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雄節邁倫 高氣蓋世:2015首屆東方朔文化國際學術論壇論文集
- 卜憲群 張法利主編
- 3814字
- 2020-05-21 17:16:36
三
對東方朔“避世金馬門”的行為,后人有不同的評判。
雖然褚少孫補述記錄了東方朔的《據地歌》,但仍將他列入《滑稽列傳》,說明此時的東方朔還不是以一位“朝隱”者的形象出現的。揚雄《法言》卷一一《淵騫》載:
世稱東方生之盛也,言不純師,行不純表,其流風遺書,蔑如也。或曰:“隱者也。”曰:“昔之隱者,吾聞其語矣,又聞其行矣。”或曰:“隱道多端。”曰:“固也!圣言圣行,不逢其時,圣人隱也。賢言賢行,不逢其時,賢者隱也。談(63)言談行,而不逢其時,談者隱也。昔者箕子之漆其身也,狂接輿之被其發也,欲去而恐罹害者也。箕子之洪范,接輿之歌鳳也哉!”或問:“東方生名過實者,何也?”曰:“應諧、不窮、正諫、穢德,應諧似優,不窮似哲,正諫似直,穢德以隱。”請問“名”。曰:“詼達。”“惡比?”曰:“非夷尚容,依隱玩世,其滑稽之雄乎!”或問:“柳下惠非朝隱者與?”曰:“君子謂之不恭。古者高餓顯,下祿隱。”(64)
揚雄認為東方朔的“流風遺書”“蔑如”“東方生之盛”。而東方朔之“詼隱”,并不能與箕子的“圣隱”和接輿的“賢隱”相提并論。汪榮寶《義疏》以為東方朔“自污濁其行,托于陽狂之為以示高”(65)。東方朔之隱,是以“穢德”為前提的,但隱者最珍貴的卻正是其高貴的品德。正如學者所說,在揚雄眼里,東方朔“缺少道德的嚴肅性和行為的典范性,而這兩者對于隱士來說是關鍵的”(66)。所謂“君子謂之不恭”,李軌注:“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然則餓顯不獨高,祿隱未為下,今發高下之談,蓋有厲乎素飧也。”即使是柳下惠的“朝隱”,也是品位較低的“祿隱”,無法與伯夷叔齊的“餓顯”相提并論。由此可見,雖然揚雄承認了東方朔的“朝隱”行為,但他對“朝隱”基本持否定態度,他對東方朔的定位與褚先生無異,乃“滑稽之雄”。(67)
班固在《漢書》卷五八《公孫弘卜式兒寬傳》贊語中敘述漢武帝時人才輩出的情形時,也將東方朔歸入“滑稽”(68),而卷六五《東方朔傳》的贊語也基本引述了《淵騫》之語。卷一〇〇下《敘傳下》也提及“東方贍辭,詼諧倡優”,雖然對東方朔“譏苑捍偃,正諫舉郵”的行為表示贊賞,(69)但班固對東方朔的評價基本沿襲了揚雄“滑稽之雄”的看法。
直至漢末,士人對東方朔的評價仍是突出其“滑稽”的一面,如蔡邕《釋誨》說:“東方要幸于談優。”(70)《三國志》卷六二《吳書·胡綜傳》說隱蕃上書“大語有似東方朔”(71)。可見東方朔仍以“大語”為后人所道。
魏晉以降,士人對東方朔的避世行為的評議開始發生轉變。
竹林七賢之一嵇康十分推崇東方朔,他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說:“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嵇康認為,“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堯、舜、許由、張良、接輿雖然事跡各異,但“其揆一也”。“處朝廷而不出”與“入山林而不反”并無高下之分。(72)嵇康又有詩作歌詠東方朔:
東方朔至清。
外似貪污內貞,穢身滑稽隱名。
不為世累所攖,所欲不足無營。(73)
晉夏侯湛的《東方朔畫贊(并序)》對東方朔“至清”的形象有更細致的演繹:
先生瑰瑋博達,思周變通,以為濁世不可以富貴也,故薄游以取位;茍出不可以直道也,故頡抗以傲世;傲世不可以垂訓也,故正諫以明節;明節不可以久安也,故詼諧以取容。潔其道而穢其跡,清其質而濁其文。弛張而不為邪,進退而不離群。若乃遠心曠度,贍智宏材。倜儻博物,觸類多能。合變以明算,幽贊以知來。自《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陰陽圖緯之學,百家眾流之論,周給敏捷之辯,支離覆逆之數。經脈藥石之藝,射御書計之術,乃研精而究其理,不習而盡其功,經目而諷于口,過耳而暗于心。夫其明濟開豁,包含弘大,凌轢卿相,嘲哂豪杰,籠罩靡前,跆籍貴勢。出不休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寮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邁倫,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已。
夏侯湛對東方朔的“朝隱”行為贊嘆不已,說他“頡抗以傲世”,以至于“凌轢卿相,嘲哂豪杰,籠罩靡前,跆籍貴勢”,“戲萬乘若寮友,視儔列如草芥”。但對于東方朔的“狂”,夏侯湛卻贊之為“雄節邁倫,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已”。東方朔雖然“染跡朝隱”,但能“和而不同”,即使“棲遲下位”,也能“聊以從容”。(74)
嵇康與夏侯湛一再提及東方朔道德的清、潔,與其行為的穢、濁相對。只要能夠“潔其道”“清其質”,即使其跡穢、其文濁,也依然可以“居易而以求其志,處污而不愧其色”(75)。所謂“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76),避世朝堂的金馬之客的處世方式似乎比隱跡山林的巖穴之士顯得更加高明。
李白詩中曾多次提及金馬門。如《東武吟》:“一朝去金馬,飄落成飛蓬。”《贈參寥子》:“余亦去金馬,藤蘿同所歡。”《寄淮南友人》:“不待金門詔,空持寶劍游。”《金門答蘇秀才》:“我留在金門,君去臥丹壑。”《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晨趨紫禁中,夕待金門詔。”他在《玉壺吟》中,也流露出對東方朔的推崇之情:
烈士擊玉壺,壯心惜暮年。
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
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
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
朝天數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
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
西施宜笑復宜顰,丑女效之徒累身。
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77)
李白以東方朔自喻,冠之以“謫仙”之號,雖然自己上揄“萬乘主”下謔“青瑣賢”,無奈“世人不識”,只能孤芳自賞、涕泗漣漣。
沈約《和謝宣城詩》:“王喬飛鳧舄,東方金馬門。從宦非宦侶,避世不避喧。”(78)黃庭堅《贈無咎》:“金馬避世客,談諧玩漢朝。”(79)元鮮于樞(一說作者為滕賓)《感寓》詩載:“吾愛東方朔,高揖金馬門。向非玩六合,安肯來昆侖。昂昂九尺身,談辨黃河翻。誰知上書意,蛾眉非自婚。不見馬相如,俯首狗監恩。人生非桃李,何故不自言。”(80)詩人慕東方朔之自薦,贊其行為之狂,毫不掩飾自己對東方朔的仰慕之情。在這些詩句中,我們已讀不到《答客難》中郁郁不得志的情緒,才能不被賞識的苦悶被詩句中的悠閑雅致之情逐步消解,慢慢稀釋。“避世從容金馬門”(81)反而漸漸成為許多知識人追求的生活狀態。原本抒發苦悶的《據地歌》也成為“昔賢”之“浩歌”。(82)
宋張方平《東方朔》詩:
不獨巖扃與市塵,金門亦可晦吾真。
孤風大義人誰見,宣室聊曾抗幸臣。(83)
宋人陳淵說:“漢金馬門,乃風云會遇之地,而東方生于此避世,宜顯而能晦,茲其所以為賢耶。”(84)這里的“金門亦可晦吾真”“宜顯而能晦”更強調東方朔之“晦”。后世有學者將東方朔稱作“人隱者”。所謂“人隱者”,即“詭跡混俗,不自求別于眾人,故曰人隱”(85)。本來個性鮮明的東方朔卻被理解為“不自求別于眾人”。
也有學者對東方朔避世金馬門的做法持否定態度。宋晁補之《依韻和子充雜言》:“君不見東方朔,避世金馬門,侏儒倡郭同陸沉。滑稽突梯意已深,不如孫登閉口逃蘇門。”(86)以為東方朔避世金馬門不如孫登隱居蘇門山。明王恭《書鄭克剛云泉清隱卷》:“伯陽居柱下,曼倩金馬門。大隱朝市間,玩世非避喧。何如小隱云泉里,黃裳竹杖青絲履。白云為伴去還來,石泉泠泠洗心耳。”(87)以為“大隱朝市間”反不如“小隱云泉里”逍遙自在。
不過,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對“朝隱”的向往和仿效。北齊樊遜“常服東方朔之言,陸沉世俗,避世金馬,何必深山蒿廬之下,遂借陸沉公子為主人,擬《客難》,制《客海》以自廣”(88)。南朝宋江湛曾說:“王瓚之今便是朝隱。”(89)齊高帝謂王儉:“卿從(王僧祐)可謂朝隱。”(90)宋徐鉉也曾以東方朔自比,他的《病題二首》其二說:“金馬門前君識否,東方曼倩是前身。”(91)唐代甚至多有以朝隱為名者,如李朝隱、閻朝隱、馮朝隱等。(92)
在后世對東方朔的神化中(93),東方朔成為歲星下凡,隱居于金馬門中。宋楊億《金馬》:“茂異紛綸集漢庭,求賢詔在竹書青。共趨金馬門前路,誰識東方是歲星。”(94)元劉秉忠《閑中》:“平生游世東方朔,金馬門中是隱仙。”(95)明程嘉燧《孫漢陽屏風十二詠題壽》之“桃實”:“朝餐綏山實,晝游金馬門。西池阿母下,曾與漢皇言。”(96)唐徐夤作有《避世金馬門賦》,姑移錄如下:
名利交奔,大隱之人兮心還混元,晦其跡而寧歸碧洞,避其時而卻入金門。亦何必野岸垂釣,荒村灌園,目其利而我性非利,耳其喧而吾心不喧。曼倩以骨本天仙,才唯墨客,佩紫禁之珪組,別丹丘之窟宅。三冬積學,明君之玉棗先知;千載為期,阿母之仙桃幾摘。口誦詩書,身游紫微,滑稽而黃屋頻諫,鴛鴦而青云共飛。雨露恩深,列朝廷之百辟;風塵不到,隔天子之雙扉。不知我謂我沽寵榮,知我者謂我逃薄祿。吏漆園而無得無喪,官柱史兮何榮何辱。豈異嚴霜降處,難傷夫翠竹青松;烈火焚時,不損其良金璞玉。不在乎巖谷終身,揖飛泉而眠白云,昧其道則身山林而心垢氛。曷若干大國而謁明君,顯其道則心無瑕而身榮勛。眾炫耀兮我不見,眾喧嘩而我不聞。觀啟石渠,豈異青溪之景;宮開白虎,寧思玄豹之群。且避世者在乎遠其禍,棲蹤者在乎求其道,殊不知道也者,不在乎人而在乎我,禍也者,在乎貪其財而瀆其貨。我今以珠玉而為瓦礫,以希微而通壽考,簪裾照耀,誰思箕嶺一瓢;閶闔優游,堪笑商山四皓。一旦武帝求玄,靈姝降天,指出三清之侶,言非下界之賢,自茲玉石分矣,公卿愕然。五利文成,謾說三山之藥;金柜瑣闥,常居六洞之仙。豈不以華夏無虞,君臣胥樂,負其才而皆取名位,背其理而乃居林壑。臣今歌紫宸,誦黃閣,庶金門之馬有托。(97)
此賦中東方朔完全以仙人形象出現,下凡到人間,隱居于朝堂。詩人將東方朔比作“翠竹青松”“良金璞玉”,他心懷大道,“閶闔優游”,笑看世間百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