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望關河蕭索
- 鸞儔譜
- 為天下遠游客
- 2523字
- 2021-08-27 09:14:41
明月在天,蒼茫、雄渾、傷感。
謝統勛站在墓碑前。稱呼他“獨眼蒼狼”、“盲夏侯”的兄弟邵玉璋就在石碑上。新河莊稻堆山一戰,一個營幾乎全軍覆沒,三百多兄弟戰死。身為營長,邵玉璋身負重傷,寧死不做俘虜,飲彈自盡。年僅二十七歲!
“周維鈞年三十歲AH六安人往返沖擊擊斃敵多名而亡”
“席忠堂二十三歲河南確山人充下士厚且好學此役任輕重機槍射手不幸陣亡”
“馬興朝二十九歲山東單縣人卓勇羈輒身先士卒此役負傷不退終至陣亡”
……
石碑上的每一個字他都看過。
此地是宣州,出產“宣紙”;山是敬亭山,與李白“相看兩不厭”的山。一〇八師在此據守。
戰斗結束后,百姓們幫忙,用兩天兩夜,將三百多陣亡官兵遺體運到敬亭山雙塔寺旁掩埋。
“噫!成功成仁兮,諸君雖死精神在;吁!吾儕繼志兮,殺盡倭寇慰中魂!”當地學界為戰死的英靈們撰寫了挽聯。
謝統勛坐下來,站久了,腿傷隱隱作痛。此前他在戰斗中左腿受傷,因為部隊沒有好的醫生和藥品,他被送到宣城縣天主教堂,西班牙神父救治了他。若非有此遭際,此刻他也會在石碑上。
淞滬會戰后,他被兄弟軍隊的醫療隊收容。12月底他傷愈歸隊,在信陽找到一〇七師金師長和全軍殘部三千余人。
松江一戰,軍長和參謀長殉國,師參謀長和三位旅長陣亡,各級軍官死傷無數。一〇七師損耗殆盡,一〇八師傷亡慘重。
然而當副軍長賀奎為軍長及各級戰死的官兵向國民政府請求撫恤時,卻被軍令部嚴詞拒絕,理由是“六十七軍遽而潰退,使全軍蒙受重大損失”!六十七軍被撤銷番號,縮編為一〇八師,劃歸七十九軍。而軍長吳克仁竟被誣陷為叛國投敵,“死而復生”成漢奸,為日寇前導進攻南昌。
六十七軍受此薄待,只因為他們在“西安事變”后,沒有投靠中央軍。
后來,百萬國軍尸山血海保衛武漢,50個軍,110萬人陳兵在長江南北兩岸,浴血鏖戰四個半月,經歷大小戰斗數百次,以傷亡40余萬的代價粉碎日軍速戰速決、迫使國民政府屈服的企圖。會戰中多數軍團傷亡過半,五十八軍甚至達到十分之九,他們死守陣地近二十日,將日軍阻擊于富水北岸。
武漢會戰后,一零八師改隸第二十五軍,不久師長張文清升任軍長。
盡管武漢最終失守,但是國民政府聲明:“一時之進退變化,決不能動搖我國抗戰之決心”,“任何城市之得失,決不能影響于抗戰之全局”,中國將“更哀戚、更堅忍、更踏實、更刻苦、更猛勇奮進”,戮力于全面、持久的抗戰。
戰爭最考驗人性,最見真章。全國抗戰前,口號喊得最響的人,打起仗來反而龜縮在后面。說什么武器裝備差,由國民政府親自裝備的軍隊,軍械會差到哪里去?比川軍差嗎?
謝統勛掏出煙包扯開,把香煙一根根點著,插在石碑前。煙是西班牙神父送給他的,“哈德門”,戰打到現在,軍隊補給匱乏,他連煙也抽不起了。
謝統勛把火柴放回衣兜里,他的手觸到硬硬的一塊——圣經,手掌大小,可以放進口袋里,他跟神父求來的。神父大概以為他要皈依基督,把命運交給上帝,祈禱從戰場上活著回來。他的心靈之主和命運之神只有一個,文鸞,文鸞愛他,他便能活下來!他求來圣經只為了保護他和文鸞的合影,他把合影夾在圣經里。
謝統勛摸出圣經,翻開,撿起照片。他輕輕地摩挲它,蒼涼的心感受到絲絲溫暖。每當他經受不住的時候,他就看看這照片。
為了這張照片,他于軍旅生涯中第一次開小差。眼傷痊愈后,他并沒有直接歸隊,他去了西安。從婺源到西安一千多公里的路,他走了近十天,遇到什么車他就搭什么車。
抵達西安時,他的外貌已經近乎于老農了。他于出發的第一天就弄了一套農人的衣服,一路風塵,衣服臟得不成樣子。也好,文鸞應該認不出他來。
他在中心國民學校對面的茶館里坐了一天,守著窗戶坐著。早晨,他看見女孩子從街的那一頭走來,走進學校;下午,他看見女孩子從學校里走出來,走到長街的盡頭,轉彎。
看見文鸞的那一刻,他險些要沖出茶館奔向她。這一刻,家國大義與他何干,他不過是凡夫俗子,偏安一隅有何不可?他就想去問一問女孩兒還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肯不肯跟他走,縱使他瞎了一只眼。他握緊拳頭,控制住沖動,仗還沒有打完,枉死的人需要討個說法!
女孩子面瑩如玉、眼澄似水,冬日的棉袍也掩不住她曼妙的身姿。暖陽灑在文鸞身上,映在她的眼里。她是他生命里的光、溫暖和希望!他的嘴角微微扯起,笑容浮在臉上。
后來,他去了照相館。文鸞和他的合影經歷了那么多雨水和江水的浸泡,早就模糊不清了。
“我來找一張照片,你還記得我嗎?今年三月,我和我妻子來拍照,她很美,我是軍人,我抱著她。”沒有這張合影,他打不了仗,熬不過去!
照相師愣怔了半天。
誰會保留別人的照片呢?他存著一絲希望而來,希望落空,他黯然離去。
“你等一下,有,有,我這里有!”照相師叫住他,“你回來了?”
照相師忙不迭地打開抽屜,“你們……太好看了,我忍不住多洗了兩張,”他尷尬地笑,“我想留著看。”
“打仗很辛苦吧?這兩張你都拿去!不要,不要,不要錢,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那,謝謝你!”打仗打得他身無長物,鈔票都爛成了糊。他當了自己的手表和鋼筆,才湊足來西安的路費。
到了信陽,他給文鸞發電報平安。他不要光彩從女孩子的眼里消失。
地上的香煙燃盡后,謝統勛走下山,明月伴著他。仗已經打了兩年又八個月,他們對日寇從防御到相持,他們將更堅忍,更刻苦,更猛勇奮進!
他跟文鸞亦分開整整三年,他將更熱烈、更深情、更持久地想念她!
落日的余暉照在城墻上,飛燕在角樓邊盤旋,遲遲不肯歸巢。遠處有人吹塤,嗚嗚咽咽、連連綿綿、催人心肺。崔文鸞一階一階從城墻上走下來。
她常常到城墻上來,窮盡目力向遠處張望,目力不及處,她便用心張望。
她縫了個布袋,把愛人報平安的信跟電報都放進去,日日夜夜藏在懷里,有了它們,她便能安心度日。她沒法給愛人寫信,沒法述說她的衷腸,因為不知道他在哪里。統勛在信里說他們時時換防,況且部隊的調動和部署不容泄漏,她就是寫了回信,他也收不到,因為信封上的地址是假的。所以,她只能來城墻上張望。
崔文鸞一路走回家。她特意繞遠,把統勛和她一起走過的路再細細地走一遍。他們在這家飯館里吃過飯,在這家銀行里存過錢,在這家照相館里拍照。統勛牽著她的手,攬著她的腰,環著她的肩,統勛一直看著她,對她笑……
白天,站在講臺上,她常常望一眼開向走廊的窗戶,從前,統勛站在窗外等她下課。
謝統勛,她的無窮思愛!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