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愛”這個東西

昨天，我陷入了一種惡劣的心境。你一定要原諒我說過的那些要把你遺棄的話。那僅僅是說說而已，其實(shí)我不會那樣做。我的選擇仍然和當(dāng)初一樣，盡管我周圍的人對此都很驚訝。

昨晚，我和你的父親談話。我把你的情況告訴了他。我是在電話中對他講起這件事的，因?yàn)樗诤苓h(yuǎn)的地方。從他在電話里的反應(yīng)來判斷，這對他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首先，電話里半天沒有聲音，我得到的是一種死寂的沉默。而在我們通話時，電話并沒有斷線。接著，電話那頭發(fā)出一種嘶啞、結(jié)巴的聲音：“需要多少？”我沒有弄懂他的意思，回答說：“我猜要九個月，至少也差不多要八個月。”當(dāng)時，他停止了含糊的低語，聲音變得刺耳起來：“我說的是錢。”“什么錢？”我問。“當(dāng)然是指用來拿掉它的錢。”是的，他確實(shí)說的就是“拿掉”，就好像你是個包袱似的。在我盡可能冷靜地向他解釋，我有與此截然相反的打算時，他作了一番長長的爭辯。爭辯中，他反復(fù)不停地懇求，懇求中夾雜著某種勸告，勸告中摻和著恐嚇，恐嚇中又摻雜著諂媚。“想想你的事業(yè)，考慮一下你要負(fù)的責(zé)任，總有一天你會后悔莫及，別人將會怎么說。”無疑，他在那次電話上破費(fèi)了許多。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那位接線員總是用一種迷惑不解的口氣問道：“你們還在談嗎？”我只是笑笑，幾乎有一種被逗樂了的快感。但當(dāng)他——由于我傾聽時的沉默而受到某種鼓勵——最后說我們各付一半墮胎的費(fèi)用時，我實(shí)在是難以再高興起來。他說畢竟我們雙方都有罪過。我驀然感到一種惡心，為他感到恥辱。掛斷電話時，我心里在想我居然曾經(jīng)愛過他。

我愛過他嗎？看來有一天，我和你將必須就這件被人們稱為愛的事作一番短短的交談了。我仍然不理解愛究竟是什么。我在想，它恰似一場巨大的騙局，它之所以被創(chuàng)造出來，僅僅是為了讓人們保持安靜和轉(zhuǎn)移注意力。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wù)搻邸淌俊⑿麄骱蟆⑽娜藢W(xué)士、政客，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愛”這個東西。他們常把愛情當(dāng)作平息人們生活悲劇的靈丹妙藥，但它又無時無刻不在傷害、背叛和扼殺著他們的肉體和靈魂。我恨“愛”這個字眼，因?yàn)槲以诿恳粋€地方、每一種語言中都能輕易找到它。比如：我—愛—行走，我—愛—吸煙，我—愛—自由，我—愛—我親愛的，我—愛—我的孩子。我試圖在我的生活中絕不使用這個字眼。我甚至不想問自己，是否那種正困擾著我心靈和思想的東西就是被他們稱為愛情的東西。我的確不知道我是否愛你。我不是通過愛來看待你，我是從生命的角度來看待你。

至于說到你的父親，我越想越覺得我恐怕從來沒有愛過他。也許，我欣賞過他，渴望過他，但沒愛過他。對那些曾經(jīng)在他之前來到我生活中的人來說，情況也是一樣，他們仿佛都是些探索失敗的沮喪鬼影。失敗，還不完全是，畢竟它還具有某種意義：可以由此理解，沒有什么比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生出那種神秘的狂喜對我們的自由威脅更大，比如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或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世界上并沒有什么皮鞭、鎖鏈和圍欄能把你困在一種盲目的奴役中，這些東西并不能使你陷入一種更加孤獨(dú)無望的意識里。要避免以那種沉迷的方式把自己托付給某個人——這只能意味著你丟失了自己，遺忘了自己，遺忘了你的權(quán)利、你的尊嚴(yán)，也遺忘了你的自由。如一條落入水中的狗，你徒勞地試著要去抵達(dá)一道并不存在的岸，一道被人們稱為“愛”和“被愛”的岸。你只能在挫折、嘲弄和幻滅中了結(jié)你的一生。頂多你最后會去思索是什么驅(qū)使你把自己拋進(jìn)水里：是對自身的不滿，是在別人身上找到你自己所沒有的某種東西的希望？是那種對孤獨(dú)的恐懼，對無聊的恐懼，對沉默的恐懼？是那種想去占有或被別人占有的欲望？按照某些人的說法，這就是愛情。我認(rèn)為遠(yuǎn)非如此，它更像一種饑餓感，一旦得到滿足，卻讓你消化不良，讓你想吐。

孩子，盡管如此，這世界仍舊存在一種可以助我理解這個可恨之詞的方式。對我來說，這世界仍然存在著一種讓我可以找到這個詞所是和所在的途徑。我心中充滿了這種饑渴和需要。正是這種饑渴和需要，才使我想到：也許，我母親所說的那些話是真實(shí)的。她常說，愛是這么一種東西，當(dāng)一個女人把她的孩子抱在懷里，感受到孩子是那么孤單、無助、缺少保護(hù)時所體驗(yàn)到的那種情感。至少當(dāng)孩子還處于無助、無法自我保護(hù)時，他不會給你帶來傷害，不會讓你失望。要是你就是那個能夠使我找到這個由四個字母拼成的荒謬的詞的意義的人，那會怎樣呢？你這個正在竊取我，吮吸我的血，呼吸我的呼吸的小賊！

我能夠看到一種征兆。戀人們?nèi)淌苤蛛x，用照片來安慰他們自己。我也總是把你的照片捏在手中。如今，這種體驗(yàn)已成為一種沉迷。只要一回到家，我就立即抓起那本雜志，我計算著你的日子、你有多大，我試圖找出你的樣子。

到今天為止，你已經(jīng)有整整六個星期了。六周的你，背對著我們。你變得多么可愛！看上去再也不像一條魚，或一條幼蟲，不再像某種模糊無形的東西。你看上去已像一個人：長著一個碩大、光禿禿的粉紅色腦袋；脊骨發(fā)育得很好，像一條白色的帶子安然位于身體的中間；你的手臂再也不會被人們誤認(rèn)為是隆瘤或魚鰭了，而是明顯像一對翅膀。你已經(jīng)長出了翅翼！我真情不自禁地想吻它們，吻你。在整個羊膜中你究竟像什么？從圖片上看，你懸浮在一顆透明的蛋里，看上去真像一個插著一朵玫瑰的透明的玻璃蛋。而你，就在那朵玫瑰的位置。一種索狀組織從這顆蛋延伸出去，連接在一個布滿紅色血管和藍(lán)色斑點(diǎn)的白球上。這樣看上去，它酷似從千萬里之外觀察到的地球。是的，它又像一根無窮無盡的線，像生命的觀念那么漫長，從地球延伸出去，為了抵達(dá)你的存在而跨越了遙遠(yuǎn)的時空。這是多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且意義非凡啊。所以，他們怎么能夠認(rèn)為人類僅僅是大自然的一個意外產(chǎn)物呢？

那醫(yī)生要我隔六個星期后再去。我打算明天就去。焦灼之針蜇刺著我的靈魂，針與針之間，激動的喜悅交替涌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