- 空間的力量:地理、政治與城市發展(第2版)
- 陸銘
- 9271字
- 2020-04-14 14:46:42
4.1.2?高技能者的集聚為什么會使低技能者得益?
讀者可能會問,難道高技能者所產生的人力資本外部性不只是由高技能者自己得到的嗎?這樣,城市要發展自己,就不需要低技能勞動者,或者說,城市受教育水平的提高會替代掉低技能勞動者?不是這樣的,事實上高、低技能者之間存在著技能互補性(skill complementarities),這使得大學生更多的大城市反而需要更多的低技能勞動者。那為什么大城市會促進技能互補?原因可能是以下三點:
一是勞動力分工。當市場容量增加的時候,會促進勞動力的分工更為細化,勞動力彼此之間的聯系更為緊密,不同技能的人在生產過程中位于不同的崗位,相互分工,從而產生互補性。其實,這就是市場規模促進分工的“斯密定理”。
二是人力資本外部性。人力資本外部性的存在會提升高技能者周圍勞動力的生產率。
結合以上兩點,可以說明存在勞動力分工時,不同技能的人會從事符合各自比較優勢的職業,存在外部性的情況下,高技能者的增加會提高其自身勞動生產率,同時也會促進低技能者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因此,大城市會促進高低技能互補。我們的研究發現,高低技能勞動力之間的互補性會出現在大企業內部,但大城市的促進效應并未明顯強于中小城市(Liang and Lu, 2015),但大城市卻的確更可能通過促進企業間和行業間的外部性來促進高低技能互補(梁文泉和陸銘,2016)。
三是消費外部性。就業工資的上漲會增加人們從事家務的機會成本。對于高技能勞動力而言,從事家務的高機會成本會促使其將家務活動外包給從事家政、餐飲等消費型服務的低技能勞動力。同時,收入水平的提高還會增加其他諸如醫療、藝術、法律等的服務需求,而它們的從事人員主要是高技能勞動力。大城市會通過外部性、分享和匹配等機制提升高技能勞動力的工資,促進高技能勞動力將更多的家務活動外包,同時增加對消費型服務業的需求,進而會增加消費型服務業的就業量。據估計,城市中每增加1個高技能崗位,就會增加5個消費型服務業的崗位,其中2個是醫療、藝術、法律等高技能勞動力從事的崗位,3個是餐飲、收銀員等低技能勞動力從事的崗位(Moretti, 2012)。
上述技能互補性的存在都使得城市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帶動低技能勞動力的工資上漲。我們用2005年1%的人口小普查微觀數據考察城市高技能比例對不同技能勞動力工資的影響,結果顯示,當城市高技能者(大學本科以上學歷)比例增加1個百分點時,高技能者的小時工資會增加6.11個百分點,而低技能者(大學以下學歷)的工資會增加7.17個百分點,增幅略大于對高技能者的影響。另外,如果我們將低技能勞動力細分為具有高中學歷和大專學歷的中等技能者和具有初中及以下學歷的低技能者,同樣發現,城市高技能者比例增加對低技能勞動力工資的增幅效果最大(具體見后文中的分析)。
在高技能者向大城市集聚的過程中,也將帶來大量低技能勞動力的需求,從而表現為城市規模對于就業和收入水平的正效應。通過使用CHIPS 2002和CHIPS 2007年的個人層面數據,我們發現,人們在大城市更有機會找到工作。高技能者和低技能者都在人口規模效應中獲益,而且低技能勞動力在大城市中獲得的就業機會更多。相比之下,中等技能人群的就業情況不會受到顯著的影響。因此,限制城市人口增長,特別是低技能勞動力的流入,對效率與公平均有弊處(陸銘、高虹、佐藤宏,2012;本書第5章)。此外研究也發現,城市規模對勞動力收入具有正效應:在對收入進行了消脹后,每提高1個百分點的城市人口會增加個人實際收入大概0.082%到0.143%(高虹,2014)。
4.2?高技能勞動力促進城市發展
城市的發展離不開高技能勞動力的集聚。高技能勞動力之所以能促進城市發展的原因體現為以下兩點:第一,高技能勞動力本身具有更高的生產率。第二,高技能勞動力的集聚會產生人力資本外部性。
我們使用微觀數據來展現城市高技能勞動力對城市內個人工資的影響,回歸中控制了個人的社會經濟特征,包括教育水平,這時,城市的教育水平對于個人收入的影響就體現出了人力資本外部性,具體結果見表4.1。從第1列的OLS回歸結果可知,高技能勞動力(大學以上教育水平)占人口的比例每增加1個百分點,城市勞動力工資會上漲6.41個百分點。
但這樣簡單的估計人力資本外部性,存在著內生性偏誤。一方面,可能是因為高技能水平的人都有某種共同的偏好,所以,他們聚集在一起,而這種無法觀察的偏好也可能會影響到收入水平。同時,人均教育水平比較高的城市可能還有一些其他的宜居因素(比如公共服務、基礎設施,甚至氣候),也會影響到勞動生產率和收入水平。另一方面,高教育程度的人如果更偏好城市的某種宜居性,他們也會愿意為之犧牲一些收入,而居住在那些“宜居”的城市,這樣,城市教育水平對于個人收入的影響就會被低估。
為了緩解上述這樣的內生性估計偏誤,在第2列中,我們使用Glaeser和Lu(2014)中20世紀50年代“院系調整”運動中每個城市遷出和遷入的院系數量作為城市高技能比例的工具變量。20世紀50年代的院系調整對于城市來說是一場外生沖擊,這場運動發生得快(主要集中在1952年),事先無法預期,涉及面非常廣。由于當時大量大學教師、學生、科研設備、圖書資料等都發生了跨城市的搬遷,經過了半個多世紀,對今天城市的人力資本水平仍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運用了工具變量估計之后,表中第2列顯示,高技能比例每增加1個百分點,城市勞動力小時工資會上漲5.66個百分點,若用遷入的院系數量做工具變量,城市勞動力小時工資會上漲5.94個百分點。為了和教育私人回報率更有可比性,在第4列中,我們用城市人均受教育年限來衡量城市人力資本水平,結果發現,個人受教育年限每增加1年,小時工資會增加10.5個百分點,而城市人均受教育年限每增加1年,個人收入會增加15.5個百分點。在第5列中使用和第2列中相同的工具變量后,教育私人回報率為10.3%,而教育的社會回報率為19.6%,幾乎是教育私人回報率的兩倍,若用遷入的院系數量做工具變量,二者分別為10.1%和22.7%,這與我們(Glaeser and Lu, 2014)使用CHIPS數據的估計結果非常接近。此外,Xing(2015)發現,城市人口越多,大學生比重越高,教育回報率越高,這也可以由人力資本外部性來解釋。因此可認為,高技能者的存在會促進城市平均勞動力工資的提高。
人力資本外部性主要是通過人與人之間面對面的交流產生的(Fujita and Ogawa, 1982; Glaeser, 1999; Lucas, 1988; Lucas and Rossi-Hansberg, 2002),于是人力外部性的存在只局限于很小的地理范圍之內(Fu, 2007; Rosenthal and Strange, 2008),這會導致更多的高技能勞動力集聚在城市(特別是大城市)以享受人力資本外部性。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高技能比例越高的城市在后續的發展中會集聚越多的高技能勞動力,從而出現城市間人力資本水平的分化。
我們利用2000年和2010年的人口普查數據,并借鑒Berry和Glaeser(2005)的做法來考察2000年城市人力資本情況對2000—2010年期間的城市人力資本變化的影響,具體結果見表4.2。在前2列中,我們是用高技能比例的增長量作為被解釋變量,初始的高技能比例作為解釋變量。結果發現,在第1列中,2000年的城市高技能比例每增加1個百分點,2000—2010年的高技能比例會增加1.3個百分點;在第2列中,即使我們控制了2000年的城市人口規模、人均GDP和產業結構,結論依然成立。考慮到高技能比例的變化可能不是正態分布,所以在第3列中,用高技能數量的對數變化量作為被解釋變量,這相當于高技能數量的增長率,結果顯示,2000年高技能比例越高,2000—2010年期間的高技能數量增長率越低。這個較低的增長率是因為基期的高技能比例高。值得一提的是,城市的高技能比例影響后續高技能比例的現象在美國同樣存在(Berry?and?Glaeser, 2005)。
從表4.2的回歸結果可知,城市的高技能比例會影響后續的高技能比例,而低技能比例是否具有同樣的影響呢?為此,我們在表4.2回歸的基礎上加入低技能比例,具體結果見表4.3。從表4.3的結果,我們發現,城市初期低技能勞動力比例越高,在后續時間段內,高技能比例不會出現增長,甚至可能會出現減少。與此同時,我們再次發現,初始高技能比例會顯著增加后續的高技能比例,也說明了表4.2回歸結果的穩健性。
既然高技能比例越高的城市,在后續的發展中會集聚越多的高技能勞動力,那么城市間人力資本水平就會逐漸分化。我們利用2000年、2010年的人口普查數據考察城市間人力資本差異,所用指標包括均值、標準差、75—25分位之差、差別指數和隔離指數。[3]從表4.4的結果可知,平均而言,大學生比例在提高,與此同時,城市間大學生比例的差異程度也在擴大。
總而言之,高技能勞動力會促進城市工資提升、人口增加,是城市發展的引擎。在此,讀者可能會問一個問題,如果存在人力資本的分化,那么,城市和城市之間的差距不就越來越大了?那中小城市是不是會出現因為缺乏人力資本積累而難以發展的問題?如果是這樣,是不是應該通過政策推動人力資本向中小城市轉移?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要看政策目標是什么。如果政策的目標本身就是推動大學生在空間上均勻分布,或者說在某些特定的行業,人力資本的地區間均等化有利于改善社會福利,那么,通過政策干預城市間的“人力資本分化”當然是有意義的。比如說,在醫療、司法等公共服務行業,在有很強正外部性的教育行業,通過財政轉移支付引導大學生轉移向中小城市本身就是重要的。從短期來說,這種均等化有利于提升中小城市的生活質量,在長期,則有利于提升這些地方的人力資本積累。但是,請注意,對于絕大多數的行業來說,從經濟效率上來說,推動人力資本在空間上均勻分布的政策并不一定是好的政策,因為人力資本向大城市的集聚本身就是大城市的產業結構對于大學生需求更多的結果,而一個中小城市的產業結構卻相對不需要那么多大學生,人力資本回報沒有大城市高。換句話說,大學生的空間分布本身就是微觀個體最大化人力資本回報的結果,除了上面列舉的一些行業之外,在空間上均勻分布的人力資本并不是社會最優的。
4.3?城市發展中的技能互補與戶籍制約
既然高技能勞動力是城市發展的引擎,那為什么低技能勞動力也會共存于城市呢?其背后的原因在于,高低技能勞動力之間存在技能互補。
技能互補體現的是不同技能勞動力之間的關系。假設城市內存在高低技能勞動力兩種勞動力,從生產率來看,若高低技能勞動力能夠互相促進對方生產率的增加,則說明高低技能勞動力之間存在互補性。從就業情況來看,若高低技能勞動力能夠互相促進對方就業量的增加,同樣說明高低技能勞動力之間存在互補性。
首先,從生產率的角度來看高低技能互補。我們用2005年的人口普查微觀數據考察城市高技能比例對不同技能勞動力工資的影響,結果見表4.5。表4.5顯示,當城市高技能比例增加1個百分點時,高技能的小時工資會增加6.11個百分點,而低技能勞動力的工資會增加7.17個百分點,增幅略大于對高技能者的影響。另外,如果我們將低技能勞動力細分為具有高中學歷和大專學歷的中等技能者和具有初中及以下學歷的低技能者,同樣發現,城市高技能比例對低技能勞動力工資的增幅影響最大,和其他的文獻類似(Glaeser and Lu, 2014; Moretti, 2004b)。因此可認為,在城市內高低技能勞動力之間存在互補性。
然后,從就業量變化來看高低技能互補。如果初期高技能勞動力比例的增加,不僅會促進下一期高技能勞動力的增加,也同時會促進低技能勞動力比例的增加,則說明高低技能存在互補。我們利用2000年和2010年的人口普查數據來考察具體情況,結果見表4.6。結果發現,2000年高技能比例增加1個百分點,則在2000—2010年之間,高技能比例顯著增加1.129個百分點,中等技能勞動力顯著減少1.479個百分點,而低技能勞動力則會增加0.351個百分點,雖然顯著性水平沒有達到10%,不過系數的t值已經大于1(系數大于標準誤)。因此可認為,在城市內高低技能勞動力之間存在互補性。類似情況在美國也出現,從1970年到2000年期間,城市的初期高技能勞動力比例導致后續10年內高技能勞動力比例增加的同時,低技能勞動力比例也在增加(Berry and Glaeser, 2005)。
在企業層面同樣可以看到技能互補現象。技能互補會影響企業的雇傭決策。面對異質性的勞動力,企業在雇傭決策時就必須考慮異質性勞動力之間是否存在互補性。異質性的勞動力之間的交流會產生外部性,同時也會存在溝通成本,只有當正外部性大于溝通成本時,即只有當異質性員工之間存在互補時,企業主才會增加員工的多樣性(Lazear, 1999)。一般而言,不同教育程度的員工產生的正外部性大于溝通成本,會提高企業的生產率,而年齡、種族等異質性的影響則相反(Garnero and Rycx, 2013; Parrotta et al., 2012)。Liang和Lu(2015)利用2008年經濟普查數據研究發現,當企業規模大到一定程度時,企業內就會出現高低技能互補。
技能互補的存在就可以解釋為何高低技能勞動力會共存于城市中。反過來,城市的發展會如何影響技能互補呢?大城市中,具有更多的高技能勞動力,具有更強的人力資本外部性,這必然會促進高低技能勞動力之間的互補。與此同時,大城市也可能影響高低技能之間的互補性。大城市具有更高比例的高技能勞動力,但平均技能水平和小城市卻相差無幾(Bacolod et al., 2009),而且大城市間的技能水平具有更大的方差(Gautier and Teulings, 2009)。Eeckhout等(2014)首次從城市經濟學角度來考察技能互補,并利用美國數據分析大、小城市的技能分布,發現在大城市中具有更高比例的高技能勞動力和低技能勞動力,而中等技能勞動力的比例則更低,這充分說明了大城市會促進技能互補。
我們利用2005年人口普查微觀數據對比不同城市間的技能分布情況來考察高低技能互補情況。我們將大學本科以上學歷者定義為高技能,大專和高中學歷者定義為中等技能,初中及初中以下學歷者定義為低技能,然后直接看大小城市間這三類技能勞動力數量的對比,具體情況見表4.7。我們可以知道大城市的人均受教育年限為9.785年,而小城市的為8.465年,二者之間相差1.32年,在1%下顯著。另外,我們可以看到大城市具有更高比例的高技能和中等技能勞動者,但低技能勞動力的比例卻更低。美國的情況與表4.7的情況相反,美國的大城市中具有更高比例的高技能者的同時,也具有更高比例的低技能者。
如果以實際工資來衡量勞動力的技能水平,并考察城市內勞動力的技能分布,結果見圖4.3。從右圖中,我們可以發現,美國大城市的技能分布具有“厚尾”性質,這意味著大城市同時具有更多的高技能勞動力和低技能勞動力。而中國大城市的技能分布則是完全向右偏移,這意味著大城市擁有更多的高技能勞動力,更少的低技能勞動力。
大城市通過共享、匹配和學習等機制提升勞動力收入的同時,也會增加生活成本。通過權衡可得的收入和相應的生活成本,勞動力選擇不同的城市以獲得效用最大化。在勞動力自由流動時,同類技能的勞動力在不同城市之間會獲得同等的效用水平,進而達到空間均衡。一旦阻礙勞動力的自由流動,一方面勞動力無法流動到本可以獲得更高效用的城市,就會造成效用損失;另一方面勞動力可能會為了某些特殊利益而遷移到特定城市,或者會為了享受既得利益而滯留在特定城市,也會造成扭曲。
從圖4.3中,我們知道美國的大城市中集聚了更高比例的高技能勞動力和低技能勞動力。而中國大城市的技能分布整體向右平移了,說明了大城市聚集了更多的高技能勞動力,卻沒有更高比例的低技能勞動力。對比美國和中國的情況,我們認為其背后的原因可能是中國的戶籍制度等阻礙勞動力流動的因素,提高了低技能勞動力向大城市流動和定居的成本。
形成于計劃經濟時代的戶籍制度,至今仍然深刻地影響到居民生活的方方面面(Chan and Buckinham, 2008),缺乏所在城市的戶籍,會在勞動就業、社會保障、公共服務等方面面臨種種歧視(陳釗、陸銘,2015)。戶籍制度是偏向高技能的,它的影響體現在兩方面。其一,戶籍制度基本上不會阻礙高技能勞動力的自由流動,更常見的情況卻是高技能勞動力為了享受戶籍背后所包含的公共服務,寧愿犧牲部分工資以獲得大城市的戶籍,而不是到其他城市尋找更為匹配的工作。其二,戶籍制度阻礙低技能勞動力自由流動到收入更高和就業機會更好的城市[4],這不但導致個人福利無法得到改進,而且也會抑制技能互補進而降低高技能勞動力的生產率。
首先,戶籍制度改變不同城市的技能分布。從圖4.3中,我們已經發現中國大城市的技能分布是右偏的,大城市相比于小城市并沒有吸引更高比例的低技能勞動力,而這多大程度上是戶籍制度帶來的,卻是需要回答的。我們參考Firpo等(2009),將影響技能分布的因素進行分解,結果見表4.8。表中的落戶門檻指數是借用吳開亞和張力(2010)的研究,指數越高則說明落戶難度越高,戶籍限制越緊。結果表明,對于低技能勞動力(比如處于技能分布10分位點),落戶門檻指數的系數顯著為負,說明戶籍指數越高,處于10分位點的技能勞動力來自大城市的比例會降低;而對于高技能勞動力(比如處于技能分布90分位點),落戶門檻指數顯著為正,意味著戶籍指數越高,處于90分位點的技能勞動力來自大城市的比例會提高。因此,戶籍制度確實會導致城市中集聚更多的高技能勞動力和更少的低技能勞動力。[5]
戶籍制度影響了城市的技能分布,進而會抑制高低技能互補。Liang和Lu(2015)考察了企業內的技能互補情況,并分析戶籍制度對企業內技能互補的影響。實證研究的結果發現,大城市并沒有表現出更強的企業內技能互補性。因為大城市具有更強的戶籍門檻,我們分別在模型中考慮了城市人口規模和戶籍門檻的影響,結果發現,更高的落戶門檻指數的確不利于增加企業內部的技能互補性,而一旦控制了城市的落戶門檻指數的影響之后,城市規模有利于提高企業內技能互補的作用便得以顯現。
此外,當存在戶籍限制時,外來移民(尤其是低技能勞動力)無法在大城市落戶,無法享受所在城市的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只能將老人和小孩留在老家,并且導致婦女更多地留在老家照顧老人和小孩。家人分離一方面會影響孩子教育、成長和老人的健康;另一方面會導致外來移民更多地將工資寄回老家,進而降低所在城市的消費需求,而這種“外地人只掙錢不花錢”的消費需求萎縮又進一步影響到本地居民的工資。我們利用CHIPS2002年移民的樣本算出城市每個移民匯款回家的均值,然后乘以2005年的人口普查微觀數據中每個城市的移民數量得到每個城市中移民寄回家錢的總額,估計它對本地居民工資的影響。結果發現,城市移民寄回老家的錢每增加1個百分點,或者一個城市在家庭層面匯回老家的錢的均值增加1個百分點,會使得城市本地人的工資減少大約0.05個百分點(Liang?and?Lu, forthcoming)。這個數值在量上雖然并不算大,但至少說明,如果城市不能讓外來勞動力安居樂業,那么,其消費需求的萎縮對本地居民并無益處。
4.4?小結
本章利用歷次人口普查數據來考察中國城市的技能分布及變化情況,得到以下三點主要結論:
首先,高技能勞動力是城市發展的引擎,它會促進城市工資提升、人口增加。背后的原因在于高技能勞動力不但自身具有更高的生產率,而且也會產生可觀的人力資本外部性,提高其他居民的勞動生產率。
然而,高技能勞動力不是城市發展的全部,它也離不開低技能勞動力的存在。高、低技能勞動力之間存在互補性,并且大城市會促進技能互補,使得大城市中不僅有更多的高技能勞動力,也有更多的低技能勞動力。
最后,我們發現,中國的實際情況是,偏向高技能勞動力的落戶政策使得大城市具有相對更多的高技能勞動力,卻具有相對更少的低技能勞動力,進而抑制了低技能勞動力的供給和高低技能互補,不利于城市的發展和對經濟增長的帶動作用。
本章的結論說明,如果錯誤地認為城市化過程中產業的升級換代只需要更高生產率的高技能勞動力,卻忽略與高技能者互補的低技能勞動力,則必然不利于城市的健康發展。在后工業化時代的城市中,服務業是大城市發展的關鍵,也是大城市具有更高的生活質量的重要體現,而低技能勞動者是消費性服務業的供給者,若將低技能勞動力排斥在城市之外,對經濟發展和城市競爭力帶來的負面影響將更巨大。
城市的吸引力就在于它的自由和多樣性(Jacobs, 1969;波特羅,2006)。阻礙勞動力的自由流動,將不利于提高城市的生活質量。在全球化時代,中國的一線城市要參與到國際競爭中去,如果低技能勞動力的相對短缺進一步傳導到其工資水平上,那么,就將進一步危害城市的經濟增長和競爭力。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如果是因為勞動生產率提高導致勞動力需求上升,這種需求方的因素帶來的城市的勞動工資上升是好事,恰恰是城市競爭力的體現。但是,如果是因為供給方的因素,使得低技能勞動力的進入受到限制,從而工資上漲,那么,這種工資上漲就可能會使勞動成本上升快于勞動生產率的上升,不利于提升城市競爭力。
中國是一個大國,國內移民和國際移民有本質上的區別。一個國家在對待國外移民時,可以通過國際移民政策挑選高技能人才和投資者成為本國國民,同時,在低端勞動力市場上引入來自一些其他國家的勞動力,卻并不給予國民待遇,從而有效地降低勞動力成本。但一國內部的移民問題卻完全不一樣。首先,國內移民應享受平等的國民待遇,這是天經地義的,而在中國傳統體制下的“市民待遇”是統一國家內部不能在法理上成立的概念。[6]第二,拋開“權利”不說,如果直接通過行政手段限制勞動力的流入,其人力資本外部性、高低技能勞動力的互補性和消費外部性均會被削弱,最終會對特大城市的全球競爭力不利。第三,行政性的限制國內移民的政策將削弱特大城市對于國家發展的帶動力,相比之下,對于新加坡這樣的城市經濟體而言,就無所謂“特大城市對于國家發展的帶動力”的問題。第四,即使行政性的管制勞動力流入能夠成功,較發達地區仍然需要通過稅收來支持向欠發達地區的轉移支付。地區間移民越不自由,不同地區間的收入差距越大,越需要采取“動錢”的策略來縮小地區間生活質量差距,由此產生的低效率和債務負擔(參見本書第3章),較發達的特大城市一樣要負擔。
基于本章的分析,對應的政策含義在于,在城市發展過程中,不僅要創造條件促進高技能勞動力的集聚,也要逐步有序地減少直到消除對于低技能勞動力的制度性歧視。即使如此,通常人們還會有一個擔心,如果放開移民,特別是低技能勞動力的移民,他們在競爭更激烈、成本更高的大城市也無法工作和生活。事實上,如果存在技能互補性,恰恰是大城市對于低技能勞動力的需求更為旺盛。下一章將專門討論城市規模與就業創造、包容性增長之間的關系。
[1]?類似的,Zhang等(2005)發現教育收益率從1988年的4.0%增加到2001年的10.2%。
[2]?相關的綜述文章可參考Audretsch和Feldman(2004)及Moretti(2004a)。
[3]?,是用來衡量多少比例的高技能需要重新分配使得高技能在所有城市間的分布是相同的;
,是用來衡量每個高技能者周圍的人有多少比例也是高技能。
[4]?在目前少數特大城市實行的積分落戶政策之下,低技能勞動力幾乎沒有通過積分落戶的可能性。
[5]?在表4.8中,我們也發現,高技能比例系數在10分位點是顯著為正,而在90分位點則顯著為負,這也部分說明,在控制了戶籍制度的影響之后,高技能勞動力的集聚的確帶來了更多低技能勞動力的需求,而高技能勞動力比例的增加在高技能勞動力之間形成了競爭效應;產業結構(三產—二產比率)的系數在10分位點顯著為負,而在90分位點顯著為正,這說明,相對于二產的發展,三產的發展并不利于低技能勞動力的就業,這可能是因為中國城市的三產更偏重于生產型服務業,而吸納低技能勞動力的消費型服務業受到了抑制。
[6]?關于法理問題的討論已經超出了本書的范圍,有興趣的讀者請參見作者的另一部通俗的著作《大國大城》(陸銘,2016)。這里,僅說明一句,在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國家,本國國民在國內自由遷移和居住是憲法賦予的權利,公共服務平等覆蓋到常住人口(甚至合法常住的外國人)也是國際上通行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