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里的微光，遠鏡的捕捉，擊節的木器，軀體里的迷幻，巖石上的青苔。奔馳的駿馬，紅蘑菇，桃花。長嘴鶴。灑滿珍珠的草的海洋。播撒星星的樹丫。

阿紫匆匆趕到家，雖然暴汗一場，竟是舒適的。堵塞的腦子混沌的心一時之間像被清空了一樣。終于可以心手合一，誰知造出來的竟仍然是一顆蒼白無力的珠。呈品于案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內心的干癟，遠沒自己想的那么豐盛。雕刻細節的能力，釋放想象力的本領，火候還差得遠。總以為自己有一顆高貴的靈魂，出得成品來，必定驚為天人，所以憋著不肯輕易出手，這顆成品暴露了自己內心原不過一包糠而已。阿紫懊喪得很，進了一趟維艱谷，差點兒命喪黃泉采摘的鮮材，就這樣被浪費了。

她一天到晚，什么話也不說，就拼命地揉捏，像農夫不停地揮舞著鋤頭鐮刀一樣，將它們組合成花朵，沒有生命的花朵。阿紫繼續揮舞著，無論它們是多么無意義。然后將這些垃圾和廢物收編歸類串珠交付。她腦子已經無法思考，一思考就感覺可笑。嘩啦啦地倒豆子。嘩啦啦地揉捏搓削。她越發地沉默。成了別人口中羨慕的沉默公主。但是她們自己卻不愿意成為沉默公主，因為太無聊了，她們喜歡更喜歡聚會和聊天，喜歡生龍活虎的日子，并不喜歡紙書上那些老學究一本正經的教訓，和枯坐在屋子里的空虛無聊。

雖然阿紫并不總是這么痛苦，創造性的勞作對她來說就是不斷清理日漸蕪雜的內心世界的一個手段。她得跟個真正的老農一樣，不斷地每天清理，不能偷懶。一偷懶，田地就荒蕪了。但是現在，她的心被框框架架堆得滿滿的，掰扯得死死的，失去了瀟灑的活力。那些所謂的規矩，根本就不適用。隨性灑脫，或者碰個壁，或者選取最低成本的、最大眾化的生活方式，也許才是最自由的生活方式。她偶爾窺探別人的生活，也沒探出個所以然來，沒看到自己喜歡的模板。

衣食住行樣樣得操心。吃個飯，都成大問題。練完書法，除了手感很爽之外，各種的花型都嘗試了一遍，卻并沒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收獲平平。煩悶地走出屋來，順著寬闊的臺階一邊走，一邊聽鳥兒叫。今年的報春鳥，稍顯寂寞。往年茶葉被一搶而光，熱熱鬧鬧，今年都沖出小拇指長了，也沒見采摘人的動靜。安安靜靜地，就在屋外發呆，讓目光棲息降落到很遠很遠的粗壯擎天的紅柱子上，顯得自己不那么鼠目寸光。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要找到自己的落腳點。憋屈的生活里，能有一個自己的角落，已然萬幸。從這臺階上，俯瞰萬物眾生，借來一點安靜，倒是極好的。

阿紫走著走著，不覺離擎天紅柱越來越近，原來是個寺廟的盤龍柱，黑漆牌匾上書有“蟠龍寺”三個漆金大字。

蟠龍寺里，煙火鼎盛。龍口噴出清泉，瀉入潭中，飄起一片細密的白色水霧。

守廟的老和尚對著信口詢問的阿紫，絲毫沒有慈眉善目，不耐煩地說，別想太多，別鉆牛角尖，多交朋友多聊天。這和尚，好不善解人意。

“師傅，難道你沒看到她很迷茫嗎？”小和尚問道。

“緣何迷茫？不過吃的苦頭不夠罷了。唯有時間和經歷可解。不棒喝，她不會覺察自己的憂郁多么可笑。這樣的人太多了。棒喝簡單有效。比如，給你一個從現在逃跑的機會，你跑不跑？”

“不跑，這叫信仰。”

“我來告訴你什么叫信仰，動蕩不安的就叫信仰。你以為你堅定不移，不受試煉的就叫信仰嗎？對不起，那是假的信仰。苦樂分別之心，寧愿選擇虛妄的未來，對自己的現在產生暫時的寧靜之情。”

“那么就任由現在一點一點啃食這壞掉的軀殼？”小和尚提出了反對，“也許因了對未來的恐懼，現在的苦楚發生了變化，而導致未來的變化，不可以嗎？”

老和尚答不上來。

“被一點點蠶食。左右不過死路一條。只不過不肯放手，勉勉強強給自己留一把虛假的希望。許多時候，只是虛假的希望支撐著人再往前走一步。一旦走出生機，就見證了希望的力量。”小和尚沒再理睬老和尚臉上的尷尬，轉頭對阿紫說。

阿紫點點頭，覺得有那么些道理。回到家，昏昏睡個飽足，神清氣爽。昨天被氣得夠嗆，醒來跟昨天的夢一樣忘得干干凈凈。這是她的本事，也是她不長進的原因。清晨起床去采珠料子，一看，到處挨挨擠擠，擠滿了動物。小河溝，森林邊緣，占滿了。林子上頭，還掛著沒來得及退隱的啟明星。她和它們和平相處，只不過在不同的時間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