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演講·談話
- (蘇)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
- 3859字
- 2020-04-16 11:41:12
3.捍衛語言的純潔
高爾基曾大聲疾呼,曾以決不妥協的姿態,提出我們文學創作方面的語言問題。此事我們早該關注,早該提出警示,預告危險。肆意歪曲現今的文字,或者“發明”新字,來污染我們美好的俄語,而這些新字又大多是怪異的、毫無意義的、粗鄙的,簡直就是不通的。此種狀況,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比如,臭名遠揚的“斯苦考日爾霞”(скукожился)。這個詞的意思,只有它的發明者曉得。讀者見到這一類的詞語,產生的反應如何,會因文化修養的不同而各異。不過,傾聽他們的議論,作者卻會有所裨益。在蘇聯作家協會組委會舉辦的“青年近衛軍”晚會上,卡拉瓦耶娃同志發表過演說。她提及:出書一年更比一年難了。這倒并非由于大家對文學青年有所忽視,相反,對他們的關懷比早先增加了許多倍,而是因為千百萬讀者的政治和文化水平,都隨著各行各業的成就一起提高了。這些讀者對文學的要求也和他們自身的進步相一致,也在不斷地增加。
我認為,和任何領域的成果相比,文學作品更應該注重質量。花幾年時間寫出一部著作,這書能夠“活”數十年。而有些作者,一年趕出三四部,可這種書,在出版的次日就被人遺忘了。比較起來,前者該好得多吧。文學語言是作家重要的生產工具,這個問題需要談談。就我們這些昨天才進入文學界的年輕人而言,語言、主題、結構等,是重要的基本問題。這方面需要有廣泛的自我批評,需要反復研習。
我們的青年讀物中,出現了諸如此類的單詞:“沙馬奇”(шамать)、“陶帕奇”(топать)、“木拉”(мура)、“布扎”(буза)、“絲帕列爾”(шпалер)、“包赫勒亞爾”(похрял)、“絲棒其爾”(сбондиил)等——它們全都來自何處?原來并非作家憑空生造,而是從江湖盜賊的切口黑話中借用的,這些犯罪的團伙,為了進行某些秘密活動,數十年來,制造出獨特的行話,不熟悉的人聽了一頭霧水。正是這種非無產階級的話語,起初是個別的單詞,后來便成群結伙地闖入人們的日常生活,直至進入文學。看來,語言也成了藏污納垢的所在。由于我們疏忽大意,各種文字的寄生蟲爬了進來。
為什么在階級斗爭最激烈的年代,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呢?舉個例子,1921到1922年那會兒,我和同伴——青年工人們,便使用過這類畸形的詞語,而且是不知不覺的,根本不知道是跟誰學來的。記得有一回,在省委員會里,我們幾個鐵路工人和宣傳鼓動部主任交談,她是個共產黨員,也是個知識分子。她打斷了我們的話頭,說道:“同志們!聽我講一下吧!你們在說的是什么語言?這些話是什么意思?我簡直聽不懂。別存心搗亂,請講俄語。”我們都惱火了。我的一個朋友代表大家說:“真對不起,我們沒有學過別的什么語言,沒有進中學念過書。”
時隔六年,我再次遇到了那位朋友。那時,他已經畢業于哈爾科夫共產主義大學。我跟他提起這段往事,他僅僅謙和地付之一笑。我跟他一塊兒玩了整整一天,卻沒聽見他說出一個當初經常脫口而出的詞語。他已經從日常談話中剔除了這類話。正如同歷史悠久的俄羅斯留給我們的遺產中的許多糟粕一樣,它們被拋棄了。
有人會說,作家必須讓書中的人物使用他自己的語言。如果他所塑造的主人公出口就是江湖盜賊的行話,那么這并非作者的過錯——不這樣寫,就是不真實。然而我以為,文學創作不等同于照搬。
真正的大作家能夠搜尋到無數真實的、鮮明的、令人過目難忘的形象和場景,多角度地反映我國往昔和現今的實際生活,而同時不損害我們清亮的、優美的、豐富的俄羅斯語言。那些煞費苦心琢磨出來的毒罵,最讓人厭惡了。我們聽見罵“娘的”這一沙皇俄國的“國粹”,誰會不覺得像挨了一鞭似的呢?然而這類“娘的”,有時候還會被某些文字發明家挖空心思地炮制出來,然后又被渴求知識的年輕人生吞下去。
列夫·托爾斯泰在小說《復活》里,描繪了沙皇俄國的監獄及其中的暗無天日與丑態惡行,描繪了妓女、竊賊,卻沒有惡罵。然而,這些人物被刻畫得何等清晰,何等準確!如此看來,問題不在于用哪些字眼,而在于創作的技能。我無法設想謝夫林娜或者格拉德考夫等許多作者,會氣壯如牛地,比方說,跑到黨代會的講臺上去,把自己筆下的某些人物所說的話語重新講一遍。他們沒有這么大的膽量。舌頭會結結巴巴,但紙張會忍辱含垢。年輕的讀者看到這些話,會替作者羞愧而臉紅。
天才作家的、充滿藝術真實性的勞動成果,往往比作者本人具有更堅韌的生命力。這也是每一位作家夢寐以求的。我們作為世間最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的直接參與者和目擊者,能把這些庸俗的文字渣滓,和優秀的藝術珍寶混在一起,作為遺產,留給未來的一代嗎?他們可是誕生于社會主義社會,并清除著舊世界的污泥濁水的未來一代。我們這些青年作家,正在向老師們學習,他們曾經的錯誤也時常出現在我們身上。
批評是正常的血液循環。批評缺失,就難免停滯,難免患病。我想起了自己怎樣激動地閱讀第一篇批評我的小說的文章。那是刊登于蘇聯共青團中央的機關刊物《青年書刊》雜志(1932年第十二期)上的。在這篇文章里,以《共青團文學積極分子》為標題,作者批評了我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第一部)。此刻,我打算批評一下他的這篇批評文章。或許他不至于生我的氣吧。這對雙方都有益。我從他那兒學到了一些東西,而在事情的進程中,他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應有的論斷。評論文章的作者,對長篇小說中的缺點做了寶貴的論斷,而且對構思的不妥之處進行具體分析。但他接著說道:“如果指出小說的最初幾章寫得脈絡非常清楚,那么然后,在藝術方面,與有力地、明晰地表達的同時,卻出現了一些缺漏和啰唆的字句,即枯燥無味的、按年代講述的、互不銜接的段落。”如果評論家不使用這樣籠統的詞句,而是具體地指出這種啰唆的寫法在哪里,缺點的根源又在哪里,那樣就好得多了。一般的詞句其實沒什么用處。繼續往下看:“書中有不少膚淺的、毫無內涵的表述,還有一些是僅僅簡單地講一下事件……”在什么地方呢?具體地指明了缺失在哪里嗎?原因又在何處呢?最后我們來看看有關語言的批評。作者這樣說,在書中還存在著文字粗疏和語句啰唆的缺點,也有一些陳詞濫調。
然而,啰唆的語句究竟在哪里,作者并未指明,但對我而言,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個例子讓我們看到,不管怎么講,一篇挺好的書評總是對作者大有裨益的,不過有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卻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對于書里面的詞句,只講了兩個字:啰唆。我以此為例,是要向在評論戰線上工作的同志們闡明:應該剔除文章中的一般詞語,向這種狀況宣戰,就如同對曲解語言的一切狀況宣戰。每一句話都要具體,不要含混。你們必須帶頭,向一切文字上的戲法進攻。在作者和評論家的共同努力下,我們能夠獲得預期的效果,能夠滌凈文學作品中的一切渣滓。這類渣滓會降低文學工作者作品的價值與質量。
捍衛文學語言的純潔,可不僅僅是反對歪曲文字——這只是問題的一部分,主要的是必須善于錘煉詞句,勾勒出鮮明的人物形象。這可以避免成為似乎頭頭是道,實際上卻空空如也的話語。
建筑家要造一座驚世駭俗的漂亮房屋,除了必須熱愛藝術和具有天賦之外,還先得用多年的時間,掌握建筑技術。一開始,還得學建筑學的基礎知識。我想,如果說我們許多年輕的作家還缺乏文學的初步功底,這或許是不錯的吧。我們的國家,就其制度而言,是特殊的。它也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國家。在我國出版的書籍中,有數十種甚或數百種,應該說尚系“習作”。這是學徒的作品,是文藝學徒的作品。此種情況,只有在我國才能出現。然而,青年作家既然尚在學徒階段,便獲得了出書的機遇,那恐怕也難免把粗糙的半成品帶進文學天地。因此,他不應該忘記,國家是由于他具備潛質而給了預支,他那天賦的小火星,正在脆弱的、稚嫩的、硬生生湊攏的作品堆中幽幽發亮。這種預支,他得償還。要還清這筆賬,唯一的辦法是在勤學的基礎上健壯起來,把創作的技藝掌握好。這需要學習,學習,再學習。在我們這個驚人的幸福時代,在獲勝了的無產階級的國家,每個年輕人的面前,通向生活的大門始終敞開著。
昔日的鍋爐工、運輸工、車工、電工,甚至牧童,現在已經成千上萬地登上了知識的巔峰,他們掌握了科技、文學、經濟,學會了如何治國理政。曾經的運輸工成了教授、作家、工程師和政府委員——他們達到如此的高度,并非經過了機械式的逐級提拔,而是由于他們為了改造自身,為了成長為新人,成長為無產階級學者,而付出了最大的努力。這是愉快的勞動,也就是斯大林同志所說的,那種榮耀的、氣派的、自豪的、英勇的勞動。
我們只能這樣糾正自身的錯誤:寫了一本還過得去的書而不自滿,時刻牢記作家已被推舉到戰線的最前沿,我們的黨要求作家們寫的每一個字都擊中目標,要求他們塑造的人物形象能夠點亮讀者心中的火炬。為此,他們就必須熟悉并善于使用手中的武器。
我掀開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重讀,準確地說,是聽一聽那些熟稔的字句。這種時候,巨匠的文章使我頓然領悟,明白了自己的書哪兒寫得不行。于是,一些多余的、刺眼的詞句就被毫不可惜地涂抹掉了。如果小說有幸再版,那么書中便沒有了這類贅言。
既然談語言,是不是可以不提及我們的青年讀物呢?不,應該提及。青年讀物面世后,我們共青團的雜志不能不予以評介。也不能只登一篇短文,做做樣子。那樣的話,就只能泛泛而論。批評應當講深講透,才有價值。
有關創作的討論剛展開,我們已經發現了許多錯誤的觀點。高爾基的文章仿佛清冽的潺潺水流。他號召我們付出誠實的、負責的勞動。巨匠在說到那些“坐享榮譽的”人們時,不大留情面。但,敲打越重,轉變才越快哦。
高爾基的批評具有深刻的原則性。他并不置人于死地,而僅僅是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回歸到現實生活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