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林下美人來,崔兆麟看著普晴提著燈籠從河邊走回來。有的女人初見時光彩照人,看久了卻索然無味,比如喬世瑛;有的女人越看越漂亮,百看不厭,比如普晴。
崔兆麟和葉普晴在桂林城外漓江邊的小村子里租下兩樓兩底的民居,雇人稍事修繕后搬進去。他們為秉文雇傭了奶媽,還找了個婆子白天來幫傭。崔兆麟住在樓下,普晴和奶媽攜孩子住在樓上。到桂林后,普晴就跟他擺明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兩人再沒有野外露宿那一晚的親密行為了。
隨著武漢、廣州等地的先后陷落,桂林作為連接西南、華東、華南的交通樞紐,軍事戰略地位日益凸顯。廣州、湖南、湖北的軍政要人和難民如潮水般涌來,使桂林的城區人口由原來的7萬人猛增到50萬人,桂林成為中國的民生要地和軍事重鎮,是彼時江南唯一繁盛之地。
桂林接納了全國數以千計的文化人士和數十個著名文化團體,抗戰文化蓬勃發展,文學、戲劇、音樂、美術、新聞、出版空前繁榮,桂林成為中國南部抗戰大后方的文化中心。
崔兆麟到了此地簡直是如魚得水,他依舊給報社寫稿子,在報紙上連載小說。三部長篇同時著筆,寫作從來不打草稿,每每一揮而就,甚至沒什么涂改。他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穿插于小說之中,使內容文白相間,很有意趣。普晴說浮白載筆就是形容他。
桂林有70家出版社,他的每部小說不等完結,便有很多出版社跟他聯系出版事宜,“商務”、“中華”、“世界”,中國最著名的三大出版機構也赫然在列。他在創作上是如此有建樹,以至于被人才薈萃,極盛一時的廣西大學請去作短期講課。
此時大部分國土淪陷,為表內心激憤,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增添了很多抗戰情節。普晴是他的第一個讀者,他很重視普晴對自己作品的意見。他常將兩個人的生活細節寫進小說。讀者來信他都交與普晴處理,尤其是那些信封上字跡娟秀的,他連打開都不打開,他特意避嫌給普晴看。
他的收入除了匯一部分給妹妹文鸞外,其余悉數交給普晴。普晴不肯要,“咱們搭伙過日子,我不能占婦女兒童的便宜。”他說。
他很會說話,究竟誰沾誰的便宜?沒有他的幫襯,她的日子過得辛苦。穆其琛家境一般,他是長子,父母弟妹們都需要他接濟,尤其在戰時法幣貶值,他匯給她的生活費不多。
“若非巾柴車,應是釣秋水”、“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里”是他們閑適生活的寫照。盡管日機頻繁地轟炸桂林,他們住在郊外,不太受影響。靠著崔兆麟的積蓄和他十分暢銷的報上連載小說,三個人的日子過得很不錯,他們有牛奶可喝,有下午茶可吃。閑來無事,他們攜著秉文去漓江上坐竹筏,欣賞金武祥詩篇里那甲于天下的山水。傍晚回家時帶著從漁民手里買來的河鮮。
一時興起,他們會帶上牛奶和吃食去爬山,逛壯族人和苗族人的村寨。他們學著桂林人的樣子把秉文放在背簍里由崔兆麟背著,背簍里墊上軟軟的被子。普晴不放心,怕秉文掉出來,用布帶拴住秉文的腰綁在背簍上。“不要綁得太緊,小心血液不流通。”崔兆麟往往加上一句,他現在懂得關心秉文。他看清一個現實,如果他想跟普晴在一起就必須接受秉文。況且小孩子何辜,要卷入成人們的情感糾紛里。
兩人來到桂林,心滿意足,皆以為流離中能得這樣山明水秀的地方來托庇,實在是不幸中之大幸。他們喜歡在門前空地上吃晚飯,守著一江碧水。興致來了,他往往要喝上幾盅桂林米酒,“把酒話桑麻”,奶媽常常要詫異他們何以有那么多話可說。兩人從傍晚坐到暮色四合,看黑魆魆形態各異的山石在夜幕中壁立,偶爾有幾下水聲入耳,那是魚或水鳥潑剌一聲出水或入水。溫暖的情愫在兩人身邊洋溢。
人間有味是清歡。他們像世上萬千恩愛夫妻一般過著幸福的日子,只是不談風月,不涉男女情愛。
兩人常在漓江泛舟,崔兆麟每每感慨希望可以回到過去,很久以前,在奉天,日子安穩,沒有戰亂。普晴說奉天早就淪陷了,回不去。崔兆麟沉默,倆人都知道彼此實際上在說什么。
“舅舅!舅舅!”奶媽牽著秉文站在河邊。14個月大的孩子剛開始學話,說的第一詞就是“舅舅”。
崔兆麟走上岸,蹲下來,像狗一樣把頭發上的水甩到秉文臉上,惹得小娃娃又笑又叫。
從立夏開始,他就在河上游泳,每天一個小時。他一邊游一邊構思小說。他游泳的時候,普晴從不來河邊,不愿與他坦誠相見。
“太太要去集上買東西,問先生你有什么要買的。”
“一起去吧。”明天是中秋,有很多東西要采辦,兩個女人忙起來,怕照顧不到孩子。買完東西,正好去吃館子。他們都喜歡桂林的美食,米粉、粉利、豬腸糕、田螺釀、神仙豆腐、白果燉老鴨、荔浦芋扣肉……每一樣都可口。
小娃娃聽說要出門,一刻也不肯多呆。“你跟秉文先去,我們一會兒就趕來。”幫傭的婆子纏著普晴說自家的煩心事,無非是想漲點工錢。
“街市上人多,你們能找到我嗎?”
“怎么找不到?滿城里個子長得最傻的就是你!”
崔兆麟笑笑,南方人個子矮,廣西人尤甚,他那東北大漢的身高在桂林十分突兀。
崔兆麟把小娃娃甩到肩上,出門慢慢走,把一路上的花花草草、小昆蟲都指給秉文看。不久,普晴和奶媽就追上他了。他就喜歡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去逛集市。
正逢墟日,市集上賣東西的小販中婦女占多數,她們的丈夫兄弟都出征了。桂林的抗日宣傳工作切實到位,民眾對服兵役很熱衷,勇于承擔公眾責任。況且自古廣西“狼兵”驍勇善戰,雄于天下。袁崇煥以六千“狼兵”當后金六萬鐵騎,取得“寧遠大捷”。
人生總是有許多措不及防的意外,這不,崔兆麟才笑著跟普晴說了些話,一偏頭就看見喬世瑛隔著幾個人定定地瞧著他,他的微笑瞬時僵在臉上。
“你的孩子啊?”喬世瑛穿過眾人來到他面前,伸手摸一把幼兒的臉。他們在一起有過兩個孩子,都流掉了,因為他們當時都不想要孩子。后來,她就不再懷孕。
“啊......”
“不是他的!”葉普晴說,“這是我跟我丈夫的孩子。”
喬世瑛愕然,瞧著崔葉二人十分默契的神態,她以為他們是夫妻。
“你們聊,我不打擾了”普晴只淡淡一句,她伸手要從崔兆麟懷里抱走秉文。
“你,有事嗎?”崔兆麟把普晴和秉文都攥得緊緊地,往事絕不能重演!他三十一歲了,有成熟的心智,絕不會犯年少時的糊涂!
“沒事就不能打個招呼?”
對,她當年就是沒事打招呼分開了他和普晴。“啊,那你先忙,我跟普晴往前邊去。”
“我不忙,一起吃飯吧!”
“我們很忙!”他不等普晴開口便正色說,“不好意思,先走了。”他曾經在過往的無數時刻里后悔當初請喬世瑛吃飯、結識她,悔青了腸子。
“哎……崔兆麟……”
崔兆麟抱著孩子,環著普晴的肩向前,不顧喬世瑛的召喚。
“到底是相愛一場,何必呢?”
“普晴,”他很清楚普晴內心絕不是表面上這般淡然,“我很后悔結識她,錯過我們的姻緣。”
“姻緣天注定。”普晴回一句,目光轉向攤子上的貨品。
女人不能太主動,不能輕易付出,否則男人不拿你當回事!她在與崔兆麟及其后繼者的情事中看得透明白。男人們都犯賤,你看葉普晴對他不冷不熱,卻把他吃得死死的!喬世瑛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
紅顏易老,她沒時間嘆惋,她要趕在青春褪盡之前把自己的前程安排明白。喬世瑛聳聳肩。
綿綿的細雨成天落著,傍晚時分天才放晴,結果夜里在枕上又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崔兆麟翻一個身要繼續睡,卻聽見樓上小娃娃的撒嬌和女人輕聲細語的安撫。后來,普晴從樓上下來。普晴的腳步跟奶媽不一樣,輕輕柔柔地,像小貓爪踩在他的心上。他迅速起身,穿上短褲,打開門出去,與提著煤油燈下樓的普晴迎面碰見。自遇見喬世瑛后,普晴與他疏遠很多。夜里,普晴穿得肯定不齊整,他并不自詡為正人君子,雖不至于用強,心里是有花花肚腸的。
女人驚叫一聲,迅速背過身去,“你有病啊!”她驚魂未定。
“怎么了?”難道半夜里不能起來?怎么她可以起來?“我喝酒喝多了,口渴,起來喝水。”
“穿這么少!”他晚上有喝酒嗎?沒有吧。
“哦,”他還特意穿上內褲,“我睡覺時穿得比這少,剛才加了一件。”他并不避諱,他在一點點拉近兩人的關系。
女人錯愕,好一會兒她說,“有病!”確實有病,冬天還裸睡!
睡覺穿衣服的男人才有病呢!他大學里的朋友都這般,包括齊承耀。穆其琛肯定有病!她一定要背對著他說話嗎?
“你去穿上衣服!”
“你怎么起來了?”他并不順從她的要求。散著發的女人美得驚人,他特意繞到她的前面盯著她看。
“秉文的毯子在爐子上烘著,他非得要,我下來拿。”女人走向爐子。
崔兆麟笑笑。小娃娃迷戀他的小毯子,但凡睡覺就得蓋著。天氣潮,毯子是該烘一烘。他走到爐子邊,看著女人收毯子。
他非要圍著自己轉嗎?還裸著身體!普晴收了毯子上樓,“茶水記得在爐子上溫一會兒,不要喝涼的。”女人在樓梯上回轉身,叮囑一句。見他盯著自己看,便笑一笑。
崔兆麟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眼深情,摯愛萬年,普晴大概從不知道自己看向他的眼神里蘊含著何等的情愫,而他為之雖肝腦涂地亦無恨矣。
鞋子從泥濘的地上踩過去,泥漿便鉆到鞋子里。喬世瑛皺緊眉頭,鞋底穿洞了,兩只都是。滿眼里都是雨色,天井里的青苔水淋淋的,這綿綿不休的冬雨!自周有德離開后,她寄身的木板小房間便越發地清冷,雨水從棚頂滲進來,在地上匯成細流。她總是留不住人。
她也留不住錢。崔兆麟留給她的一千塊錢,幾年來只出不進,如今只剩下十幾塊,而物價卻翻了一倍。這個冬天不好過。
她遇見的男人中靠得住的只有崔兆麟,雖然后來他并不愛她。
喬世瑛經過商務印書館整潔的門面,桂西路上的書店和出版社最多,如過江之鯽。周有德喜歡看書,他們過得拮據,她便陪著他站在書店里看書,一看看一下午。周有德不好意思只看不買,他就把一本書分在幾家書店里看,這個書店里看幾十頁,那個書店里看幾十頁,幾百頁的書在五、六個書店里就讀完了。喬世瑛眨一下眼睛。
路邊憑空添了一大片空地,四天前的空襲中,“崇德書店”被燒毀了,這是周有德最喜歡的書店。
喬世瑛推開“新知書店”的門,她不用特意尋找,“南柯太守”的書被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其實哪一家書店里都有“南柯太守”的書,只是這一家是周有德第二喜歡的書店。
“這里很適合跑空襲,因為靠近七星巖,七星巖是最好的防空洞。”葉普晴給訪客添上茶點,“每次聽到空襲警報,只要打開后門,穿過菜園,一會兒就走到七星巖了。”崔兆麟選的房子,他很有眼光。“要是偶爾來不及,我們就坐到樹下,讓樹葉遮住自己,聽著轟炸機從頭上飛過。”崔兆麟遮住她和秉文。“守著河,夏天里一點也不熱。雖然在城外,可是踩著浮橋就能從水東門進城。”以后這樣的日子沒有了。他們早就該橋歸橋、路歸路。
“你怎么來了?”崔兆麟收了手里的傘,推開門,驚見喬世瑛坐在火爐旁。
“我要住在這里了,就住在樓上!”她笑盈盈地說。“普晴答應我了。”她見崔兆麟變了臉色連忙加一句。她從出版商那里問來崔兆麟的住址,冒著雨尋到城外江邊。
“我不同意!”
“你們聊吧。”普晴帶著孩子跟奶媽上樓。
“普晴同意了!”
“沒有用!你試試!你要是敢來,我連你加行李一起扔出去!”他這話亦是說給走在樓梯上的普晴聽的。這可惡的、給他添堵的小女人!
“崔兆麟……我……我沒地方可去,”她很難堪,眼淚含在眼里,“……我但凡有一點辦法,都不會來找你。”房東天天催房租,她沒給,給了,她真過不去這個冬天。
“這跟我沒關系,我和你早就銀貨兩訖,兩不相欠!”
是的,男人們都是這般殘酷無情,每一個離開時都擺出一副與她兩不相欠的神情。她把淚壓回去,驕傲地抬起頭,“對,我記得。只是我有一點不明白。”
她以為崔兆麟會問是什么,他根本懶得問,她便自己說出來。“你這樣的性子,怎么肯拾人牙慧?”她撇著嘴笑。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樓上的人肯定能聽到。
“人的一生中大概總要犯一個大錯,才能使他明白自己曾經擁有的如何美好。我非常遺憾我跟普晴分開。我早就后悔了,早在1929年。”沒有人可以詆毀普晴,他早該說出事實。
喬世瑛忿然變色,他們就是在1929年相識、相戀。“那個孩子,你要他叫你爸爸嗎?”她冷笑。
“我盼著呢,我喜歡他!”
“可是你從前不喜歡孩子!”
“此一時彼一時,愛屋及烏!我的話說完了,你走吧!”
崔兆麟在她身后關上門,她剛出門,他就關上了,急不可耐。江上霧蒙蒙的。從江的東岸到西岸,一只只被錨固定住的小船用鐵鏈拴在一起,上面鋪著竹排,這就是浮橋。浮橋因水流而成弓形。她的人生也像浮橋一樣,沒有根基,隨波逐流。
喬世瑛走向水東門。走進城里,她便走進了繁華。繁華是別人的,與她無關,她始終是那個沒人要的孩子,從襁褓到此時。
崔兆麟在火爐邊坐一會兒,爐子上煨著油茶和松糕,普晴給他準備的冬日茶點。熱騰騰的濃香的油茶喝下去暖胃暖心,他決定原諒她。崔兆麟上樓來到普晴的房間,很多時候,這里也是兩個人共同的書房。
“奶媽的工錢算我的,幫傭算你的。你吃得多,秉文吃得少,生活費咱們各自一半吧。”普晴把整整一年的花銷拿給他看。她確是管家的好手,帳理得清清楚楚。扣除他的日常花銷,普晴要把他剩下的收入全都退還給他。普晴說等她找到房子后,她就和秉文搬出去。
他決定不原諒她了。“我不會讓她住進來,普晴。五年前,我就跟她分開了,分得徹徹底底!我早就想跟她分開了,十年前就想!只是那時,她是我的責任,我得負責。”
“你和她的事跟我沒關系,不用說給我聽。”
“我也不會讓你搬出去,你跟秉文搬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戰亂時期,一個女人帶著幼兒怎么生活?秉文該學著叫‘爸爸’了,我想讓孩子叫我‘爸爸’,普晴。”
“秉文只有一個爸爸,在昆明。人人都有責任,崔兆麟,不只是你。其琛托你照顧我們,君子,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或者,我們相安無事;或者,我們分開!你來選!”他一直在試圖越界,比如昨天晚上,她后來想明白了。
他不是君子!崔兆麟瞬一下眼睛,這決絕的女人!他起身走到書桌旁坐下,在昏黃的燈光下鋪開紙,一部小說完篇了,他就再開啟一部。
“你打算給小說起什么名字?”普晴替他把煤油燈轉亮。
“只愿君心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