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英國歷史劇中的亨利系列

用貝克（Herschel Baker）的話來說，莎士比亞八部連續的英國歷史劇展示了一個“罪與罰”的故事（Baker書，1974，頁801）。罪是在第一個劇目《理查二世》（Richard II）中犯下的，在此劇中，海福德公爵波林勃洛克（Henry Bullingbrook）篡奪了他無能的表兄理查二世的王位。而懲罰包括了剩下的歷史劇，從都鐸（Tudor）王朝的第一個國王亨利七世最終登基，一直到《理查三世》結束。整個冤冤相報的結構很接近悲劇的結構：在一種秩序恢復的跡象中暗含著衰敗和逐漸毀滅（Shaw書，1985，頁61-67）。莎士比亞以一種典型的風格對這個悲劇性的衰敗提出了多重解釋。在《麥克白》中，也呈現出一種弒君-混亂/懲罰-恢復這樣類似的敘事結構。莎士比亞明白地表示出對一種事件的傳統的超自然的解釋，也表現出還有一種更現實主義的政治-心理上的邏輯在起作用。莎士比亞把天意的解釋置于敘事的背景之中——罪破壞了神的秩序，在秩序最終被恢復之前，罪需要被償還。然而，在戲劇的前景之下，他還提出了一個更現實的、政治-心理上的解釋。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心理上，不合法的統治將會滋生不斷增加的混亂，這合在一起會導致社會結構的崩潰，從而使政治進入一種謀反和暴政的惡性循環。

在逐步展開歷史循環的背景式神意解釋的過程中，莎士比亞對馬基雅維里的作品提出了一種道德上的批評。莎翁的這種批評類似于馬基雅維里的歷史批評家的批評——從根提勒特（Innocent Gentillet）的《反馬基雅維里》（Contre-Machiavel）到弗雷德里克（Frederic II）的《敵馬基雅維里》（Anti-Machiavel）：在道德上來看，馬基雅維里式的政治是邪惡的，因此最終會導致神的懲罰。然而，在詳細闡述政治-心理劇的前景中，莎士比亞開辟了一個馬基雅維里批評的嶄新而豐富的領域：馬基雅維里在他自己最引以為豪的地方，沒能提供一種現實主義的解釋來說明人的天性及其建構政治之可能性的方式，他失敗了（Machiavelli書，1979，頁78、126-27）。

本文分析的著重點是對歷史循環敘事框架的政治-心理解釋，但這并不是想要否定或忽視充滿了對這些劇目的神性判斷的傳統討論。無論理查二世是個多么糟糕的國王，但他依然是——就如他自己從來都不厭其煩地指出的那樣——“上帝選定的代表”（III.ii.57）。根據傳統的神權教義——正如理查驚呼的那樣——“加冕禮賦予國王的馨香是傾大海的狂濤也沖刷不去的”（III.ii.54-55）。因此，他被廢黜（以及被謀殺）就是“在基督教世界里……做出這樣邪惡、陰險、卑賤的勾當”，這種行為使整個家國——除了蘭開斯特王朝（House of Lancaster）——都會遭到上帝的詛咒（IV.i.131）。理查被廢黜之后，卡萊爾（Carlisle）主教預見到了這個異常行動的結果，英格蘭已招致的厄運：

英國人的鮮血化作地里的肥料，

使世世代代的子孫痛苦呻吟，

而土耳其人和異教徒卻可以高枕無憂。

它將使這個和平常駐的國度戰亂頻繁，兵連禍結，兄弟鬩墻，同類相殘。

混亂、恐怖、畏怯、叛亂將長期在此盤踞。

這個國家將被人叫做各各他或骷髏地。（IV.i.137-44）

當然，卡萊爾是對的。這種懲罰性爭斗的戲劇范圍巨大，它覆蓋了這個系列歷史劇中剩下的七部。混亂和不斷增加的國內戰爭震撼著這個王國，最后，這樣的局面以理查三世短暫而血腥的暴政和最終在波斯瓦斯（Bosworth）戰場的失敗而告終。

然而，在鋪展罪與罰這個主題的過程中，莎士比亞遇到了一個巨大的歷史問題——亨利五世處在篡權者亨利（四世）波林勃洛克那充滿叛亂的統治時期與他的孫子亨利六世那充滿災難的統治時期之間，其間發生了可怕的玫瑰戰爭（Wars of the Roses）；亨利五世（他征服了法國）的統治雖然短暫，但無可否認也很輝煌。莎士比亞不得不安排唯一一個偉大的國王來挫敗卡萊爾的預言，而這個國王從歷史上來看也是不可避免的。

于是，莎士比亞的問題就是，如何把哈利的統治適當地安排在他關于弒君和懲罰的故事里面。我想指出的是，莎士比亞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把哈利表現為能夠抓住機遇（fortuna）的馬基雅維里式政治virtu（美德、能力、勇武）的化身，然后通過國外征服，暫時取得了國內的統一。然而莎翁也提醒我們，盡管哈利在阿金庫爾（Agincourt）有著非凡的勝利，但這種勝利實際上只是短暫的。從而莎士比亞指出，一個真正天才的、虔誠的、馬基雅維里式的王子，雖然有時候能暫時扭轉伴隨著非法活動的政治衰敗過程，但是這個效果只能持續很短時間——作為武士-國王進行絕技表演的時間內。而且，這個表演所需要的心理要求，對領導來說，實際上無法承受，而且會給人民加上一些沉重的代價。簡言之，這種勝利的代價太高，得不償失。

當然，哈利從來沒有明確地乞靈于馬基雅維里的形象或任何其他與馬基雅維里相關的人物。但這只是哈利在政治上表現成功的一個證明：我們觀眾固然能看穿他是一個殘忍的政治現實主義者，但他從來沒有這樣公開地表現出來。就這樣，哈利實現了馬基雅維里重要的政治規則之一：一個人必須知道如何做個壞人同時表現出來像個好人（Machiavelli書，1979，頁127-28）。我們必須借助莎士比亞直接和間接地揭示在觀眾面前的東西，來評價哈利的性格以及莎士比亞通過他想要說明的問題。在下一個部分，我將研究哈利的馬基雅維里式性格和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