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可輕

01.

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飄在五千米的高空，腳下是有些灰暗的云層，頭頂有一片湛藍的天空，身旁一道長長的云線直直地伸向遠方。

我知道那是飛機剛剛飛過的痕跡。

大概一個小時之前，我還坐在前往霧江的飛機上。我們的飛機遇到了強大氣流，上下劇烈顛簸了幾分鐘后，接到通知說要返航。

我回頭看了一眼坐在過道另一邊靠窗位置上的涼蘇。

他閉著眼睛，仿佛機艙里的混亂都和他無關(guān)，他不關(guān)心這些，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會害怕。

我覺得自己有點好笑，我跟他一起回霧江是要去離婚的，又不是旅游探家，他對我的情緒感到無所謂是應(yīng)該的，我不能在這種時候還表現(xiàn)得這么矯情。

返航的途中我們遇到了更大的氣流，我甚至感受到了飛機機身正在散架。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機艙內(nèi)小孩、大人哀號聲一片。

奇怪的是，我卻表現(xiàn)得很平靜，雖然我內(nèi)心深處也害怕得要死，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并沒有像平時那樣遇到一丁點小事就大呼小叫。

可能是在命運自己掌控不了的時候，人多少會生出一種聽天由命的想法吧。

我還記得漂亮的空乘小姐紅著眼眶拼命安撫大家，讓大家不要慌亂，告訴我們不會有事的。可飛機明顯已經(jīng)失控了，安撫起不到任何作用。

混亂中有人遞給了我一個降落傘包，但我不會用。

之后是一陣抽壓式的窒息感，渾身包裹在炙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溫度里，接著我就開始飄了，我看著飛機脫離軌道沖向了地面。

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清任何景物，我的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我拼命地叫喊著涼蘇的名字，可是涼蘇沒有應(yīng)答也沒有出現(xiàn)。

我再醒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飄浮在這三千米的高空中。我掐了一下自己，不疼，但觸感是真實的。

結(jié)合之前飛機發(fā)生的事故，我覺得，我可能是，死了。

還能自由活動，只不過已經(jīng)沒有任何心理情緒和感官反應(yīng)了。這樣其實挺好，至少不會再痛，不管是心還是身體。

我和涼蘇認(rèn)識十年，在一起七年，結(jié)婚三年，他從沒說過愛我。

大概是一個月前，他突然換了香水的牌子，我在倒垃圾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小票。閑來無事的時候，我找到了小票上留下的那個店址。

那個店在步行街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里面賣的東西不是什么高檔貨，和他以前用的相差甚遠。如果非要找一個他會用這款香水的原因，除了老板是晴至這個人之外，我想不到其他。

那一刻的感覺我不好用一兩個形容詞來表達，我只記得我渾身顫抖著回到家里，喝了一瓶他珍藏多年的紅酒，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醒來之后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涼蘇和晴至是不是舊情復(fù)燃了，我想繼續(xù)維持這段婚姻的愿望很強烈。

就算涼蘇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心里還是愛他的。或者說我留有一定的幻想，自以為他們只是普通的舊相識再相遇，涼蘇覺得晴至過得并不是那么好，出于道德方面的情意買了她店子里的東西。

如果不是昨天我在他上衣口袋里發(fā)現(xiàn)那兩張音樂劇的門票的話，我都還會這么騙自己。我們的生活大概還是會和以往那樣得過且過，誰都不會先一步撕開那個里面已經(jīng)化膿的傷疤。

音樂劇是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講的是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歐洲非常有名的莎士比亞話劇團在國家大劇院的演出。

我英文水平?jīng)]有那么好，對這種高雅的藝術(shù)向來不感興趣，他所請之人首先就把我排除了。

但我可是記得，晴至讀書的時候因為長得漂亮，是我們學(xué)校話劇社的頭牌，每一年的校慶她都會登臺演出。

每一年的節(jié)目都是莎士比亞的話劇，她說過最愛莎士比亞。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那么歇斯底里，我像瘋了一樣在抓狂，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問出“你是不是跟晴至又好上了”這句話之后他的回答里。

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震驚，他可能沒有想到以我的這點智商還會發(fā)現(xiàn)他和晴至的那些破事。可是很快，他就恢復(fù)了平靜，他摔門出去之前給我的回答是——

是又怎么樣？

02.

死了之后最大的好處就是所有的行動都不再受限。

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只是眨眼間的工夫。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并沒有按照原定的行程計劃去霧江，而是回到了我們的家，或者暫且還叫我和涼蘇共同的家。

回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我還是習(xí)慣了從小區(qū)大門進來。走到大門口，聽到有人在議論我們乘坐的那架出事的飛機。

說整個飛機事件里就死了一個人。

好巧啊，那個不幸的倒霉蛋就是我。

進門，玄關(guān)那里有兩雙拖鞋很隨意地擺放著。我想有一個人一定是涼蘇，他應(yīng)該是回來過了。

我們的飛機是在返航的途中出事的，我死了，他還活著。想必他一定會回到這里，這大概也是我為什么沒有去霧江，而是回到這里的原因。

我們的房間現(xiàn)在正處于一天中陽光最充足的時候。落地窗前有兩層窗簾，外面靠近玻璃的是一層淺青色的薄紗簾，里面靠近臥室的是一層深褐色的厚棉麻布簾。

我記得昨天出門的時候，我是將兩層窗簾都整整齊齊地拉嚴(yán)實了，而現(xiàn)在里面那層厚的被拉開，淺青色的那層薄的也拉開了一半。

這是涼蘇的習(xí)慣，他喜歡早晨的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

如果是天氣好的時候，他會因為這陽光而晚一會兒起床。我回頭好像還能看到他窩在被子里閉著眼的樣子。

眉骨有些突出，眼睛深邃，睫毛很長，陽光會把他的睫毛投射在高高的鼻梁上。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偷偷將他的那副樣子拍下來。

但是每次都會被他發(fā)現(xiàn)，然后他會睜開眼，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沖著我笑。

真是沒出息，他都出軌了，我還想著他的好。

我都死了，還是放不下他。

床上有坐過的痕跡，衣柜半開著。

這都不是離開時的樣子，可見涼蘇一定回來過了。

我移到柜子邊，將柜門全部打開，發(fā)現(xiàn)我的東西去了大半。

呵呵，真是心急啊，我才死沒一會兒，他就急著要把我的所有東西都清除掉。

我穿梭在各個房間，我知道他一定看不到我，但我想看他。看他臉上會不會有一丁點的悲傷，即便這么多年他心里從來沒有過我，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還在奢望他不是那么絕情的人。

可是我沒有找到他。

客廳的茶幾上還有兩本沒有開封的雜志，是主編寄給我的樣書，可惜，我再也看不到內(nèi)容效果了。

我記得這一期人物專欄我采訪的就是涼蘇，互聯(lián)網(wǎng)新貴，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界的傳奇人物。

雜志旁邊還是那兩張音樂劇的門票。

被我一鬧，那場音樂劇他們沒有看成。我轉(zhuǎn)眼又看了看玄關(guān)，那兩雙拖鞋真的很扎眼。

是不是晴至她也來過了。

就真的那么迫不及待嗎？

03.

盡管我已經(jīng)沒有感官上的知覺了，可是一想到他帶晴至來過，我還是止不住地覺得惡心。

我看了看時間，是下午一點。我已經(jīng)死了，涼蘇應(yīng)該不會去公司。

那么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重新回到霧江了，那里是我倆的故鄉(xiāng)，我的葬禮應(yīng)該在那里舉行。

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我的葬禮，只是出于禮貌，我想他也應(yīng)該回去。

其實我不是很清楚，如果我要回去的話，我是去涼蘇的家里，還是去我媽家里？

按道理來說，我已經(jīng)是涼蘇的妻子了，我的葬禮應(yīng)該辦在他家才對。

這么想了以后，我動身飄回了霧江。

霧江正下著小雨，涼蘇的爸媽早些年做生意發(fā)了點小財，在霧江買了一棟別墅，位置離市中心有點遠。

房前的杏樹枝頭的花還沒有謝完，花瓣落了一地，上面有些雨水。

涼蘇的爸媽站在門口向前來吊喪的人鞠躬，樣子看起來還蠻傷心。

盡管我活著的時候，他媽媽不喜歡我，或者說是因為不喜歡我媽才不喜歡我的。但是我死后她能表現(xiàn)出一點難過，我覺得我已經(jīng)滿足了。

我原本想飄進去找涼蘇，也想看看我的遺像好不好看。但就在這個時候晴至出現(xiàn)了，她穿著黑色連衣裙，有點貼身，把身線勾勒得凹凸有致。

我沒有想到她會來，按道理說，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達不到她會來參見我葬禮的層次。

因為如果她說是我把涼蘇從她手上搶走的，我可能會承認(rèn)。我活著的時候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人，對涼蘇的占有欲向來表達得十分直白。

畢竟那會兒全校都在傳涼蘇和晴至在一起的消息，只有我不愿意相信。我威脅涼蘇說，如果他真的跟晴至在一起了，那我就回頭繼續(xù)墮落。

涼蘇笑著問我，那他該怎么做我才不會重新墮落？

我本來是想說，只要你不跟晴至在一起，卻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開口竟然說成了除非你答應(yīng)做我的男朋友。

涼蘇哈哈大笑了兩聲，我還記得，那天我們是站在校園的木槿樹下說的那話，那個季節(jié)的木槿花總是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涼蘇說，要我做你男朋友也可以，你先考上大學(xué)。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涼蘇成了我的男朋友，晴至在空間里說她失戀了。

今天她穿得那么漂亮，一看就不是來吊喪的，如果我沒有猜錯，她一定是借著參加我葬禮的理由來勾搭涼蘇。

或者說是涼蘇讓她來的也不一定。

如果我還活著，現(xiàn)在一定上前跟她拼命了。可惜我死了，我觸碰不到她，甚至不能跟她說話。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和涼蘇媽媽擁抱，然后走進靈堂。

我不愿意看到?jīng)鎏K和她站在一起的場景，并且我沒有看到我媽出現(xiàn)。我生前和她關(guān)系也不好，我死了她不出現(xiàn)我能理解。

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特別想看看那些人對我死去這件事會作何反應(yīng)，于是我飄回了自己父母的家。

04.

很老舊的小區(qū)，十年前就說要拆了，拆到現(xiàn)在仍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畢竟是死了女兒，我媽終不像以前那樣，一天到晚泡在麻將館里。我飄進屋子，她躺在沙發(fā)上睜著眼睛，我看不出她是不是難過，就是眼神有些空洞。

茶幾上是吃了好幾天沒有收拾的外賣盒子，地板上零零散散地灑落著一些煙頭。

她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

我對她說不上是抱有什么感情，因為我總覺得后來我是被涼蘇養(yǎng)大的，而不是她。

小時候爸爸為了養(yǎng)家，三天兩頭地出差，我很少見到他。她是全職家庭主婦，可我基本上沒怎么吃過她做的飯，衣服從我能自己洗的時候就在自己洗了。

后來爸爸在一次出差的途中不幸去世，葬禮才剛剛結(jié)束，我就在我們家的衛(wèi)生間里撞見她跟別的男人廝混。

這樣看來的話，我和我爸爸的命運簡直是粘貼復(fù)制一般的相似。

我能遇見涼蘇，并且日后跟他有那種羈絆，再到后來覺得自己離不開他，現(xiàn)在想想基本上都是拜這個女人所賜。

我爸死后，她徹底放飛自我了，能不回家的時候就不回家，能不管我就不會管我。

我那個時候認(rèn)識了斯節(jié)，斯節(jié)是我們一個院里比較大的孩子，輟學(xué)在家，抽煙、喝酒、打臺球無所不能無所不會，酷得要命。

之前我也知道他，只是不覺得自己會跟這樣的人有關(guān)系就沒在意。

高一寒假期間，我媽丟了一百塊錢給我，之后就出門一直到元宵節(jié)過完才回來。

在那期間我差點餓死。

是斯節(jié)在對面二樓看到我餓昏在我們家客廳的樣子，敲門給我送了吃的把我救回來的。

斯節(jié)可能是覺得我可憐，于是就收了我當(dāng)小弟，帶我上網(wǎng)，教我抽煙、泡吧、打臺球，還在開學(xué)的時候給我燙了一個非主流的發(fā)型。

我心里雖然有點抗拒，可我沒有選擇，跟著他至少不會餓死。

那個時候斯節(jié)喜歡玩《地下城》，我們學(xué)校附近的網(wǎng)吧通宵很便宜，并且冬天有暖氣。

我讀的高中是全封閉式的，管得比較嚴(yán)，一律不允許外宿。我宿舍的床上只有很薄的一層棉被，那個時候每天都凍得睡不著，睡覺成了最折磨我的事情。

我貪戀網(wǎng)吧的暖氣，于是找到了出學(xué)校的方式。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rèn)識涼蘇的。

那天我還是在老師剛?cè)嬍尹c完名后就偷偷溜了出去。我精準(zhǔn)無誤地找到了我們學(xué)校院墻的最低點，輕車熟路地翻墻，然后往下跳。

黑暗之中，我跳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對方好像是在那里故意等著我一樣，我往下跳的瞬間，他就張開了手臂，我落地，他就把我圈進了懷抱。

很異樣的觸碰，淡淡的梔子花香是洗衣粉的味道，手掌是干燥并且溫暖的，我抬頭借著遠處路燈的光看到了他的臉。

盡管他的模樣不是很清楚，但他那排白白的牙齒卻很醒目。他左臂上套著風(fēng)紀(jì)委員的袖章，我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完了。

“要去什么地方？”他并沒有急著抓我歸案。

我仰著脖子不想輸?shù)魵鈩荩m然長得比我高太多，可好像并不是很兇的樣子。于是我來了勇氣，學(xué)著斯節(jié)平時教訓(xùn)人的口氣跟他說：“老實點，敢把我供出去，我揍不死你。”

他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從沒見過笑得那么好看的人，明明是春寒料峭，可我卻覺得耳邊刮來的風(fēng)像是來自暖春時節(jié)。

我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大步向馬路對面走去。

只聽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句，小心車。

05.

再次見到?jīng)鎏K，是五月份。

在網(wǎng)吧。

正值歐冠2008/2009賽季決賽。

當(dāng)天比賽的兩支球隊，一邊是歐冠衛(wèi)冕冠軍英超曼徹斯特聯(lián)隊，另一邊是已經(jīng)獲得西甲冠軍、國王杯冠軍的西甲巴塞羅那隊。

我比較看好當(dāng)時擁有年僅二十一歲的梅西的巴薩，而他是去支持曼聯(lián)的，他的偶像是C羅。

但是那天因為是周末，網(wǎng)吧基本上已經(jīng)被魔獸刀塔玩家擠滿。他去的時候沒有找到機位，就毫不客氣地說要跟我共享。

我瞅了他一眼，心想“你是誰啊”，沒想到他就率先自我介紹：“我是涼蘇，之前逮到你翻院墻出校門的那個。”

我佯裝淡定地“哦”了一聲，心里已經(jīng)波濤洶涌，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擱。

他好像是看出來了，指了指我的座位讓我往一邊坐坐給他騰點空間。

往里你妹啊往里，這是單人座，你想做啥子？雖然心里這么想，身體卻不受控制地真的往旁邊坐了坐。

他低低地笑了笑，緊接著真的毫無廉恥感地跟我坐到了一起。一張椅子，兩個人！

“你叫什么？”

不知道我叫什么還跟我自來熟，我當(dāng)時是真的覺得他很不要臉。

“何秋子。”

“好聽。”

“什么？”

“啊，你支持哪一支球隊？”

“巴塞羅那。”

“是不是喜歡梅西？”

“嗯。”

“我就知道。”

知道你大爺，我快被你擠死了好嗎！我在心里咆哮，臉上卻表現(xiàn)得很享受的樣子。那個時候的我一定是分裂出了兩個人格才會那樣。

那場比賽，簡直不能用“精彩”兩個字來形容。

上半場比賽一開始，C羅的一記標(biāo)志任意球令巴爾德斯撲救脫手，樸智星的補射被皮克撲出，曼聯(lián)錯失一次良機。

涼蘇氣得使勁捶沙發(fā)椅的靠背，我偷偷瞄了他一眼，本來只是想罵他神經(jīng)病的，但看到他認(rèn)真生氣的樣子那么可愛，居然露出了母愛般慈祥的笑容。

比賽第10分鐘，伊涅斯塔中路帶球突破，將球傳給右路的埃托奧。后者禁區(qū)內(nèi)右腳扣過維迪奇，在門前捅射破門。

1比0，巴薩取得夢幻開局。

我激動得跳了起來，本來挺高興的一件事，但余光停在他略帶傷感的臉上，我一下子笑不出來了，干脆把整個椅子都讓給他，心里還十分變態(tài)地希望巴薩不要贏得太漂亮。

可惜，沒能如我愿。

比賽第70分鐘小跳蚤梅西用他不擅長的頭球吊射攻門，而且這記頭球還是以別扭的姿勢完成的。2比0，巴薩擴大領(lǐng)先優(yōu)勢。

終場哨響，巴薩2比0擊敗曼聯(lián)，完成了他們?nèi)谕醯膫I(yè)。

我心里已經(jīng)為梅西瘋狂沸騰了，臉上卻要努力表現(xiàn)出“哎呀，他們也只是僥幸而已，還是你的C羅厲害”這種表情。

“恭喜你啊。”沒想到?jīng)鎏K到了最后釋懷得那么快。

那個時候我就應(yīng)該察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即便是支持了那么多年的球隊輸了，他也不會像別的粉絲那樣激動，他從容得不像話。

至少我是做不到。

“坐了你的位置，我請你吃消夜吧。”

我一開始就沒有想過拒絕，后來的接受也就變得順理成章。

在我們家附近吃的燒烤，我要了兩瓶啤酒，他驚訝地問我為什么要喝酒。跟斯節(jié)混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我都忘記原來的我是什么樣，總覺得喝酒、抽煙、泡吧、上網(wǎng)這種事情沒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晚上是有月亮的，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眸子里干凈得像春天的溪水。

我握在啤酒瓶上的手忽然就抖得不成樣子，我不敢看他，生怕會被他嫌棄。

“哦，天氣有點熱哈，喝點酒也行。”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說那種話，只是后來他把兩瓶酒都喝了，沒有給我剩一口。

微醺的時候，他跟我說，下個月在體育館，他代表我們市參加一場青少年的足球賽，讓我去觀戰(zhàn)。

后來我們一起又看了幾場比賽，他請我吃了好吃的東西，我們約著去霧山看了日出，他說以后幫我補課……

一來二去，我知道了更多關(guān)于涼蘇的事，比如他之所以不是年級第一，是因為他不喜歡語文老師，每次故意不好好考；比如他性格很好，從不與人為敵，很招女孩子喜歡，追他的人很多；比如他心地善良，對弱勢群體從來都很包容。

……

盡管總覺得不配那么想，可我還是想成為他的朋友，至少跟他站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不那么另類。

于是我將燙了的頭發(fā)剪了，丟了斯節(jié)給我的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不再上網(wǎng)，不去泡吧，不喝酒，不跟斯節(jié)見面。

他比賽那天，我見到了晴至。

她穿著純白的連衣裙坐在C區(qū)的第一排，姿態(tài)優(yōu)美，小小年紀(jì)我就看出她跟我的不同，她美得太純粹，像是玻璃球里的公主。

比賽開始前，涼蘇跑到她面前跟她說了很久的話，期間也無意識地瞅過我?guī)籽邸?

他們那么相似，都那么純粹，那么干凈，那么閃耀，而我……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就算剪了頭發(fā)，換了衣服，流在血液里的東西果然還是沒辦法改變。

比賽過程，我再也沒有心思去看。

中途我走了。

后來聽說，涼蘇他們輸了。

06.

高二開學(xué)前，我媽跟街上理發(fā)的小哥跑了，為此我成了我們那個破舊小區(qū)的笑柄。

我又陷入了生活危機。

斯節(jié)再次找到了我。

他說我打臺球很有天賦，他在街上新開的那家酒吧里跟人賭球，讓我當(dāng)他的合伙人，贏了對半分，輸了算他的。

我不想去，卻由不得我。

從觀看涼蘇足球比賽之后，我就沒再見過他，他給我家打過幾次電話我都不在家，后來座機欠費停機，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

斯節(jié)說得不錯，我在打臺球方面很有天賦。我重新把頭發(fā)燙了還染成了黃色，找回了斯節(jié)給我的衣服。

沒過很久，我“何一桿”的稱呼就傳遍了整個霧江的混混界。

有看不起的，有不服輸?shù)模麄兌紦磉M酒吧找我挑戰(zhàn)，為此酒吧的老板都找斯節(jié)談起了合作。

我不關(guān)心那些，只想著打贏了就能賺錢，賺到錢了就能交學(xué)費，甚至是接下來一年的生活費。

而我沒想到，涼蘇會來湊熱鬧。

他來的那天晚上，我剛剛完成第十個一桿清場。

斯節(jié)激動地把我抱起來轉(zhuǎn)圈，酒吧老板也在一邊鼓掌，正說到要給我酒水抽成的話，涼蘇的聲音就穿過人群鉆進了我的耳朵。

“這么厲害，能讓我挑戰(zhàn)一下嗎？”

“阿蘇？”酒吧老板驚訝地看著涼蘇。

我才知道酒吧老板叫涼州，是涼蘇的哥哥。

“如果我贏了，你跟我走；如果你贏了，我們就當(dāng)沒認(rèn)識過。”

我自然是輸了。

輸?shù)脑虿⒉皇俏壹疾蝗缛耍俏冶凰f的那句跟他走吸引了，我覺得輸了之后的獎品太豐厚。

涼蘇說他小學(xué)的時候跟我同過班，我還幫他打過架。

那個時候他爸爸做生意失敗，迫于生計偷了街上商店里的米被抓。班上的同學(xué)笑話他，他說我出手打了那個人。

我沒有印象了，可能是小時候打架的次數(shù)太多，記不過來。

后來他爸爸發(fā)財了，就給他轉(zhuǎn)了校。我在高中之前也是成績很好的學(xué)生，我并不是一開始就是混混一分子的。

涼蘇幫我補課，給我找了甜品鋪的兼職，他空了就去做家教，他把錢都給了我。

放學(xué)后，他送我回家，幫我收拾家里，給我換了新的窗簾，教我做了簡單的飯菜，還送了我好看的裙子，說以后會一直跟我在一起做朋友。

晴至是在高二快結(jié)束的時候找上的我，她問我要不要臉。

她說她跟涼蘇從初中開始就好上了。

她說讓我有點自知之明。

雖然我覺得她說得有點道理，可是面對美好的東西，大家都想占為己有，我也不例外。

我并不想把涼蘇還給她。

07.

我媽終于在沙發(fā)里躺夠了，起身時明顯感覺到了她整個人的萎靡。這些年的肆意揮霍，終于讓她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美艷動人。

她老了。

她站在鏡子前面仔仔細細地端詳了自己的臉很久很久。最后鉆進衛(wèi)生間洗了個澡，出門前還精心化了個妝。

我在這個空當(dāng)里飄到我的房間看了一眼，書桌上還放著我高中畢業(yè)的照片，涼蘇摟著我的肩膀，笑得很燦爛。

我留著齊肩的黑發(fā)，抬著頭，眼里全是他。

我想，涼蘇那個時候的開心應(yīng)該不是裝的吧。我們的畢業(yè)旅行，去了南方的海邊，我第一次見到海，我興奮得無法自持，他摟著我的肩膀說以后會陪我去更多的地方。

我考上了大學(xué)，他當(dāng)初那句，你考上大學(xué)，我就當(dāng)你男朋友的承諾在我這里自動生成，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儀式，交往如是，結(jié)婚亦然。

領(lǐng)證那天，我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他工作室的第一單生意黃了，我的工作還沒有找到。

我們的身上只剩下十塊錢，他說吃頓飯都不夠還能做什么，我說可以結(jié)婚啊，還能余一毛。

我們趕在民政局下班的最后一刻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

他沒有說過“我愛你”，沒有求過婚，沒有給過任何承諾，甚至我們連場婚禮都沒有辦。

在我看來，那么多年的相處當(dāng)中，他對我的好，全然不是因為愛，至少不是因為男女之間的情愛。哪怕是為了報答小學(xué)時我?guī)退鲞^氣的恩，我好像更能接受一樣。

涼蘇待我總歸是好的，除了在我生命的最后沒能忍住和晴至重歸舊好的這件事算是一個污點，其他時候他都無可挑剔。

他的成功，我在替他高興的同時也感到壓力，流連在他身上的目光越來越多，我變得多疑和焦躁，我不相信他，他每天都活在自我的審查和質(zhì)問當(dāng)中。

想到這里，我竟然覺得晴至和他能夠走到一起居然是符合了一切感情走向的規(guī)律，是必然的。

如今我死了，也算是放過他了。

08.

我媽終于收拾妥當(dāng)準(zhǔn)備出門了。

我跟在她身后，沒有意外，她去了涼蘇的家里。我們之間也許并不像其他母女那樣，對彼此有那么深的羈絆，但不管怎么說，血濃于水，傷心難過是一定會有的，只是程度深淺而已。

涼蘇的媽媽看到的她時候依舊不給她好臉色，我竟然有點感動，雖然弄不清楚，為什么我死后他媽媽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這么大的轉(zhuǎn)變，但總歸是好事。

靈堂里擠滿了人，花圈從屋里排到了屋外，沒想到我還這么有人緣。

晴至紅著眼眶站在最外面，我看了她那副樣子都有點想給她一個擁抱做感謝了。

可是，當(dāng)我看到靈堂里的那張遺照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反應(yīng)的感官突然像是復(fù)活了一樣。

我的心臟突突地跳動起來，痛得我眼淚直流，我揪著布料的觸感越來越清晰，指甲戳進了肉里，我哆嗦著睜開了眼睛。

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刺得我眼前一片茫白。我開始猛烈呼吸，新鮮的空氣從鼻腔進入肺部的充足感，才讓我頓悟過來——原來死的人不是我。

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能動彈的，被綁在白色的繃帶里，只有眼睛能自由轉(zhuǎn)動。

涼蘇的爸媽第一時間先是把我安排在了醫(yī)院，然后去到我和涼蘇的家里把我的衣物拿到了這里，玄關(guān)處的拖鞋是他們穿的。

我媽來的時候，涼蘇的喪事已經(jīng)辦完，我醒來的時候，她正坐在窗前發(fā)呆，我沒有喊她。

我望著天花板，想起了飛機出事的時候。

涼蘇隔著人群把我拽進他的懷抱，他在我耳邊不停地說對不起，他說他不該跟晴至一起騙我害我傷心，其實他只是想要給我一場婚禮，他說他在霧江都準(zhǔn)備好了。

音樂劇的門票是給晴至和她男朋友的，以此來獲得他們的幫助。他和晴至從來都沒有好過，他說他從小就喜歡我了。

飛機開始墜落的時候，他把降落傘綁在了我的身上，因為我不會用導(dǎo)致他浪費了自己的生存時間。

我是最后離開飛機的人，他把我推了出去，隔著幾米的距離，我看到他在對我說：“何秋子，我愛你。”

我拼命地朝他走去，可是我飄在空中根本沒有辦法決定方向，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隨飛機一起墜向大地，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閃現(xiàn)一片盛大的火光，眼睜睜地看著他毀滅在我面前。

而我什么都不能做。

那場飛機事故里，我的涼蘇成了唯一的死者。我即便往后還活著，大概也只能用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度過了了一生。

涼蘇說，人活著總會遇到好事，就算時光再艱難都會出現(xiàn)一個人來拯救你。你不要放棄，我就在那里。

可是涼蘇啊，若有來生，我們別見了，如何？

世間草木都很美，我不是；中藥很苦，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