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眸,摩挲著手上完全消失的名字,勉強一笑,“是啊……我也不明白,明明他對我一點也不好,不是欺負人就是不理人,而且我知道這次的事,雖說并非全是他的錯,總也同他胡鬧脫不了關系,但我……就是不想見他那副樣子,我覺得,覺得不能忍受。”他抬眸,滿眼茫然,“我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卻總想護著他,看他天天盛氣凌人惹是生非就覺得很想笑,他垂頭喪氣傷心難過,我就憤憤不平心酸難受……這樣,是不是很奇怪?”
“……不。這世上有一種人,生來便有萬千寵愛,于是分外的光彩奪目。若受了欺負,便如明珠蒙塵,格外叫人于心不忍。”陸朝雪拉住他的手,笑著陷入沉思,“我在人間賣花時曾遇到過一個孩子,是縣太爺的幼子,生得玉雪可愛,性情卻十分任性跋扈,總是帶著別的孩子來摘我的花。奇怪的是,若我抓住了其他的孩子,總是要板著臉訓斥幾句,但逮著他時,卻覺得無奈縱容,甚至會將他喜歡的花送給他。后來縣老爺不幸入獄,我見那孩子落魄的模樣,心中十分不忍,想著若他能再像往日一般活潑,便叫我將滿園的花都折了送他,也不覺為難……后來細想,無非是因我一生坎坷,在他身上能瞧見自己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光輝,故而傾慕艷羨,心生回護之意,寄情于彼,甚至比對自己還要縱容幾分。”
顧懷聽得入神,連連點頭,深有同感。
他有時候也會覺得,如果凌容與高興,干什么都可以,就該被人縱著才好。原來是移情作用。
與陸朝雪談過之后,顧懷安心不少,回去便拉著昊蚩三人密謀起來。
小孤峰處在出泉宮的西北角,孤峰竦峙,壁立千仞,比周圍的山峰高出數百尺,頗有鶴立雞群之感。峰頂沒入云中,千年積雪不化,下面半截卻郁郁蔥蔥,春光滿目。
面壁之處自然不會是在春意盎然的下半峰。
司空磬跟在一個水閣弟子身后,抬頭望了眼前方路上的雪,有些后悔沒帶御寒之物。這里的雪可不是凡雪,傳說中是一次九重天大戰撕破了這一角天際,從上面飄下來的。
雖不知真假,但的確是修仙者也難抵御那九重寒氣。
司空磬想著,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小六,有酒沒有?”
小六驚了一跳,目光閃爍地笑了笑:“哈哈,沒有,我們都是被罰上來的,哪敢……”聲音在司空磬友好的注視下越來越小,最后討饒道,“司空師兄,我還得在上面待半個月呢!就,就這么一點酒了!”
“別小氣,過幾日本尊給你送一大壇來。”小六磨磨蹭蹭地拿出乾坤袋,被他劈手奪了,三兩下翻出一小瓶酒,仰頭就灌。
小六欲哭無淚地看著他:“留點兒,留點兒……”
“都說給你送了。”司空磬口下留情,最后一口喂到他嘴邊,灌了進去,“大口喝,瞧你這出息!”
小六咂咂嘴,還沒回味就沒了,期期艾艾跟在他后面:“那你可真的要來啊。”
“本尊向來一言九鼎!”司空磬喝了酒,整個人舒服多了,拎著小六就往上躥,不多時就躥到了上峰千龕壁前。
千龕壁是小孤峰天牢的藝名,這一截山峰上每一面都有無數的洞穴,大小只能容一人靜坐,如同佛龕一般。被罰進小孤峰面壁的人每人一個單間。
司空磬拽著小六從許多龕閣前飛掠而過,瞥見個白衣弟子背對著洞口,靜靜地在面壁,更多洞穴卻是空的。
小六哧哧笑道:“他們山殿的人就是裝腔作勢,說面壁就面壁,扭一下頭都不叫面壁。那叫一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哈哈。”
“那咱們水閣的弟子呢?”
小六努了努嘴:“都在下面打牌呢。師兄放心,咱們有排班放風,若閣主來提人,都能及時回去。”
司空磬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聰明!”
小六被他拍得一個趔趄,嘶嘶笑著:“嘿嘿。師兄,走這邊兒,你說的那個新來的小白臉昨天進來之后就沒出來過,可真不愧是山殿的笨蛋。”
“哼。”司空磬嗤笑一聲,“他可不是笨蛋,小心著點兒,別去招惹。你們待在這里不知道,他剛讓一個化神期的大能掉到了涅槃期,厲害著呢!”
小六悚然瞪大了眼:“真的假的?!騙人吧!他不是才筑基么!”
司空磬攤攤手:“反正你們自己小心,離他越遠越好。”別打擾我查案。
“那師兄還來找他?”
司空磬挑眉一笑:“本尊能一樣么?邪不勝正!”
小六頓時肅然起敬:“那您可小心點兒。”
司空磬看著前方龕閣里的人影,停下腳步,擺手道:“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吧,本尊威嚇他幾句就出來。”
小六欽佩地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司空磬。”
剛走到洞前,就被里面挺直著背脊端坐著的白衣人叫破了身份,司空磬頗為不悅地沒應答。
凌容與擲開手中的樹枝,轉過身看來,挑釁地一笑:“猜對了。”
“……”不是千喚不一回嗎?
此刻他烏發披散,白衣上還有昨日沾染的泥土,面上一絲血色都沒有,分明是十分狼狽的樣子,卻又生出一份從容與冷靜來,看著比往日里那個張牙舞爪的囂張模樣還要攝人幾分。
司空磬頓時感覺心臟中了一箭——是在裝逼大業上自嘆不如的一箭。
凌容與烏眸沉沉地打量著他,若有所思:“你有什么事么?”
“問你個問題,”司空磬往一邊的山壁上一靠,伸手接了下壁上撲簌簌抖落的雪,仿佛隨口一問,“既然你做的是一盞幻靈燈,為什么會起到夢魘的效果?”
凌容與神色一變,雙手下意識攥緊,半晌才道:“……誰讓你問的?”
司空磬哼哼道:“本尊自己問的。”
凌容與眸光懷疑地在他身上繞了一圈,忽嗤地一笑:“你真相信我做的是幻靈燈?”
“……”司空磬咂咂嘴,眼眸一轉,又落回他身上,“不行啊?”
凌容與暗呸一聲,不動聲色道:“為什么?”
“問這么多做什么。”司空磬摸摸鼻子,嘀咕了幾句,“本尊肯給你個說話機會,你就感恩戴德吧。”
凌容與從下往上睨了他一眼,又轉過了身。
“……”
一炷香后,司空磬扛不住了:“行了行了,實話跟你說吧,有人瞧見你點過那盞燈,確實是幻靈燈的效果。”
有人?與司空磬交好的人雖多,能使他為了不負所托不惜服軟的不過那么三個。
而會出現在孤詣峰的……自然是山殿弟子的口中那個為了討好常無界學了書畫的——
凌容與眼眸一動,在墻上緩緩畫下三個字。
“你真不知道為什么幻靈燈會有別的功效?你敢確定這盞燈之后沒出過問題么?”
“上等暮燃草,千崇冰,星火蟬,降真花蕊,雨后百尺草,極品緋煙種,驚鴻葉,苦玄根,還有飛犴銀骨。”凌容與看著這幾日里自己在墻上寫下的幾行字,低聲咬牙道,“我只能想到這些。或許是一種,或許是幾種相加,也許……”
“等等等等,說慢點兒,什么花?”
“……”凌容與一字一句地重復了一遍,待他記好,又問,“你們為何要幫我?”
司空磬可算等到這一刻,收起紙筆,拂袖望天,瀟灑地轉身而去,聲音平穩淡然卻擲地有聲地傳過來,回蕩在山間雪中——“為了世間正義,天地正氣。”
“……”
聽著他腳步聲走遠,凌容與面對著山壁嗤笑起來,不屑地想:
為了正義?那為什么不直接將有人瞧見他制作幻靈燈一事告訴殿主?還不是為了……為了……
他神色一怔,忽然有了一抹明悟,心中陡然一顫。眸光復雜地落在那三個字上,半晌,扯了扯嘴角:“……燕顧懷,你果然是想成圣啊。”
“什么?!”被當成圣父的顧懷差點打翻了桌上的燭臺,目瞪口呆地瞪著司空磬,“你去了小孤峰?”
“是啊,”司空磬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得意又欠揍,“你叫本尊打聽山殿弟子的消息,他的確是山殿的呀。”
“……”
昊蚩深感贊同,激烈鼓掌:“那他說什么了么?”
司空磬把那份單子拿出來,晃了晃:“我看他倒不是沒腦子,這么幾天也琢磨著呢。”
顧懷艱難開口:“他……”
“這什么?”牧庭萱搶過那張單子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幸災樂禍地問,“怎么樣,他在小孤峰上還囂張得起來么?”
司空磬搖搖頭,沉痛道:“仍是十分欠揍。”
顧懷高懸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笑道:“那就好。”
“好什么呀!”牧庭萱把單子扔給顧懷,趴在桌上,翻個白眼,“爹說圭泠界的人這兩日就會到了,難得見他吃回癟,這么快就有人撐腰。咱們操什么閑心呢?”
“什么覺悟!”司空磬拍拍她的頭,“天地有正氣呀,你小師兄白說那么久了。”
“……”顧懷心虛地訕訕一笑,趕緊轉移話題,“這些是什么啊?”
“他說也許是其中一種,也許是幾種,放在幻靈燈里可能會使化境變夢魘。”
昊蚩湊過去瞧了一眼,驚地咕嚕一聲吞下口中的仙丹:“我們不會要把這些東西都弄來一個個試吧!?光一個極品緋煙種,賣了我也買不起啊。”
司空磬盯著那張紙若有所思:“不錯,這里面的仙草都太過珍貴,極難尋到。”
牧庭萱會意,興奮道:“但有幾樣出泉宮里就有!”
顧懷思索道:“凌容與的惡作劇是臨時起意,雷劫也是偶然發生。所以,若是宮內有人故意在他的燈上做手腳,應該并非早有準備,所用的八成是這幾種宮內能尋到的東西之一。”
牧庭萱接著猜測:“這個人也許先算出了云師父此夜要渡劫,本想自己做些手腳,卻瞧見凌容與干壞事,便去添了把火。”
“雷劫難算,不是誰都能像宮主一樣感應到的。”司空磬搖搖頭,“依我看,也許這人事先并不知道雷劫,只不過是發現了凌容與的小動作,想借機將云師父魘住。”
昊蚩惑然道:“那他把云師父魘住干嘛呢?”
幾人對視一眼,腦海中浮現各式血腥畫面,不約而同寒由心生,紛紛顫了顫。
圭泠界來使叫做凌間寂,據說是圭泠界最好的醫仙,一到出泉宮便直奔巽明峰去了,竟未如眾弟子所料的那般強勢要求宮主放人,倒讓義憤填膺的弟子們態度溫和了許多。
顧懷顧不上去接頭,這幾日他忙著與司空磬三個把那張單子上的東西一一排查:飛犴銀骨與極品緋煙種是菩提靈界和瓊初界里才有的東西,上等暮燃草和星火蟬是明夷山獨有的珍惜品種,其余幾種出泉宮里都有,但也都是極罕見,數量有記載的東西。千崇冰是小孤峰上九重雪心所凝,沒被動過,百尺草是一整根長百尺的青草,長得十分醒目,從清顏峰最頂上掛下,凌云縹緲,且每三日會有人測量它的長度,若被折去一截,定然早就鬧開了。那么就只剩千珍峰的驚鴻葉,苦玄根與降真花了。
顧懷吸了口氣,與司空磬一起,跟在一個水閣弟子身后走進了千珍峰上的藏珍閣。
“這就是我們藏珍閣了,”那個弟子滿臉熱情地介紹著,帶著他們走進一間房,“藏珍閣有五層,這一層只是些普通藥材,越往上藏的仙草便越珍貴,設的禁制也就越復雜。我至今也未能上去過呢……你們真的想來學醫道么?王師父性情極好,若你們要來,他一定同意的。”
修仙界肯學醫道的水閣弟子相當少,因為他們大多不能飛升,甚至進不了七界峰,只能留在此界之中,而這里紛爭不休,醫師常常被卷入各種紛爭之中,若無自保之力,救沒救活病患都可能被殺,屬于高風險職業。
“我們還需考慮幾日。”司空磬敷衍了一句,又道,“這里怎么沒人看守,萬一仙草被盜可怎么辦呢?”
“呵,不用擔心,這里看似無人看守,其實守得嚴密極了。師兄每日清點庫房,從未丟失過哪怕一顆仙種。”
顧懷問:“哪位師兄負責清點呢?”
“有五位師兄輪流清點。有一個是咱們水閣的,李逐李師兄。”那弟子往上指了指,“他還在師父那里。”
司空磬不滿道:“就一位水閣的?”
那弟子慚愧道:“……若你們來了,也許就能多兩位了?”
“咳,”顧懷從乾坤袋里掏出一本書,興致勃勃道,“這本書上記載了許多奇花異草,我瞧這幾種仙草有趣極了,咱們這里也有么?”
那弟子看了一眼,自豪道:“自然都有。”
司空磬故作驚訝道:“真的有啊?苦玄根與驚鴻葉也有么?這么罕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