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蓮越想越慌,偏偏顧茵還在耳邊吵著要新棉衣,忍不住在她身上拍了一巴掌,“穿什么穿!哪來的什么新棉襖,你要不想穿衣裳,就這么凍著吧!”
顧茵張大嘴,不可置信的看向母親。
從小到大,趙秀蓮不說是把她捧在手心,那也是含在嘴里寵著,從沒大聲吼過她,今天居然……打她?
看女兒眼底慢慢蓄起淚水,趙秀蓮立刻心疼了,只是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見顧茵怒吼出一句,“行,那我就不穿,凍死我算了!”
甩開簾子就沖回了里屋。
顧蔓蹲在豬棚里,把拌好的豬食倒進槽里,就聽見自家屋中傳來嚶嚶哭聲。
她垂了垂眼睫,眼底絲毫不意外。
上輩子顧茵可沒沖到廚房去質問這事,雖說也惦記那件紅棉襖,但被趙秀蓮三言兩語就哄過去了。
現在她時不時就告訴顧茵她穿那件一定很漂亮,而且顧紅紅也很想要,才加重了顧茵的執念。
但這些都不重要,她只想知道,這下她媽怎么向上房解釋布票的事?
果然,趙秀蓮很快就被叫了過去。
顧家上房里,顧老太已經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凈凈,炕下燒了火,整個屋子暖暖墩墩的。
顧老爺子去后院掃雪了,只有顧老太一個人坐在炕頭。
趙秀蓮一進來,顧老太一雙厲眼就像刀子似的刮了過來,開口就道,“老二媳婦,聽說你手里有布票,還做了新棉襖?”
趙秀蓮嚇得一哆嗦,立刻陪笑道,“哪兒啊,娘你可別聽人瞎說,這家里什么光景您還不知道?要是有布票我還不早拿出來給爹做棉褲?”
顧老太太沒有答話,只拿眼緊緊盯著她。
趙秀蓮被盯的心頭發慌,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好半晌,老太太終于緩和了臉色,淡淡道,“沒有最好,你嫁進來也這些年了,我量你也不是那黑心爛肺的,手里攥著票也不出,眼睜睜看著你爹受苦……”
趙秀蓮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來了,等從上房出來,她身子還有些打晃。
顧蔓從旁邊過來,關切的問了一句,“媽,你沒事兒吧?臉色怎么這么不好看?”
趙秀蓮狠狠盯了她一眼,一聲不吭就進了灶房。
顧茵到底沒等來那件新衣裳。
自顧自在房里哭了半天,眼見趙秀蓮忙的根本顧不上她,只能惱恨恨的套上她媽那件半新不舊的黃棉襖,喚了顧蔓給她打洗臉水。
顧蔓進來,她身上穿著同一件暗玫色的破舊棉襖,是顧老太替換下的衣裳,還是老式的立領盤扣。
顧茵當時嫌這件衣服太寒酸,不肯要,顧老太就改小了給顧蔓穿。
顧老太手巧,改的十分合身,顧蔓又漿洗的干干凈凈,雖然補丁落補丁,但兩腰掐身,竟意外的顯出她苗條的身姿。
同樣的黑棉褲,大頭棉鞋,穿在顧蔓身上就多了一份俏氣,她兩條整齊的麻花辮垂在胸前,暗玫色的布料襯得她一張小臉白皙瑩柔。
跟那剝了殼的雞蛋似的。
顧茵心里嫉妒的厲害,明明是那么難看的衣裳,咋穿在顧蔓身上就不一樣?讓人挪不開眼。
看完她,再看看自己身上土黃色的棉襖,怎么看怎么像剛從土堆里刨出來似的!
顧茵心情極度不好,等看到拎著大包小包進門的大伯一家子時,更是憋悶到了極點。
顧文生在鎮上廠子里做工,每月領固定的工資,一家人穿著就體面多了。
他們一家五口,除了顧文生和媳婦宋春娟,女兒顧紅紅和兩個兒子顧安邦和顧安國,都回來了。
顧紅紅是老大,今年十八歲,二兒子顧安邦十六,小兒子顧安國十四。
一家人都穿著簇新的棉襖,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襯得人精精神神。
尤其是顧紅紅,身上穿著件淺粉色繡梅花的棉襖,要多鮮亮有多鮮亮,烏油油的大辮子扎在胸前,還帶著粉色的絲帶,看著比村里姑娘俏麗多了。
顧茵一看見,心里嫉妒的就像被針扎似的。
村里不少人都圍上來,熱熱鬧鬧的跟顧大伯一家說話,顧紅紅身邊也圍著不少姑娘,嘰嘰喳喳的說笑著。
顧大伯指揮著兄弟把帶來的東西都拿進家,看著那大包小包的,村里人別提有多羨慕了。
等進了家里,所有人都擠在了上房,熱熱鬧鬧的。
顧茵進去的時候,就看到顧安邦顧安國兄弟坐在老爺子一邊,顧紅紅坐在老太太身邊。
老太太笑得滿臉皺紋都舒展成了一朵菊花,拉著顧紅紅的手噓寒問暖。
顧茵心里又酸的厲害,老太太一向只看重孫子,全家也只有顧紅紅這個孫女能得她幾分眼。
不過這樣近距離的看著,顧紅紅身上那件棉襖真的很好看啊,她從沒見過這么鮮亮的料子,襯得她整個人都像早春的桃花,嬌嫩了幾分。
周梅也在旁邊摩挲著顧紅紅的袖子,羨慕的道,“大嫂,紅紅這襖子是新做的吧?可真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布料。”
宋春娟笑吟吟道,“是新做的,今年廠子里有福利,多發了些布票,我尋思著紅紅也大了,眼瞅著就要相人家,就給她做了件新的……”
“媽~~!”一聽到相人,顧紅紅頓時羞紅了臉。
宋春娟笑著拍了她一下道,“都是大姑娘了,有啥好害臊的?”
說著,像想起了什么,轉頭對老太太道,“媽,瞧我這記性,今年我和文生把布票都攢下來了,除了給紅紅做了件棉襖,還給您和爸一人做了條棉褲,您看看合不合身?”
說完,從地上的袋子里拿出了兩條新棉褲。
靛藍的面料,厚厚實實的,一看里面就沒少填棉花。
老太太又驚又喜,高興的話都說不利索了,“這,這,這也太浪費了吧,還不如留著給安邦和安國穿……”
“他們兩個臭小子哪穿得了這個?況且他們都說有了好東西得先孝敬爺奶,要不是紅紅大了,我也不舍得給她做這么好的衣裳……”
宋春娟會說話,三言兩語就哄得老太太心花怒放。
老兩口當場就試了新棉褲,長久的心病被解決了,顧老太太容光煥發,對這大兒媳別提多滿意了。
而站在旁邊的趙秀蓮心虛的厲害,縮在角落里,直恨不得當個隱形人兒。
這回顧大伯帶回的東西不少,周梅的眼睛都亮了,沒口子的夸贊顧紅紅,話題又繞回了相看事件上。
“可是有了人家?咱們紅紅這品貌,可得找個好的……”
“倒是還沒說定,不過相看了一面,對方對紅紅挺滿意的……”
宋春娟這話一說,所有人都愣住了,“有人家了?小伙子是哪兒的?干啥的?”
“和我們一樣,都是鎮上的,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工人,不過家里條件好,小伙子他爹是紡織廠的副廠長……”
這話一出來,全家人都驚了,紡織廠?還是副廠長?
看宋春娟一臉得意的說起來,顧紅紅待不住了,起身紅著臉跑了出去。
站在眾人后頭的顧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顧紅紅有人家了,而且對方還是紡織廠廠長的兒子?
等她從上房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好了。
如果說顧茵第一嫉妒的人是親妹妹顧蔓,是因為顧蔓長的太好看。
那么第二嫉妒的人,就是顧紅紅。
小時候,顧大伯一家子也住在同一個院子里,顧茵和顧紅紅年歲相當,兩人在一起玩的時間也最長。
小姑娘們總會無意識的比較一些吃穿打扮,顧紅紅長的黑瘦黑瘦的,顧茵一向在她面前很自得。
沒想到后來顧大伯搬去了鎮上,日子越過越好,顧紅紅再回來時,穿著打扮已比顧茵強了不知多少。
每次顧茵只能安慰自己,顧紅紅長得沒她好看,穿的好也不怎么樣。
但現在兩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冷不丁聽到顧紅紅相了個這么好的對象,她一下子心里就像塞了塊大石頭。
相到好對象意味著什么她當然清楚!
這個年歲的女孩子,心思早就開了,她早不知道把村里村外的小伙子都留意了多少遍。
但全村哪有比得上紡織廠廠長的兒子的?那家境一聽就很殷實,顧紅紅要真嫁進去,這輩子都不愁吃喝了。
顧茵神思恍惚的走進屋,就聽到顧紅紅正拉著自家妹子說話。
顧紅紅不喜歡事事掐尖要強的顧茵,卻對顧蔓這個溫溫柔柔的小堂妹很喜歡,從兜里摸出兩顆糖塞給她。
顧蔓推拒道,“紅紅姐,我不要,你留著吃吧……”
顧紅紅笑道,“我還有,這兩顆你拿去跟軍子一人一顆……”
兩人坐在炕沿上,顧蔓兩只腳一晃一晃的,姐妹兩慢慢說著話。
“紅紅姐,這次你們也得住到年后才走吧?”
“呃……可能,可能住不到年后……”顧紅紅臉上浮起一絲紅暈,說話突然吞吞吐吐起來。
顧蔓驚訝,“為啥?”
往常顧大伯一家都會過了年才走的。
顧紅紅沒說,但這個話在飯桌上有了答案。
今年顧大伯帶回來的東西多,不光米,面,油,連一些曬干的菌子木耳都有,因此顧家這頓飯難得的豐盛。
男人們在上房一桌,吃飯喝酒,女人們帶著孩子坐在下房,熱熱鬧鬧的說著話。
“前些日子紅紅和周家那孩子相看了,那后生就對紅紅上了心,三天兩頭往家里送東西,哎呦,可都是些咱沒見過的稀罕貨……”
宋大嫂一臉容光煥發,眼角的得意壓都壓不住。
“紅紅對那孩子印象也不賴,那孩子今年都二十了,家里急著抱孫子,兩家就商量著讓他們年前多處處,要是能行,趕在過年前就訂了婚,年后他家說是能把紅紅弄進紡織廠……”
“哎呀,這可是大好事兒……”顧老太太一拍大腿。
“可不是……”
周梅也一臉羨慕,“那紡織廠可是好地方,聽說有門路都進不去,咱紅紅就是命好,我早說紅紅以后就是穿金戴銀的闊太太命,可不讓我說準了吧?”
大人們說的興奮,顧紅紅臊的整張臉都快埋進碗里了。
宋大嫂說了半天,終于想起吃飯了,夾了一口菜到嘴里,驀地一愣。
“呀,今兒個這菜炒的倒好吃,二弟妹的手藝又長進了……”
宋春娟難得對坐在旁邊,一直當隱形人的趙秀蓮夸了一句。
剛才周梅一直在上房陪著她說話,廚房是趙秀蓮帶著顧蔓忙活,因此她以為這菜都是趙秀蓮做的。
趙秀蓮臉上剛露出點笑意,旁邊周梅就涼涼道,“大嫂說錯了,這菜可不是二嫂炒的,這可是蔓丫兒的手藝。”
“真的啊?”宋大嫂驚奇的看向坐在一邊,乖乖巧巧吃飯的顧蔓,由衷夸了一句,“蔓丫頭就是心靈手巧,長得這么好看做飯也好吃,以后是不愁人家嘍。”
顧蔓臉一紅,微微垂下頭。
旁邊的顧茵臉色卻一下子陰沉下來。
宋大嫂瞅了個正著,忍不住道,“說起來,茵丫頭也不小了,二弟妹你給尋摸過沒?村里可有合適的人家?”
趙秀蓮心思立刻活泛起來,殷勤笑道,“沒,不是我自夸,咱茵丫頭這品貌,村里人可配不上,大嫂人脈廣,不如在鎮上幫忙找找?”
“鎮上啊……”
宋大嫂瞅了顧茵一眼,似笑非笑道,“二弟妹這心氣還挺高,你也別嫌我說話直,要說茵丫頭這相貌在村里是盡夠了,但在鎮上可算不了什么,這鎮上的小伙子眼光都高,要不就挑女方家世,要不就看女方自身能干,像我們紅紅,也是因為她爹好歹是個工人,再加上她自個心靈手巧,人家才看中……”
宋大嫂話說的太直了,就差指著趙秀蓮的鼻子說,你閨女要啥沒啥,還想找個鎮上的?
顧茵的臉當時就變的不好看了,把碗咣的往桌上一擱,起身道,“我不吃了!”
轉身跑出了屋子。
趙秀蓮有些尷尬,忙道,“茵茵她還小,這是害羞了……”
她怕閨女下午餓著,拿了兩張餅追了出去。
等她一出門,顧大嫂就似笑非笑道,“要我說,二弟妹這慣孩子也得有個限度,這才多長時間,茵丫頭這脾氣可又長了……”
顧老太太冷哼一聲,也不顧忌旁邊的顧蔓,直接說道,“這她這樣,還想找個鎮上的?我看村里也沒人想要她!”
顧蔓沒吭聲,乖乖扒著碗里的飯。
晚上睡覺前,趙秀蓮絮絮叨叨的和顧洪生抱怨。
“你是沒聽見,大嫂說話也太難聽了,什么叫茵丫頭的相貌在鎮上不算什么?哼,我茵茵的相貌可是這十里八鄉頭一份兒的,她就是怕茵茵嫁的好,搶了她家紅紅的風頭……”
顧洪生喝了點酒,歪倒在炕上打瞌睡,被吵的不耐煩道,“大嫂就是隨便說說,再說了,大丫還小呢,著什么急……”
“咋不急?茵茵轉年就十八了,”趙秀蓮伸手在他腰間狠狠擰了一把,怒道,“你這做爹的一點都不上心,是想讓她當老姑娘還是咋地?”
顧洪生無奈道,“村里就這么多戶人家,你又不是沒挑過……”
“誰說要找村里了?”
趙秀蓮白了他一眼,在他身邊躺下,得意的道,“咱閨女自然是要找鎮上的,就憑茵茵這容貌,還找不了個比紅紅好的?”
顧洪生都懶得再搭話了,由得自家婆娘做夢。
要說長相,大女兒也只是長得清秀,遠遠及不上什么“十里八鄉頭一份”。
更何況他們只是普通莊戶人家,大女兒性子也驕縱,也不知道他婆娘哪來的底氣覺得她會比紅紅還好?
他不吭聲,趙秀蓮也不在意,一個人絮叨著。
“不過真別說,紅紅這女婿要是說成了,大嫂家可要發了,你看看今天帶回來多少東西?不說別的,就說那兩條棉褲,那布料是真的好,大嫂還挺孝敬爹娘的……”
趙秀蓮話里掩不住的酸,要她說,那么好的布料還不如自家穿,居然給了兩個老不死,顧大嫂這人看著挺精明,其實是個傻的!
“要是茵茵也能找這么個女婿,咱家就啥也不用愁了……”
趙秀蓮想想,就覺得心頭一片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