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承耀夾著報紙從熱氣騰騰的大鍋前走過,進門上樓,去自己的小間里坐定。
大鍋里煮的是粥,施給從香港逃難來的人,齊承耀每周一在自己飯店門前施粥。
自去年年底香港淪陷后,澳門成為避難所,人口從十五萬激增到五十萬。兼之日軍封鎖中國的海路運輸,同時大量套購糧食,導致澳門物資短缺,米價飛漲,路有餓殍。
齊承耀打開報紙,頭版頭條處是一大塊空白,這是報界人所說的“開天窗”。香港淪陷后,澳門多家報紙開始報道日本的侵略罪行,號召澳門各界投身抗戰救亡運動。葡萄牙政府迫于日本壓力,要求澳門各報紙刪除抗日言論。澳門報界沒有辦法,只能在頭版頭條留出大量空白,以示抗議。久而久之,人們一旦看到“開天窗”,就知道這是一條關于抗日的報道,至于是什么內容就不得而知了。
齊承耀十分感激廣州天字碼頭的售票人,錯誤的船票使他們一家人選擇在澳門避難,逃過香港淪陷。否則他的辛苦經營都要白費,全部身家將化為烏有。葡萄牙曾是巴西的宗主國,與巴西關系密切。日本在巴西有十幾萬僑民,一旦日本占領澳門,它在巴西的僑民將會遭到驅逐。因此,澳門這彈丸之地竟得以避身于戰爭之外。
街頭掀起一片聲浪,齊承耀從窗戶望出去,一群學生正在為抗戰募捐。齊承耀掏出錢包走下樓。抗戰伊始,澳門各界便通過市民捐款、茶樓義唱、戲院義演等各種形式募集款項,支援抗戰,救濟受難同胞。
此際,澳門是華南地區唯一的中立港口,內地的富商巨賈和權要皆來澳門避難、享樂,經濟旺盛、投機活躍。齊承耀于飯店之外,復經營旅館和商鋪,賺得盆滿缽滿。湄筠調侃他這是發戰爭財。即是不義之財,就該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以他們常常向同善堂等慈善機構捐款。
澳門的天主教會以及鏡湖醫院慈善會、同善堂等民間組織在賑濟難民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協助澳葡政府在澳門多地設置難民營,設立義學教育難童,拯救了不計其數的生命。
傍晚,齊承耀回到家里,妻子從樓上迎下來擁抱親吻他,眼里都是歡喜。這是兩人間的習慣,他每天早晨出門前,妻子亦要擁抱親吻他。柔能克剛,湄筠的繞指纏綿能把他化成水。湄筠現在身體越來越凹凸有致,即便是在為他誕下兩個男孩后。他以為是自己的功勞。
湄筠指揮女傭們鋪排下飯菜。兩個女傭是一家人剛安頓下來便招來的,他舍不得妻子親操井臼,況且置辦一個新家有太多事要做。湄筠生下第一個孩子沒幾天,齊承耀就托人找來奶媽,他很怕妻子自己哺乳傷了身體;他亦擔心妻子夜里哺乳影響睡眠,產后恢復不好。“不好吧?母親會怎么想?再說我挺想自己給孩子哺乳。”
“怎么不好?咱們飯館里的生意越來越好。母親那里我去說。你要是想哺乳,就......”他貼著妻子耳朵說一句。
“不害臊!”湄筠羞得去捶他。
齊承耀從未想過自己對生命的到來會如此滿懷喜悅,他和母親陪著疑似孕吐的妻子去醫院,當醫生確認妻子懷孕后,他興奮地一把把妻子舉了起來,嚇得母親連連說,“放下湄筠,快放下,快放下!別傷著孩子!”他放下妻子后連連親吻妻子,不顧醫生和母親的側目。出了醫院,他把妻子抱上黃包車,一路走在車子旁邊,看著妻子傻笑。母親笑著對兒媳說,“承耀大概是傻了。”
他們才進屋,齊承耀便急不可耐地解開妻子的衣服,撫弄親吻她的肚子。
“不給你碰!”妻子推開他的嘴。
“怎么?”
“以前親過了,現在不需要親!”
小氣鬼,總是揪著從前不放,何況哪有!“從來沒有!摸都沒摸過!我沒什么感受。我當時是挺高興,我高興有了借口親近你,你不能拒絕我。寶貝,因為深愛你,我才會滿心喜悅。”
當那個粉紅的帶著褶皺的小東西躺到他手臂上時,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碰觸他,生怕弄傷孩子。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那小手心里,當那小手有意或無意地握住他的手指時,齊承耀心里如同電擊,無比激動,這是他與湄筠共同締結的愛的結晶,是他生命的延續和傳承。
母親對雇傭奶媽沒有意見,“挺好的,湄筠不哺乳可以早點懷孕,再生一個,我很喜歡小孩。”她知道兒子對妻子的深情。她現在也把兒媳婦當女兒疼,因為湄筠對承耀實在是太好了。
果然第一個孩子兩歲斷奶時,第二個孩子就接上了。有女傭、廚娘、保姆和奶媽幫著打理家務、照看孩子,妻子便閑下來。湄筠空閑的時候除了讀書、寫字、畫畫,還喜歡為他做幾樣清淡小菜。齊承耀愛吃豬頭肉,湄筠為他鹵制的豬頭肉肉質鮮美、清暢利爽,一點也不肥膩,切點黃瓜、配點香菜,用醬醋一拌,是最好的下酒菜。他以為湄筠烙的韭菜盒子是人間至味。湄筠跟母親學的,自己琢磨著多放了些料,便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喝著稀飯,能吃下一大盤盒子。
“鄉下人!鄉下人才喜歡吃韭菜盒子!”妻子嬌嗔。
“那怎么還嫁給我?”
“因為你一直糾纏我,像看賊一樣看著我,嚇得追求我的人都不敢靠前。想想算了,就當我救濟你了。”
他笑笑,確實跟看賊一樣。
“其實我也一樣放不下你,你傷了臉,我很難過。你卻不記恨我,為了救我把家業都拋了。我想再沒有人會比你對我更好。”
“那怎么還跟別人訂婚?”他耿耿于懷,他的妻子絕不許思慕其他任何人!
“誰叫你又去票戲子!”
“又去票戲子?誰說的?怎么會!”他因為與那個biao子的齷齪,險些丟了與妻子的良緣,怎么會再做蠢事?
“你還不承認,我都看見了!”她其實也不是很確信。
“在哪兒,寶貝?你看見我做什么?”他好奇。
“在三慶園,我看見你拎著食盒去后臺,那場是白玉霜的戲。”湄筠踢他一腳。
“原來如此!去后臺給她送食盒可能有,我不確定,時間太久,記不清了。”
“你不許打馬虎眼!”
“有什么可隱瞞的,君子坦蕩蕩。她經常叫咱們‘瑯玕居’的飯菜。大概是我那天去結賬,正好碰到她叫菜,就順便送過去。”
“哼,誰信!”她后來猜測應該是這個原委。
“寶貝啊,我是個傻子嗎?”
“怎么不是?”
“調皮!”齊承耀笑著把妻子摟進懷里,“我當年做了蠢事,誤了我們之間的良緣。”
“誰跟你是良緣?”
齊承耀在妻子唇上親一下,“我怎么會再犯錯?”
“不好說,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難移!”
齊承耀在妻子屁股上輕拍一下,“搗蛋鬼!你又不是沒看見白玉霜,她長得有你好看嗎?”
“你品味獨特,以前那個人也沒有我好看!”她很驕傲。
“你別提那個人,我惡心!因為這個你就跟我賭氣,要把自己嫁出去啊,寶貝?你怎么不來問我?”
“為什么要問你?我巴不得你不來糾纏我!”
“嘴硬的小丫頭,口是心非!”
齊承耀后來把妻子做的韭菜盒子推廣到他的飯店里,大受好評。只是他以為任何一個廚子做的韭菜盒子都不如湄筠給他烙的,因為湄筠的盒子里飽含著妻子對他的深情。
夫妻倆獨處時,他喜歡叫妻子“抱抱”,因為妻子常常會走到他身邊驕傲地命令道,“你,抱抱!”等他笑著張開手臂時,她便投身到他懷里撒嬌纏綿。“真是個粘人的小東西!”“那不粘你了!”她轉身要擺脫他,卻被齊承耀抱得牢牢地,“就喜歡你粘我!”
她最喜討他憐愛,夜晚湄筠伏在被子里輕聲嘟囔。“說什么呢,寶貝?”他撫一把妻子的秀發。湄筠略微提高嗓音,他聽明白后咧開嘴笑。她說“為什么不抱抱,我要抱著睡,自己睡不著!”還挺押韻,朗朗上口。“來吧!”齊承耀伸出胳膊,湄筠立刻藏進他懷里,“是不是有老婆抱著就不冷了,不害怕了,不做噩夢了?”她嬌聲說。“對,對!”齊承耀呵呵笑,惹人憐的小東西!
他一直喜歡裸睡。“你肩膀露在外面,肩頭不疼嗎?”
“哪兒疼?”他不解。
“就這里,”妻子摸一把他的關節,“總該穿件背心。”
他不愿意!如此,便不能跟妻子時時刻刻肌膚相親了。所以,湄筠睡覺時經常把一只手搭在他露于被子外面的肩頭上,那柔嫩的小手替他暖著肩。因為這項,他便對妻子愛意無邊。
他在枕上跟妻子閑話,說些飯店里的事,湄筠又聰明又細心,他很看重妻子的想法。他忍不住夸獎妻子的好點子。
“我只會把握細節,而你擅于謀篇布局。我是小聰明,你是大智慧!都是因為有你在,我才能過上錦衣玉食的舒心日子!”湄筠說。
“我是蒙祖上余蔭承繼了家業。”
“可是承繼祖業的人未必都能將它們壯大,把祖產敗光了的人比比皆是。你看這些年來的變故,因為戰爭有多少人落魄了,咱們家卻越來越好!我的丈夫很能干!”她很驕傲。
齊承耀心里舒爽極了。得妻若此,夫復何求?他們把諸事商議妥當后,他總結性地說一句,“這樣很好吧?”“要是你肯抱抱我,就很好!否則就不好!”他啞然失笑,這可愛的小女人!他就把妻子摟進懷里輕憐密愛。
起初湄筠不許他稱呼自己“抱抱”,“怕是從前有人叫‘鳳鳳’吧?”她嘟嘟嘴。
“從來沒有!你別作踐我。”他尷尬地笑。確實沒有,因為他對那個人只有短暫的欲望,沒有深情和愛憐。妻子對過往始終不肯釋然,換作他也不肯釋然,無愛無嗔。
睡覺時,湄筠喜歡偎在他身邊,貼著他。“抱抱,你往里點,我要掉下去了。”有一次他説。身邊的可人兒轉眼不見了,他伸手摸了個空,他的小抱抱哪去了?齊承耀睜開眼一看,女孩兒已經緊緊地貼到床里的墻上。“調皮!”他笑著把妻子拉過來摟進懷里,這讓他滿心喜悅的小東西!湄筠跟他調皮后,總是千嬌百媚地藏進他懷里。
他躺在床上休息時,湄筠便跑來偎在他臂彎里。她輕輕地咬丈夫的嘴,卻不許他親吻自己。
“干嘛這么調皮?”
“我昨天看見鄰居的大黃狗在睡覺,她家的小母貓就坐在大黃頭邊,不停地咬它的嘴,不許它睡覺。”
“大黃呢?”
“無可奈何,它不舍得咬那小母貓。”
“你就是那只小母貓,我也舍不得動你。”齊承耀笑,妻子確實像小母貓一般惹人憐。湄筠誕下第一個孩子后不久,齊承耀終于哄著妻子與他結了發,因為他實在是往骨子里頭疼湄筠,湄筠不好再拒絕他。尤其當他知道妻子居然在訂婚前就喜歡他、而且一直不改初衷后,他的心里簡直樂開了花。哪個男人沒有自尊,他這些年并不是燒火棍子一頭熱!他立刻就把妻子寵上了天!
“你還記得咱們從前的小貓嗎?”
“記得,我弟弟。”
湄筠掩口嬌笑,“你當時怎么不生氣?”
“多大點事,老婆嗎,就要好好疼著、慣著!”
“我那時不是你老婆!”
“早晚會是!其實一直都是!”
“我很想承祖,可惜戰亂時不能帶它一起走。”
“再養一只吧。只是不許給孩子們養個叔叔!”
湄筠再笑,“那養個伯伯好不好?”
“調皮!”齊承耀把妻子抱起來,讓她躺在自己身上。“我的心肝寶貝啊!”
“別壓著你!”
“不會!往常都是我壓著你,今天咱們換換。”他們現在兩情相悅,要多好有多好!
“壞東西!”女人聰明,明白他指什么,“我是你的寶貝,那孩子們呢?”
“你是大寶貝,他們是小寶貝!
“你怎么沒收拾我,在北平,你不記得嗎?你欺負我!”
“我以為你很享受......”
“壞東西!”妻子捶他,“哎,你干什么去?”
齊承耀去把門鎖了,再回到床上,“大黃自有收拾他那小母貓的辦法。”
“壞蛋!”妻子嬌笑。接下來將是一場大戰,她總是戰敗的一方,敗得潰不成軍。
“你畫了那么多戰爭,有一種戰爭你一直沒畫,你身臨其境的戰爭!”齊承耀如今才知道女人的身體需要男人打造。湄筠的身體越來越美,美得耀眼,讓他愛不釋手。
家里人口增多后,齊承耀便另外賃下一座三層樓的店屋舉家搬過去。即是店屋就該拿來做個買賣,齊承耀在一樓開間商店,賣些面料,讓母親經營。湄筠要去幫忙,被他攔住,“不許!你只管給我養孩子!”
“怎么了?”
“你這么好看,我怕我一不留神做了武大!”
“呸、呸、呸!亂講!”母親說,“你趕緊吐兩口!湄筠是好孩子,怎么會!”
湄筠笑著去踢他,他始終不許湄筠拋頭露面,他不窮,不用湄筠“文君當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