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恣意地漫步著，竟然瞥見一片空曠近水的河灘。在城里，這也太難得了。大部分水域出于安全或經濟的考慮，要么是被圍欄圍起來，要么是被各種咖啡廳餐廳給分割蠶食占據了，非得消費才能有近距離親水的機會。

葉子飛快地跑過去。打水漂。好久沒玩過了，快二十年了吧。扁平的石片、被水磨洗過的瓦片，施展著水上漂的輕功，踏浪而行，一攛攛的白色水花，水龍一樣地往對岸飛濺旋轉而去，叮叮當當，擱淺在對岸的石壁上。

葉子一面忙著尋找薄的石片，一面想起第一次打水漂的情景。那時候，她和哥哥一起去河邊的水潭。哥哥被派去穿上漆黑的齊肩的橡膠服扛樹，她被留在河灘上找貝殼，用樹枝寫字，百無聊賴中，發明了打水漂的游戲，白細細的沙灘上，有數不清的好石片。那是她第一次萌生了男生女生受到不同對待的感受。哥哥為什么可以穿著橡膠服、扛著扎成捆的柴枝、跋涉在齊腰深的水里，一步一步踏到對岸來。哥哥沒有爸爸，所以哥哥要把肩膀鍛煉結實。雖然明明，哥哥是個讀書人，他那身板根本就不適合干活，讀書卻是一把好手，遠近聞名的。

她也想穿橡膠服，她也可以扛樹枝，她不想要女孩子只能在沙灘上描描字、淘淘潔白溜圓的鵝卵石、百無聊賴地觀察水漂飛濺水花的這種優待。她覺察出，扛樹枝，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事，才是值得立足的、受人尊重的大業。

后來她學會了扛樹枝，發展到扛樹；將那一口氣緊繃憋住，直到最后憋到了城里面，像扛樹一樣地扛過了許多風雨。她打量著自己結實的身材，被歲月的渣渣腌漬過后，她滿意地發現這具軀體的耐用性，以及里面生出的不屈的勁頭，這是一筆不太容易貶值的資產。

后來哥哥果然以讀書人的身份進了城，可以用腦子干活，不必用瘦弱的身板對抗活計。這是幸福的事。

一頭扎進回憶里，等回過頭，城里的戶外已燈火通明。尋生活的人，依舊穿行在馬路上。

時間，飛速流逝，時過境遷，很多心事，都是斷章殘垣。外部的物質生活，抵不過內心想要的堅持。既然不習慣躺平，還是要趁有力氣，將重復來重復去的生活，過一遍。

真心喜歡的東西，卻慢慢織，慢慢繡，對得起自己的文火慢熬。不必被綁架，找到自己的節奏即可。

長久地漫步。見到一個人喏喏的樣子，心中生煩。葉子大概已經進化了，可以很快看出一個人的斤兩，并嗅出對方是不是同類。

三三兩兩的行人。有單的，有雙的，有成群的。線條緊致的黑衣跑步者。跑步者，和清潔工，應該是這個城市最熟悉的人。他們，丈量過每一個角落。

還有長腳露絲，在水邊劃動，鼓動巨大的白翅，細細地搜索水面泛起的不尋常的波紋，像極了工作中的人們。

風很冷。吹得頭皮痛。葉子寬大棉厚的帽子披上頭，遮蓋了大半個眼睛，差點連斜刺出來的貨車都沒看見。

思維搜索，游弋著，不是在路上，便是在紙上。總有一部分腦子，在不甘寂寞，需要找個出處。就讓它們慢慢游吧，葉子不知道它們中哪一個更好地代表了自己，也不知道它們中的哪一個，有可能存活下來。歷史，地理，時代文學背景書，卷在一起，重新打磨那個時代的經緯。

葉子覺得，人生最幸福的事，大概是，在有足夠的積累后，能夠堂而皇之地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