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洛來了。
在這滿是女眷的院子里,他顯得那般格格不入,卻又那般惹人眼目。
很多人都知道他,有些也在內心悄悄仰慕。自從他受降禮上英勇救主的事情傳播開去之后,他就成了京師貴女圈子里經常的議論對象。
甚至在場不少貴女的家庭,都曾在前段時間拜訪陳宅提出聯姻之意。
只是這玉樹臨風、前途無量的男子,最終成了郡主的婚配。
現在的陳平洛,是救十月來了。
他走入院子里。雖然先前不久才剛下井救了郡主,但他已經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發髻也已經重扎。身為武官,卻一襲儒服,儼然溫潤公子的模樣。陳平洛身份特殊,今晚又救了郡主。管家不好攔他,于是停下腳步來,行了個禮。
現在還不能叫姑爺,管家仍是把他當客人來待:“陳公子,為何此話說得絕對?難道說公子您……”
陳平洛點點頭:“在郡主出事之前的那段時間,我見過李十月小姐。”
此言一出,滿座錯愕。
管家也很驚異。陳平洛是男賓,應該在前頭院子才是。而李十月是女客,一直在這后邊院子,兩人怎么會……
“當時我因為多喝了幾杯,心下有些不暢,于是出來散步。在王府西側的桂香院里碰到了李十月小姐。”
“桂香院?那里也不是廚房的所在,怎么會……”
“因為李十月小姐迷路了。”陳平洛不慌不忙解釋,“她的確是從廚房的方向那邊進入桂香院的。桂香院不是今晚接待客人的地方,所以光線晦暗不明。我好奇為什么有人進那院子,起先以為是什么歹人,所以跟了過去。結果發現是十月姑娘。當時問過了才知道,她是郡主這邊的客人。”
孤男寡女在一個偏院碰見,怎么都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但是陳平洛說得平靜不已,則顯得正氣凜然。他繼續道:“我帶著李十月小姐來回到了郡主的院子里。因為十月姑娘的事情,讓我覺得王府的防備或有疏漏。畢竟不是每個地方都處處明燭。而夜宴到了下半場,眾人都疲乏,最容易出事。于是我帶了幾個王府家丁,開始在府內巡視。剛好巡視就是這半邊后院的外沿開始。正因此,我才能發現郡主落水。而我救郡主的時候,李十月小姐早就回到席了。由此可判斷,此事跟她一點關系也無。”
有陳平洛親自作證,十月可謂比任何人都要清白。陳平洛的話說得很明白,郡主落水,是在十月歸席之后發生,她根本沒有作案的時間。
管家聽了頗感錯愕,又非常抱歉,連連對十月賠罪:“原來十月小姐非但無過,其實還有間接救助郡主的功勞。抱歉了十月小姐,是小的唐突。其實,既然有陳平洛公子可以作證十月小姐當時的所在,十月小姐早說了才好,也免得小得要帶十月小姐去見王爺。”
十月剛要開口解釋,陳平洛已經幫她答了:“這點也無怪李小姐。畢竟她是女客,我是男賓。她又不認識我,要是公開地說自己曾在某個偏僻院落里見了一個男賓,傳揚出來,豈不是徒惹誤會?”
管家慚愧得幾乎出汗:“是是、是奴婢考慮欠妥,真是難為姑娘了。”
十月內心同樣抱歉得不行,忙道:“怎么會。不知者無罪。管家恪盡職守,一圈問話下來禮數周道客氣至極,沒有半點為難我們。管家的好,我們這些客人個個都看在眼里。”
管家感激地笑笑,但笑過之后又是頹然。畢竟現在十月的嫌疑也被洗清,她這一晚的忙活,真就白費。
查不出頭緒來,她難辭其咎。
“郡主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奉命調查卻沒有結果,還拘了諸位客人這么久時間,實在不該。”
管家苦著臉,心里又飛速地復盤今晚的問話來。她心思縝密,立即想到——既然十月有大約一個時辰的離席,那么十月為人證的不在場證明就有所缺失。
而靠十月證明自己沒有離席的,只有明悄。
管家的眼神不自覺地瞟向明悄。
不過管家還沒開口,這時候陳平洛又道:“我來就是告訴管家——不必查了。”
“什么?”管家驚訝地看著他,“不查了?”
陳平洛點點頭:“郡主已經清醒過來,太醫看了,只是受了些驚嚇,并無大礙。今天是王爺的大日子,郡主因為自己而鬧成這樣,已經深感不安,本來就沒有追究任何人的意思。而且郡主說,自己是不是真的被人從后面推了一把,現在想來也不真切。”
“可是那水井的井蓋平日都是蓋著——奴婢一向都是親自要盯住這些事情的!”
陳平洛抬手,止住了管家的話:“我知道,不管那井蓋是不是在該在的地方,郡主都沒有怨你們的意思。郡主都說不追究了,那就實在沒有再細究這些事情的必要。而且,我認為其實真兇已經伏法了。”
一聽真兇伏法,眾人心下都是一怔。
陳平洛低著眉眼,徐徐道來:“那個本應該貼身陪著郡主、半途前去如廁的婢女,剛剛被發現已經自盡。”
好端端的壽辰,居然出現了死亡!有些貴女聽不得這事兒,頓時驚嚇得小聲叫出來。
而那些在場的奴婢,包括管家,一聽同僚死了,未免有些兔死狐悲。這似乎也是做下人的常有的境遇——郡主出了大事情,總得有人負責。誰的命賤,這事兒就攤到誰頭上。
“怎么自盡了?”終是十月問了一句,總不能讓大家各自狐疑,而一切都不明不白。
“可能是因為自責,可能是因為害怕。”陳平洛道,“或許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是害怕受罰?”
但陳平洛搖頭:“不然,恐怕是怕事情敗露。也許從始至終都沒有別人進入那個院子。郡主落水的別院很偏僻,這個奴婢因為想要如廁,一時找不到人來替換,就擅自離開。結果回來后發現郡主落水,便趕緊呼救。雖然郡主最終平安無事,但這個婢女畢竟沒看顧好主子,乃是大罪。她害怕承擔罪責,于是胡編出一個臉生的奴婢來。現在我們找不到這個所謂的奴婢,她見事情遲早拆穿,便干脆自盡了。”
這的確是一種合理的解釋。
而且會讓所有人都感到擔心。一個婢女而已,本來就有擅離職守的過錯,并且至主子于險境,實在該死。
其他的奴婢因此免于罪責,今晚到場的各位賓客們更是與此無關。死了一條人命,事情得到了了結。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但十月卻知道,一切并非這么回事。
她看向陳平洛,陳平洛抬起頭來,也看了看她。
陳平洛的眼神沉默而平靜。事實到底如何,他心知肚明。
那個婢女的死,可真是救了所有人。
包括王爺、郡主,乃至整個王府的顏面。
不然如何?不然真要鬧得雞飛狗跳,找出一個賓客來為郡主的事故擔責嗎?
不,為了官場的大局,為了王府的體面,郡主選擇了不追究。
一個婢女的死,讓事情戛然而止,甚是圓滿。
十月的內心十分惋惜、傷感,甚至憤怒。
這個婢女本可以不死的。
再怎么說都是一條人命。也許有人覺得無所謂,有人覺得婢女就是婢女,下賤到五兩銀子就可以買個好的。
但她到底是枉死。她的死,只是為了保全另一個人。
明悄。她過關了。雖然沒有達成自己的目的,但至少沒惹得自己一身臊。
十月忍不住看向明悄,而此刻的明悄,也正從背后死死地盯著十月。
兩人眼神交接,十月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明悄的眼睛里,如同打上了一層厚重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