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國經濟學說與中國研究報告(2018)
- 程恩富 華桂宏
- 5166字
- 2020-04-10 11:45:18
馬克思經濟理論簡評
——基于方法論與馬克思思維邏輯進程的視角
楊文進(1)
(浙江工商大學)
對馬克思經濟理論的評價可謂汗牛充棟,但相當部分的評價如果不是帶有比較強烈的以階級情感為背景的主觀色彩,就是糾纏于無關緊要的枝末細節中,如價值轉形產生的“兩個總量”之間的不一致上,真正從方法論和馬克思自身的邏輯思維進程來理解其經濟理論的論述則極為罕見。顯然,只有從方法論與馬克思自身的歷史觀和思維邏輯進程來認識其經濟理論,才有可能得到較為客觀的結論。
一、方法論視角的馬克思經濟學
以當今的標準來衡量,像古典經濟學一樣,馬克思的經濟學并不是一種純粹的經濟學,而是一種與哲學、社會學和政治學等內容融為一體的社會政治經濟學。這種做法的最大好處之一,就是它能夠對研究對象進行更全面和更客觀的分析,避免了以偏概全的缺點,但這種做法也存在著難以建立起像單純對象那樣嚴密的邏輯體系,不同角度的分析之間容易產生邏輯上的不一致,同時這樣的分析在內容上必然比較隱晦,容易產生人們理解上的歧義等。這種情況在馬克思經濟學中表現得特別明顯(2)。
所有的“價值理論”以及之上的經濟理論都是假說,假說是沒有對錯的,因此勞動價值論也不存在對錯問題,但任何理論要對其研究對象具有解釋力,其假說在性質上就必須與研究對象的社會本質相一致。在這方面,“勞動價值論”顯然是一種只能與原始社會性質相一致而與資本主義性質完全不符的假說。因為只有在原始社會,勞動可以被認為是生產中的唯一要素(在經濟學中,只有稀缺的才能成為要素,原始社會的“土地”是如此豐裕而不成為要素,作為資本的工具——木棒與石塊——是極其簡單的而可以忽略不計),所以以勞動時間作為商品交換的尺度是最公平的(3)。到了資本主義,土地已變得稀缺而在生產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資本在一定階段更是起到支配性的作用(因此這個階段才被稱為資本主義),所以在資本主義,勞動價值論或勞動時間作為價值尺度的作用也就喪失,由反映資本主義本質的“支配的勞動”或者后來凱恩斯提出的“工資單位”來充當價值尺度也就順理成章。
任何研究都是從前提假設開始的,要保證體系的邏輯性,前提假設就必須是一元性的或絕對的,即要么是白,要么是黑,絕對不允許又白又黑,也就是說不能出現二律背反的情況,否則邏輯推理就無法演進。遺憾的是,馬克思為了使“實體性”的勞動價值論與其性質完全不符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相兼容而做了“二律背反”的前提假設,這是導致其邏輯體系混亂最終竟使整個研究無法進行下去的最主要原因。
由于馬克思的整個理論是建立在其特有的勞動價值論基礎上的,因此該基礎是否牢固,也就決定了建立在其之上的整個體系在邏輯上是否能夠成立的關鍵。然而,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卻恰恰是建立在前提假設二律背反的基礎上的。這是因為,為了將古典學派以“價值尺度”為核心的勞動價值論轉換到以“價值源泉”為核心的勞動價值論上來,為其特有的剩余價值理論提供理論依據,同時又能與其唯物史觀相一致并且能夠為所要研究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相一致,馬克思對“價值”做了“二重性”的定義,即一方面將“價值”定義為“抽象勞動的凝結”,價值量由(一定強度的)勞動時間決定;另一方面又將價值(本質)定義為“生產關系”。長期以來,人們(尤其是傳統社會主義國家從事政治經濟學研究和教學的人)一直將這兩者的關系理解為形式與本質(4),即“生產關系”是本質,“勞動的凝結”是形式(5)。然而,形式與本質之間雖然有可能不完全一致,但卻絕對不允許出現相互矛盾甚至相互否定的情況,然而馬克思的這種二重性定義之間卻存在著這種相互否定的情況。作為“勞動的凝結”的價值,大小由勞動時間衡量,那么價值就不僅是一種“準物質”的客觀范疇,而且在數量上是個“絕對量”——由“時間”多少來衡量,由此價值量的多少就與生產關系完全無關,只由在它上面耗費的“勞動時間”決定。如果價值是“生產關系”,那么價值就不是一種客觀范疇,更不是一種“絕對量”,而是相對量,這也就是說,它的數量大小是隨著生產關系的變化而改變的。所以在這里,馬克思對價值的二重性定義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也就是說,馬克思對作為其整個理論基礎的“價值理論”做了“二律背反”的假設。作為基礎的價值理論出現了這種“二律背反”現象,必然會帶來整個理論體系的邏輯混亂。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
這種混亂在一開始關于價值和使用價值與價格之間關系的分析上就充分顯現出來。如一方面認為價格僅僅是價值的表現形式,里面不包含任何的使用價值原子,另一方面又認為價格在實際上不可能等于價值,而是圍繞價值波動,其中的原因是供求不均衡,然而供求的實質內容之一卻是使用價值(反映需求者從效用角度衡量的商品價值,另一方面則是供給者從成本角度考慮的商品價值),承認供求對價格的決定作用,就必須會得到使用價值在價格決定中的作用,然而這卻與馬克思對價格本質的定義(價格只是價值的表現形式)相矛盾。在貨幣性質等方面,由價值定義二重性矛盾引起的邏輯問題同樣突出。相信初讀《資本論》的人,十之八九會被第1卷第1篇的邏輯搞得頭昏腦漲,甚至馬克思自身對此都直言不諱(6)。
作為前提假設的這種矛盾,必然會帶來整個體系的邏輯混亂,幾乎在每個方面都充斥著這種矛盾:在剩余價值生產分析中出現的不斷延長工人勞動時間且貨幣工資不變但企業利潤卻并不因此增加、技術構成與有機構成的矛盾以及基礎之上的工人階級貧困化理論、利潤率下降理論等等,正因為這樣,所以《資本論》中的幾乎每個方面都會引起人們的歧義。
二、邏輯思維進程的馬克思經濟學
我們知道,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一書中,馬克思有一個非常清晰的寫作計劃,他說道:“我照著這個次序來研究資本主義的經濟制度:資本、土地所有制、雇傭勞動;國家、對外貿易、世界市場。在前三項下我研究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分成的三大階級和經濟生活條件;其他三項的相互聯系是一望而知的”。遺憾的是,馬克思不僅沒有完成全部寫作計劃,如后三部分(國家、對外貿易、世界市場)幾乎完全未開始進行,而且已完成寫作的前三部分也沒有在生前完成出版。
所有制或資本及其理論在馬克思的經濟學與科學社會主義理論中占有核心的地位,這是因為在馬克思已有的理論體系中,所有制或資本是與剩余產品的占有與分配聯系在一起的,它是造成馬克思所說的資本主義各種弊端的主要原因。
我們知道,在一個體系中,一旦加入新的因素,那么原有因素間的關系就會被完全改變。在原有體系中,首先引入馬克思計劃要研究的第四項內容,即國家,這是最足以改變原有理論結論的因素(7)。
雖然馬克思沒有一個清晰的國家概念(8),但在《共產黨宣言》中,國家權力高于所有制權力的這種思想則是十分明確的。上面講到,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所有制或資本在資本主義經濟關系中占有核心地位,因為它們決定了剩余產品的歸屬,從而決定著社會的生產目的和性質,所以馬克思的整個經濟分析都是圍繞所有制或資本關系來進行的,并且最終得出要消除資本主義的各種矛盾,就必須建立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現有的社會主義經濟理論也基本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不幸的是,一旦將“國家”引入到原有體系中,那么這些結論,尤其是涉及未來社會的結論也就基本不成立了。
國家權力與所有制的關系說明,在建立公平與正義社會方面,國家性質要遠比生產資料所有制的作用大。
將國家引進到原有體系,資本或生產資料所有制的作用被嚴重削弱,要實現以產品分配公平為取向的社會目標并不需要消滅私有制或建立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主導的經濟制度,具體建立什么樣的所有制及其結構,取決于公平與效率關系的處理。如此一來,資本或私有制的性質也并非那么可怕(9)。
我們知道,馬克思建立生產資料公有制的目的,除了消除勞動異化建立產品分配相對公平的社會外,就是要建立計劃經濟以消除市場經濟資源配置無政府狀態導致的經濟運行不穩定和資源浪費。在這方面,馬克思忽視了市場經濟基本規律(價值規律)(10)與基本矛盾的對立統一關系,祈望以消除基本矛盾作用來發揮價值規律的“按比例”作用,顯然是不可能達到目標的,是與他自身的矛盾辯證法相抵觸的。沒有了基本矛盾的存在及其作用的發揮,其矛盾對立面的價值規律也不可能獨立存在和發揮作用。傳統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實踐已為此做了最好的詮釋。實際上,經濟主體之間的無政府狀態反而是經濟運行保持穩定的基本條件,甚至可以說,經濟主體之間的無政府狀態越嚴重,宏觀經濟運行的穩定性程度就越高;反之,經濟主體之間的協調性程度越高,宏觀經濟運行的穩定程度就越低(11)。
以上情況說明,即使假設馬克思的原有理論沒有任何問題,也不能把其作為能夠解釋現實的理論來應用,因為它們都是遠離現實的半成品,隨著被抽象的因素一個個還原到原有的體系中,已有的理論結論會發生重大改變甚至會與原來完全不同,所以這些理論不是現成可用的指導實踐的良方。
(1) 楊文進,浙江工商大學經濟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經濟學基本原理的研究。
(2) 關于馬克思理論體系的矛盾,英國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學者戴維·麥克萊蘭曾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如他講:“馬克思遺產自相矛盾的另一個不那么偶然的原因是,他的思想方法不容許把自身概括為幾個簡單的公式。馬克思既在年輕時曾發現他的先師黑格爾有矛盾之處,那么這種矛盾也出現在這位弟子身上就不足為奇了。這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是辯證的思想家,而馬克思的辯證法更沒有止境:只要主觀因素是和客觀因素一致的,理論便總是與實踐相互影響并不斷發展的。馬克思本人生前就曾改變并發展了自己的政治觀點和經濟觀點。”“在經濟學方面,馬克思逝世時,其基本原理是很不清晰的。勞動價值理論是否可作為分析現實經濟活動的有益工具,還有待于馬克思的遺作《資本論》第三卷的出版,有待于馬克思對于價值轉化為價格這一問題的解答。但是對他的許多追隨者來說,馬克思的答案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在一些較為直接的實際問題上,馬克思雖然確信資本主義制度必然崩潰,但確切的機制是什么,他則不甚了了。關鍵在于利潤率趨于下降嗎?或者是生產過剩問題和隨之出現的消費不足?還是二者兼而有之?馬克思遠未解決這個問題,以致時至今日仍然是激烈爭論的一個主題。再者,馬克思對于經濟學的研究基本上只涉及資本主義的競爭階段。雖然他正確地預言了壟斷的發展,但并未分析壟斷的發展規律,更不用說帝國主義的發展規律了。當時,這個問題剛剛進入馬克思的視野,而今已成為大多數現代馬克思主義者論述世界經濟體系的中心問題了。”[英]戴利·麥克萊蘭著:《馬克思以后的馬克思主義》第4、5~6頁,北京:東方出版社,1986年版。
(3) 從古希臘到古典學派,對價值的認識都是從社會公平的角度進行的。
(4) 很多年前,在多次學術會議期間與人們的討論中,筆者提出兩者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然而一些人卻以筆者不了解馬克思關于形式與本質之間關系而對此進行辯護,筆者只能無語應對。中國傳統政治經濟學基本上就是一套不講基本邏輯的詭辯術。
(5) “價值是人類一般抽象勞動的凝結”,這本身就是一個質的規定,絕對不是所謂與“生產關系本質”相對的“形式”。
(6) 參見《資本論》第1卷“序言”,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第2版第2頁。
(7) 在傳統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學研究中,有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就是國家政權的變更是建立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前提,但在分析社會主義經濟性質與公有制作用時卻完全忽視國家權力的作用,單純地圍繞所有制來進行,由此得到的結論與實踐完全脫節。在這方面,人們犯了一個因果顛倒的錯誤,即公有制的產生是國家權力變更的結果,但國家和整個經濟體系的性質卻是由所有制性質決定的。
(8) “西方馬克思主義”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法國當代著名的哲學家和社會政治理論家H.列菲弗爾(Henri Lefebvre)在《論國家——從黑格爾到斯大林和毛澤東》(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一書中指出,馬克思并不存在一種連貫的和完全的國家理論。他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包含著三種不同的國家理論,即國家是統治階級的工具;國家從表面上看獨立于各個階級,但實際上它既表現出寄生性,又表現出掠奪性;國家負擔整個社會。同時,這三種理論經常相互混雜。
(9) 關于資本的性質與作用,請參見拙文《資本積累是促進共同富裕的最有效手段》(《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論資本的性質與作用》(《福建論壇》2010年第11期)。
(10) 在社會主義傳統政治經濟學中,普遍把市場經濟基本矛盾的作用(促進技術進步、提高勞動生產率、導致兩極分化等)作為價值規律的作用來對待,忽視了它們與價值規律的內容(強調價格與價值相等和按比例)是水火不相容的。自然,如此一來基本矛盾的作用就一無是處了,要被消滅也就是極其正常的結果。
(11) 這方面的分析,請參見拙文《論市場機制不完美之美——優勝劣汰的動態效率勝過優化配置的靜態效率》(《學術月刊》2014年第9期)、《結構調整與宏觀經濟運行穩定性的關系》(《經濟縱橫》201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