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格勞秀斯與國際正義(“經典與解釋”第34期)
- 劉小楓 陳少明
- 4066字
- 2020-05-22 17:41:03
“許可”與戰爭法
格勞秀斯并非是在自然法之下創造“許可”觀念的。托馬斯·阿奎那的晚期經院學派的追隨者蘇亞雷茲,詳盡討論了人類法是否可以從自然法那里獲得特許(dispensations),或者獲得對自然法加以違反的“許可”。在《論戰爭法權與和平法權》之前13年出版的一篇論文中,蘇亞雷茲([1612]1947)指出,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可以允許的。然而,他追隨阿奎那,將此許可主要限定在針對自然法的表面侵犯之上。對此,蘇亞雷茲以私人財產權為例,他對財產與自然法之關系的理解方式同格勞秀斯十分相似。自然法承認環境的變化,據此可以大致地說它是容許“例外”的,但這些例外在現實中卻并非[真正的]例外(蘇亞雷茲[1612]1944,Ⅱ.13.7,頁262;以及Ⅱ.14.6,頁270)。既然理性承認這些例外,那么這些例外實際上也就存在于自然法之內,并且同樣為上帝所承認(Ⅰ.9.6,頁109)。然而,蘇亞雷茲堅信,人類法無法取消自然法的任何一條真實的律則,也無法從中獲得特許,因為人類法正是基于自然法才得獲權威的(Ⅱ.14.8,頁272,亦參見Ⅰ.9,頁105,頁107)。蘇亞雷茲追隨阿奎那,把人類法本質視為自然法的實現。
這里有一個重要的例外,對此,蘇亞雷茲只是勉強地加以承認。就像那些屬于基督教自然法傳統中的前輩們一樣,他也將自然法視為關于道德完善的指令,命令(command)一切美德(蘇亞雷茲[1612]1944,Ⅱ.20.3,頁352),但是,并非其全部律則都能在政治秩序中得到現實的執行。因此,在人類法之下,撒謊和其他為自然法所譴責的惡行大多不受懲罰。在此種意義上,可以間接地說,人類法授予這些行為“許可”。當此種事情發生時,人類法并沒有取消自然法。然而,它又的確使侵犯自然法的行為不受[世俗的]懲罰。蘇亞雷茲(Ⅱ.20.4,頁353)承認,我們必須讓渡給人類法此種權力,但務必清楚的是,這是對于人的脆弱性的一種不幸妥協,是政治秩序極度不完善的標志。
格勞秀斯的主題,即戰爭,本身便是人類不完善的一座紀念碑。因此,如下印象也許無法避免,即格勞秀斯的許可觀較蘇亞雷茲更加寬泛。事實上,格勞秀斯使用了許可概念,并使它成為有關萬民法和戰爭法之討論的核心。在國際關系舞臺上,他如此廣泛地運用許可概念,以至于產生了自然法和人類法的相對權威這一緊迫的問題。格勞秀斯賦予人類更大權威,通過相互協定從而懸置自然法的實施。這是托馬斯主義傳統中的人們所不愿賦予的。[11]我們必須記住,較之托馬斯主義者,授予許可的自然法本身對格勞秀斯來說要更為松弛。
著作伊始,格勞秀斯就將許可的問題置于我們眼前,而且絲毫不掩飾其在道德上令人懷疑的品質。在“導論”中,他在被許可的行為和真正無過失的行為(“導論”35,頁22;見Ⅲ.4.2,頁641-643)之間做了嚴格的區分。他多次提醒說,授予許可無法使行為在道德上具有正當性(如Ⅱ.12.22,頁358;Ⅱ.12.26,頁360;Ⅲ.4.5,頁645;Ⅲ.7.6,頁693;Ⅲ.10.1,頁716;Ⅲ.10.3,頁718-719)。著作開篇,他指出許可并非法律或權利在嚴格意義上的施行,而是對其施行的否定:它只不過是在特定情形下懸置法律的行動(Ⅰ.1.9,頁38)。在稍后某個地方,他闡明了可將許可擴展到那些與自然法相背離的行動中,盡管這些許可并不“完全”。它們針對上述行為的實行授予免罰權,卻無法授予其真正意義上的道德自由(Ⅰ.1.17,頁49)。然而,一項許可的確禁止他人干擾這種[被許可的]行為。許可表明,可以有效地禁止第三方實施任何法律條款,即使這是一項自然法的條款。
在《論戰爭法權與和平法權》第二卷中,格勞秀斯指出,人類法無法要求(command)自然法所禁止之事,或禁止自然法所命令之事(Ⅱ.2.5,頁192)。但這又給人類法規定了何種限制呢?首先,允許人類法禁止或命令任何事情,除非它獲得了自然法的許可,抑或自然法對此漠不關心。因此[人類法規定]可以禁止一夫多妻,盡管它([譯按]一夫多妻)在自然法下是允許的。正如前述所見,此類決斷總是能獲得自然法理論的允許。更富爭議的是此種公式所許可的另一種可能性,即人類法可能允許一項為自然法禁止的行為(盡管它并沒有命令[command]此種行為)。蘇亞雷茲有時也承認了此種運用的必要性。然而,有必要再次指出,對他來說,自然法命令完善,而不只是[命令]“不義的不存在”。在格勞秀斯那里卻并非如此,他發現了另外一些許可,這些許可極大地超出了諸如撒謊之類的微小過失的范圍。這類許可并非罕見:“萬民法”,他在某個地方主張說“允許諸多為自然法所禁止的事情”(Ⅲ.4.15,頁651-652;楷體為我所加)。其結果不亞于認可戰爭行為和其他行為中的不義,通常是嚴重的不義(參見Ⅱ.4.2,頁642;Ⅲ.4.15,頁651-652;亦參見一般性討論戰爭法之許可的全部章節,Ⅱ.2-Ⅲ.9)。比如說,對他來說,那些對交戰中暴力使用的程度進行調整的規則和對待戰俘的規則,都是與自然法相對立的那種許可的產物。然而,戰爭法中與正義的最初的和(實際上是)基本的妥協,必須與何者能被視為是戰爭的正當理由有關,與誰有權首先發動戰爭有關。在這些問題上,在格勞秀斯看來,萬民法簡直顛覆了正義戰爭的觀念。
當涉及戰爭中自然法的指令時,格勞秀斯謹遵傳統戰爭正當理由學說。他也認為,根據自然法,在任何戰爭中,唯有一方(最多只有一方)是正當的(in the right)(Ⅱ.23.13,頁565)。任何理論,似乎只要認真對待ius ad bellum的觀念,即戰爭理由的正義觀,就必然會得出此種結論。但這意味著,在每場戰爭中,唯有一方(仍然,“最多”只有一方)可以獲得正義的授權,從而拿起武器(Ⅱ.1.18,頁185;參見Ⅲ.11.1,頁722)。[12]另一方就只能繳械投降(只要對手在正義規則之內作戰)。對這項原則的陳述足以使我們看出,作為一種應用于戰爭的實際規范,它毫無用處。因此,傳統的正義戰爭學說不能通過格勞秀斯在“導論”中所提出的實用性的檢驗,在“導論”中他拒絕了和平主義,因為和平主義追求不可能之事(“導論”29,頁20)。正如格勞秀斯所指出的,交戰雙方的典型做法是,各方都主張自己是正義一方,通常第三方很難對事件做出獨立判斷,并且這種做法([譯按]即第三方做獨立判斷的做法)也充滿危險(Ⅱ.4.4,頁644;Ⅲ.9.4,頁704)。結果,萬民法就勒令作戰雙方擴展自己在交戰中的權利,比如殺人權、劫掠權以及占領權,只要他們能遵守主權當局發布戰爭宣告這類純粹形式的要求(同上;亦見Ⅰ.3.4,頁97;Ⅱ.6.2,頁664)。并且,無論沖突結果如何,都可在同樣的最低限制下獲得正當性(Ⅲ.9.4,704)。對于正義戰爭的理想來說,萬民法取代了合法戰爭的機制。
當然,這就意味著,要對不正義的作戰者違反自然法提供總體上的許可,只要他們遵守特定的形式。對格勞秀斯來講,理解這一點是如何產生的至關重要。這不僅因為通常很難識別參戰的正義和不正義的雙方,[并且]和平自身也要求廢除正義戰爭理論。如果嚴格適用,那么,這個理論就會引發關于曾經的勝利與失敗的有效性、現存邊界的正當性以及損害或補償的適當范圍的無休止爭論(Kosai,1993,頁275;Tanaka,1993,頁279,頁306)。萬民法為了避免無休止訴訟,不得不懸置自然法關于契約公平和關于締約者合理性的要求,同樣,為了避免以正義之名不斷重啟戰事,就必須對正義戰爭理論加以刪削(abridge)。通過對新的現狀(status quo)的承認,萬民法至少可在戰爭結束時獲得止息(Ⅱ.20.11,頁809;參見Ⅱ.4.8,頁225;Ⅲ.10.5,頁720)。在實踐中,正義戰爭理論會導致與其假想意圖相反的結果。
合法戰爭制度或“公”戰制度,并非萬民法對戰爭正義做出的唯一刪削,它基于人道主義而獲得準許。它為戰爭正義(ius in bello),即戰爭行為中的正義設立的那些規則,在戰俘問題上賦予作戰者以遠遠超出為自然法所允許的那些權力。首先,一切戰俘都可能成為奴隸。奴隸制自身通過自然法以一種為我們已發現的間接方式獲得了認可,前提是它產生自合意,或是作為對罪犯的懲罰(Ⅲ.7.1.1,頁690)。然而,通過戰爭法,不論戰俘們是否觸犯了個人罪行,都會淪為奴隸(同上)。[13]此外,奴隸們還得忍受一切折磨或酷刑乃至死亡,而根據自然法,主人并不享有對奴隸的生殺予奪之權(Ⅱ.5.28,頁257;Ⅲ.7.5,頁692)。格勞秀斯發現,此種許可背后的人道主義動機是保住戰俘的生命。如果不賦予勝利者對戰敗者的絕對統治權,前者就可能會把后者殺死了事(Ⅲ.7.5,692)。因此,正是為了避免此種更大的邪惡,才授予征服者一項為自然法所譴責的特權。并且,值得重申的是,這項特權就像一切戰爭特權那樣,既給予非正義的交戰方,也給予正義的交戰方。
不可否認,在戰爭法中,這些許可的存在多少有點可悲,但可怕的是迫使國際社會進一步擴展此種許可的那種必然性。但是,正如格勞秀斯所指出的,除了順從此種必然性之外,萬民法別無選擇,只能以人道的名義來承認不義。正是那些尋求和平、致力于人道事業者,必然將許可授予給殘忍和不義,這就是一切悲劇的源頭。國際政治的殘酷現實,尤其是戰爭,有時使正義變成泡影,甚至適得其反。在《論戰爭法權與和平法權》中,有個最令人痛心的、討論將戰爭權利擴展到正義或不正義的交戰方的必然根源的段落,格勞秀斯在其中坦承“法律必須與罪行妥協”(Ⅲ.4.5,頁646)。[14]無論是人道抑或是共同的善都要求這一點([譯按]即法律必須與罪行妥協),他絲毫不掩飾這個骯臟的事實。運用格勞秀斯原則的決疑論者可能會提議,任何共同的善所需要的不義,都能夠借助它在合理性和社交性中的基礎而被置于自然法之下。然而,格勞秀斯并沒有嘗試進行此種論證,況且,這種做法也的確不夠坦率。萬民法不過是免除對罪行的懲罰而已。
盡管在此所討論的那些許可是悲劇性的,但至少存在彌補的正當理由,即可以將苦難降至最低。然而,還有一些許可,除了明示或默示的同意之外(借此各民族共同體就確立了那些許可),格勞秀斯未提供任何正當理由。比如說,戰爭法規定交戰國可以殺害它們在敵方領土上發現的任何人,不管他們是不是士兵,是不是敵國的公民(Ⅲ.4.3,頁644;Ⅲ.4.6,頁646)。[15]格勞秀斯解釋說,人們可能會擔心受到他們的傷害(Ⅲ.4.6,頁646)??梢栽O想,不存在可以讓人去屠殺婦女和兒童的正當理由,但這種行為卻也為戰爭法所許可(Ⅲ.4.9,頁648)。[16]在此類例子中,盡管許可極端的不義,但沒有任何明顯可見的人道利益。在此就遇到了對人類權力的最令人懷疑的運用,即用此種權力創制法律,或毋寧說去獲得自然法對許可的授權。這些都迫使我們回到與自然法有關的人的意志的潛力問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