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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社會本能與文化本能

以“二戰”為代表的歐洲史上的戰爭,本質上是文化本能與經濟發展沖突引起的。經濟的發展使相應的文化安慰沒有跟上來,人們在貧富分化流動過程中產生了強烈的不安感和被排斥的擔憂,從而激起了社會本能的反抗。每一個國家或朝代、種族都有其特定的文化基礎。所謂文化,通常是人類將人性真善美化的過程。從通常意義上而言,文化是當時人們沿襲古今人文智慧知識而形成的。文化在歷史上大多數時候,都能使人們的物質生活更美好、精神生活更強大。從人性本能的角度而言,文化對于一個群體的作用在于:使其所在的人群取得人性本能和當時的經濟發展水平相協調的效果。當經濟水平發展過快的時候,文化本能在更大、更高的理性視野下受到沖擊,此時新舊文化要么融合,要么對抗。文化本能以教化的方式植根于當地人們的童年記憶中,成為潛意識的一部分,變成一種本能動機,左右其一生的所思所想。嚴格來說,一個人的文化本能通常與原生家庭有關,而原生家庭又受群體文化的影響。否定一個個體或群體的根深蒂固的文化認知,會在短時期內引起躁動不安,尤其是對于固執之人和群體,那是一種比死更難受的感覺。所以,受文化本能動機(信念)驅使而努力的人,當被否認或者失敗的時候,當事人寧愿自殺。事實上,歐洲歷史上圍繞耶路撒冷的3000年惡戰都是這樣形成的:在經濟發展過程中,在各社會群體融合沖突過程中,舊有的能滿足其社會本能的文化本能遭到顛覆和否定,而新的能滿足其社會本能的導人向善的文化本能卻沒有足夠時間形成,于是在社會本能焦慮的威脅下,惡戰在所難免。“十九世紀,資產階級確信資本主義的成功,社會主義者確信社會主義的成功,帝國主義者確信殖民主義的成功,統治階級認為他們注定要統治。現在這些確定性幾乎都不存在了,考慮到人類今天面臨的令人沮喪的復雜問題,如果它們還存在的話也應該是支離破碎的了。”這是加爾布雷思在《不確定的時代》的前言(4)中給出的題解。唯有接納變化,包容不確定性的、成長發展型的思維模式才能對抗文化本能的執拗。

所謂文化本能,是指人類個體成長過程中經歷的體驗與教化所形成的具有相對穩定的認知。不同的群體擁有不同的文化本能,同一群體不同個體之間也有著不同的文化本能。文化本能若是出于主動選擇,個體通常會選擇最適合他性格特征的文化以支持自我的信念。文化本能若是出于被動灌輸,就會接受當時最流行的文化價值觀;而越是失去自我意志者越容易接受被動灌輸的價值觀,從而將其內化為文化本能,變成僵化的教條。此種僵化的教條一旦返侵自我意志,就會變成顯意識對潛意識的壓抑和歪曲,從而滋生非道的執念。所謂非道的執念是指失去愛己愛人的能力,或者說將這種本能深深地掩埋起來,使之難以進入顯意識,從而產生惡念和惡行。關于文化的擴散、傳播、演化,很多學者都用類似基因復制自身一樣的具有文化復制和進化功能的“謎米”來說明,如戴維·多伊奇在《無窮的開始——世界進步的本源》中所說的,“謎米”分為理性謎米和反理性謎米。(5)其中,理性謎米是指“通過理性和批判思考創造出來的新型謎米,依賴這樣的思考來實現自身的忠實復制”;反理性謎米則是指“老式的、靜態社會的那類謎米,通過使持有者失去批評能力來生存”。前者造就高創造性的動態社會,對應的是得道的文化;后者造就低創造性的靜態社會,對應的是失道的文化。文化絕大多數是導人向善的,但文化變成本能,將人類最深處潛意識處的愛己愛人的本能封印,那么就可能讓人在執念的引領下、在環境的浸染下無所顧忌地作惡。例如,沙文主義與尼采的強者意志成為納粹攻城略地的文化本能,事實上是失去自愛與愛人能力的表現,是社會歸屬感和安全感嚴重缺失的表現。

生存本能源于動物性,社會本能源于人性,文化本能源于神性。從動物性到人性再到神性,人類文明有著清晰的發展脈絡。然而現代科學研究通常將神學納入心理學研究范疇,也就是說,神性歸根究底仍是人性的產物,是人類無法面對人性中的丑惡面而滋生出來的超越人性之上的超人特性。神學與文化的作用一樣,都是試圖將人性中的陰暗面進行壓抑掩藏。當神學與文化變成個體的文化本能,掩埋個體的真實潛意識,讓個體在遭遇困難、挫折、困惑之時通過“自我欺騙”,通過左腦解析器的編故事功能為自我找到種種理由,長此以往,個體就會失去通往本我的途徑,變成沒有“心”的僵化的教條主義者。

生存本能、社會本能、文化本能共同構成一個人或群體潛意識的一部分。這三種人性本能歷史上形成的時間越長久,則埋藏得越深也越難以改變、逾越,即對人類行為影響最強烈的是生存本能,次強烈的是社會本能,第三是文化本能。這些本能以非理性的成分作用于人類大腦,對抗理性帶來的外界變化,并輕易激起洶涌澎湃的多巴胺,使之產生種種理性或者他人難以理解的非理性行為。自我否定是一種令人難受的感覺,外力野蠻否定一個人或群體的文化信念,會引起激烈的反抗,除非他自己從內在突破。醉酒的人,寧愿醉死也不愿意枯死。執念于某種單一文化信念的人也正如醉酒者,容不得否定。尊重任何他人或群體的文化信念,便是人道主義,這種人道主義意味著不輕易野蠻地否定或蔑視一個群體的文化信念。從人道主義立場上看,文化沒有先進與落后之分。任何群體以思想族群優越性為名進行的打擊、侵略、擴張都是非正義、非人道的。例如,鳳凰網2015年4月22日報道,北森提奈島,位于孟加拉灣的安達曼群島,是一個拒絕與外界接觸的遙遠的小島。據估計,島上的土著部落已經在那里生活了6萬年。他們皮膚黝黑,身材矮小,是地球上最后幾個拒絕與外部現代世界接觸的族群之一。他們警惕地保護著自己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任何外人在島上登陸都可能遭遇土著人的萬箭齊發。然而,當地人因接觸外界常見而島上沒有的疾病死亡,因而與群島上其他土著居民接觸的類似努力(包括與大安達曼人和加洛瓦人的接觸)都以悲劇告終。因此,一些團體呼吁不應強行接觸森提奈人。在此壓力之下,政府于1996年放棄了與當地人接觸的計劃,并宣布隔絕該小島,小島海岸3英里內生人禁入。可見,出于文化本能的人道主義,任何群體都不能以文明優越性為名對其他族群進行野蠻干擾。

不同的族群會衍生出不同的文化,同一個族群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會衍生出不同的文化。這些文化特征構成當時當地人始于童年時期的文化本能,將主導其一生的所思所想。文明在構建過程中遭遇外來的野蠻否定與干預,就會激起更激烈的對抗乃至兩敗俱傷。沒有任何民族和個體不需要自強不息地從內突破的成長。下面簡述歷史上較有代表性的文化體,從這些代表性文化體可以看出人性與社會演變所呈現出來的精彩。

1. 斯巴達vs雅典:性本惡vs性本善

人類歷史上存在鮮明文化對比的是古希臘的斯巴達城邦和雅典城邦。斯巴達以其嚴酷紀律、獨裁統治而聞名。在斯巴達,母親會用烈酒為嬰兒洗澡,若受不了的,則任由他死去,這是因為斯巴達人只要最好的戰士。斯巴達管理者故意讓兒童忍饑挨餓,作為教育的一個策略,便是鼓勵他們去偷公共食堂的食物,以不被抓到為榮;一旦被抓住,便要遭到毒打和挨餓的懲罰。斯巴達管理者故意派青年去屠殺希洛人。除了殘殺,還采用各種手段侮辱希洛人,以此激起青年對奴隸的鄙視,培養他們兇殘的品性。從小在世界的殘酷中成長,斯巴達人認為人類是性本惡的,只有通過你死我亡的斗爭才能繁衍生存。這樣的文化,導致該民族對外十分好戰,頻繁發動侵略戰爭,最終就如同歷史上多數好戰民族的下場一樣,短期內可以獲得勝利,但在長期作戰之后國力衰亡,或者在某一次失敗后被后起之秀打敗(斯巴達在波斯戰爭后為與雅典爭奪霸權進行了長達20多年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勉強勝利之后被底比斯擊敗,從此走向衰落)。盡管他們培養出了一大批英勇善戰、紀律嚴明的斗士,但在希臘眾多的哲學家、演說家、文學家、藝術家中,沒有一個斯巴達人。斯巴達以戰斗和英勇為美,在這樣族群的個體的內心深處充滿了不安全感和對人類的不信任感,便極有可能通過侵略、欺凌和控制來彌補社會本能焦慮。他們需要披上勇敢無畏、堅不可摧的盔甲以達到震懾的目的,從而產生一種迷幻的效果,讓他們自身堅信他們代表著更優秀的人類,這事實上是一種心理的自我欺騙。斯巴達文化是“沒有心”的文化,整個群體教化的目的就是將人心徹底隔離,從而滋生堅硬的抵御盔甲。傳統看似惡的人,不過是自我實現意志被否認而呈現的抵御狀態,他們寧愿被人說成惡也不愿承認自己才能的不足,也就是說,沒有足夠的勇氣正視自己的弱點是所有惡之源,事實上是缺乏安全感而導致社會本能焦慮。社會本能焦慮是人類歷史上性本惡文化的根源,即從童年時期便被植入的仇恨意識與不安全感,這樣的文化實質上是對人類的不信任,他們認為自己一定要勇敢強大、不怕死才會獲得安全,通過激發其安全焦慮(社會本能焦慮)而形成的一種文化本能便是性本惡的文化本能。如果一個個人或族群嗜戰如命,那么他(們)內心深處就是對人類社會缺乏安全感的。這種安全感缺乏是自童年時期便被激發的社會本能焦慮,這種社會本能焦慮用現代心理學概念來說,屬于心理碎片。在個體成長過程中會本能地去對心理碎片進行彌補,更確切地說,是一生都在尋找童年缺失的無條件的愛,對內表現為強烈的控制欲,對外表現為強烈的權力欲。這種權力欲與健全人格條件下以自我實現為目的的偉人有本質的不同。這種焦慮壓力在物質缺乏年代或者說戰爭年代,確實可以幫助人們從戰斗中勝出——正如我們現代很多患有焦慮癥的人一樣,盡管焦慮可以幫助其人生獲得一定的成功,但卻很難獲得天才式的成功,因為任何焦慮作為一種人生動機,都會有滿足和疲乏的時候,一旦被現實滿足或者否定,當事人便容易無所適從;而事實上,焦慮動機也是阻礙創新和人類進步的極大障礙,更是市場競爭中獲取長久勝利的障礙。

與斯巴達性本惡文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雅典的性本善文化。雅典是用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名字命名的歷史古城。相傳,古希臘時期,智慧女神雅典娜與海神波塞冬為爭奪雅典的保護神地位相持不下。后來,主神宙斯決定:誰能給人類一件有用的東西,城就歸誰。海神賜給人類一匹象征戰爭的壯馬,而智慧女神雅典娜獻給人類一棵枝繁葉茂、果實累累、象征和平的橄欖樹。人們渴望和平,不要戰爭,結果這座城歸了女神雅典娜。從此,她成了雅典的保護神,雅典因之得名。后來,人們就把雅典視為“酷愛和平之城”。雅典的文化追求的是一種身心統一的和諧發展的文化,追求身體美與心靈美的結合。雅典人將兒童置于自然的狀態中,使其身體和心靈得到完全的發育,培養其成為身心和諧、既美且善且強的公民,他們所感知的世界和斯巴達人完全不同。

與斯巴達相比,雅典文化繁榮。公元前5世紀,雅典已成為希臘的文化中心,許多杰出的創作家或生于雅典,或寄居于雅典。如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悲劇家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彼底斯和喜劇大師阿里斯多芬,雕刻家米隆、坡里克利特、菲狄亞斯,歷史學家希羅多德、修昔底德、色諾芬,演說家安提芬、李西亞斯、伊索克拉底等。雅典的文化藝術成就不僅對希臘文明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且推動了整個人類社會的進步。

雅典將軍伯利克里在陣亡將士葬禮上的演說很好地詮釋了雅典性本善的文化觀(6)

“我們是自愿地以輕松的情緒來應付危險,而不是以艱苦的訓練;我們的勇敢是從我們的生活方式中自然產生的,我們不花費時間來訓練自己忍受那些尚未到來的痛苦。但是當我們真的遇著痛苦的時候,我們表現我們自己正和那些經常受到嚴格訓練的人一樣勇敢。”

“我們愛好美麗的東西,但是沒有因此而至于奢侈;我們愛好智慧,但是沒有因此而至于柔弱。我們把財富當作可以適當利用的東西,而沒有把它當作可以自己夸耀的東西。至于貧窮,誰也不必以承認自己的貧窮為恥;真正的恥辱是不擇手段以避免貧窮。”

圖1-2 伯利克里在雅典陣亡將士葬禮上的演說

資料來源:彼得·弗塔多.塑造世界的1001天[M].鐘昊,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48.

“我們能夠冒險,同時又能夠對于這個冒險,事先深思熟慮。他人的勇敢,由于無知;當他們停下來思考的時候,他們就開始疑懼了。但是真的算得勇敢的人是那個最了解人生的幸福和災患,然后勇往直前,擔當起將來會發生的事故的人。”

這些演說很藝術化地呈現了雅典文化中關于真善美的內涵。勇敢、強大不是根源于從小被社會本能焦慮所威脅的侵略,而是根源于人類對真善美的認同而產生的捍衛精神,是在社會本能得到滿足的前提條件下的無畏精神。這樣的文化氛圍從根源上滿足了人類的社會本能(安全感、歸屬感、自我實現),因此人性得以極大地釋放,從而產生了一大批影響深遠的思想家。

同是古希臘城邦的斯巴達和雅典,歷史上發生過多次戰爭,事實上,早在公元前8世紀,古希臘就先后建立了200多個城邦。城邦各自為政,無統一君主,城邦之間戰爭不斷。到公元前5世紀,斯巴達和雅典成為古希臘勢均力敵的兩大盟主,為爭奪希臘霸主,他們之間發生了長達百年的拉鋸戰,結果是以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尼撒聯盟擊敗了以雅典為首的聯盟,史稱“伯羅奔尼撒戰爭”。雅典被迫失去大部分權利,但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大大消耗了希臘城邦的國力,不久就被外來勢力征服。修昔底德認為伯羅奔尼撒戰爭是一場空前的大悲劇,因為參戰各方都有一批不負責任的政客,他們為了實現個人的野心和自私自利的目的,不顧國家的安危和人民的死活,使整個民族都卷入了這場非正義的、愚蠢的戰爭。事實上,任何戰爭對于主動發起的一方來說都是非正義的,必然會導致民生潦倒、內耗嚴重,最終兩敗俱傷。

斯巴達和雅典的戰爭,基于性本惡和性本善的交織,形成了競爭與和平。在社會本能需求上,人類既需要競爭以彰顯自我的強大,也需要和平合作以滿足安全需求和歸屬需求;競爭顯示性本惡,和平合作顯示性本善。群體文化在遷就人類社會本能上起到了關鍵作用:文化認為是性本惡的,人們就會以斯巴達的方式對待他們的孩子,從而產生和斯巴達一樣好戰的群體;文化認為是性本善的,人們就會以雅典的方式對待他們的孩子,從而產生偉大的人。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正是性本惡的出發點導致了性本惡,性本善的出發點導致了性本善。然而正如道家所說的,善惡本是相互交織、此消彼長的過程,無論是性本惡還是性本善,人類從來都不是只有一個模式,在群體中一味地偏執都會導致另一重反面。性本惡文化觀讓那些愛好和平、智慧的人難以發展,因此斯巴達驍勇善戰的群體負面表現為無知和無人性;性本善文化觀讓好勝者難以發展,因此雅典的愛智慧、和平群體的負面表現為軟弱、膽怯。無論是斯巴達的無知還是雅典的軟弱,從人類的長久發展來看都是倒退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結合演變出包含和平與競爭的奧運精神。奧運會,最早產生于古希臘時期,隨著各城邦戰爭的此起彼伏而逐漸為人們所推崇。人民厭惡戰爭,渴望和平,于是按照各城邦事先約定的規則在競技場上一較高下。奧運火炬所到之處,戰火熄滅,人類自強。奧運精神一直延續到現在,與當代的市場經濟精神如出一轍:以事先和平協議的方式制定一系列大家普遍承認的、保證平等競爭的、導人向善向強的制度,在這個規則下,人和人之間、群體和群體之間相互較量,經濟報酬就是對真、善、美、強的回報。

2. 歐美文化

2014年,《耶路撒冷三千年》在中國出版,迅速成為哲學類暢銷書。該書在全球引起了不小的波瀾,它從人性的角度用敘事的方式敘述了耶路撒冷3000年的故事。“耶路撒冷曾被視為世界的中心,是基督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三大宗教的圣地,是文明沖突的戰略要沖,是讓世人魂牽夢繞的所在,是惑人的陰謀與虛構的網絡傳說和二十四小時新聞發生的地方。”(7)此書“前言”中的這一段論述是關于此書比較經典的一個概括評論。文藝復興之前近3000年的歐洲歷史基本上都是圍繞耶路撒冷的宗教戰爭史,宗教對于人們而言,是神圣、蠱惑、預言、祝福與詛咒……所有人本性中未知的恐懼與期盼都包含其中,而對于統治者而言,掌握了宗教控制權就掌握了神的力量,所以在爭奪耶路撒冷的過程中,人類以“神圣”的名義對自己殘忍無道。宗教以真理之名義存在,哪怕是最有智慧的人也不可能從邏輯上對它進行證偽。“證偽”的概念來源于哲學家卡爾·波普爾的《猜想與反駁——科學知識的增長》(8)一書,作者認為從邏輯上、可能性上不能被證偽的理論就是非科學的,如神學,它從邏輯上永遠不可能被“證偽”,所以它是非科學的。而對于大眾而言,一本《圣經》就保障了人們生生世世往生極樂,簡單粗暴的背后事實上是:作為群體共同的信仰,神學滿足了人類的社會本能——安全需要、歸屬需要、自我實現需要,也正因為人類社會本能的強大作用力,作為圣地的耶路撒冷才成為歐洲各地區爭奪的所在。當人類本能需要得到滿足時,人類便能獲得心靈層次的平和、寧靜,從而無畏無懼,更富有創造性,更能掌握外界的物理規律,更善于改造周圍世界。這是人類為了心目中的信仰拼盡全力的根本原因。但人們忘了,若真有靈魂的存在,那么靈魂必然是普世永恒的,與特定的神靈、種類、族群無關。

對于歐洲歷史而言,宗教文化是深入骨髓的。宗教一旦作為一種文化本能植入一個群體的潛意識中,就會在社會的快速突變融合過程中成為自我毀滅的導火索。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穆斯林的葬禮》(9),就描寫了人類在經濟社會快速的融合變遷中備受文化本能折磨的三代人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要角色,幾乎人人都有著各自不同的堅定不移的信念,在沖突過程中殫精竭慮、耗盡畢生,最終卻違背了人性,辜負了人類自身最重要的情與義。古往今來,悲劇故事都有著相同的唯情論元素:人類由內而發的情義與時代道義要求相背離的元素,或者說是人的生存本能、社會本能與文化本能背離的元素。悲劇和斗爭,皆源于此。

文藝復興時期(14—17世紀),“日心說”提出(10),理性主義覺醒,人性從宗教樊籠中掙脫,經濟、文化、技術得到極大的自由發展。第一次工業革命開啟,人類浩浩蕩蕩地進入了理性科技發展時期,與此同時,人類在經濟快速發展過程中尋找文化的突破,“上帝已死”成為當時歐洲社會推陳出新的文化體系的根本訴求。文藝復興將人性光輝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僅僅只是覺醒而已,文藝復興后的歐洲社會,既是充滿激情與創造力的,又是欲望膨脹、貪婪橫溢、邪惡滋生的;既是人文主義對基督教傳統文化洗練的過程,又是一個舊信仰解體、新信仰脆弱的道德失范的時代。亞當·斯密于1759年出版的《道德情操論》,從理性的角度論述了情感和道德的來源和體系。它從人類的情感和同情心出發,討論了善惡、美丑、正義、責任等一系列概念,是數千年宗教思想統治下形成的道德情感基礎的集大成者,是在理性覺醒之初對非理性情感煥發的解析,與中國儒家學說《論語》有異曲同工之妙。它事實上是一種僵化文化本能的系統闡述,既符合當時時代人性的真實,也是一種屈從——非理性文化本能與真實社會本能對抗下的屈從,是基于物質缺乏年代性本惡出發點的道德情操體系。同樣是基于性本惡的人性自私論,亞當·斯密于1773年出版的經濟學的開山之作——《國富論》,以“分工”“供需關系”和“看不見的手”為基礎,構建了延續至今的市場競爭經濟的基本理論架構。在筆者看來,這一創舉與奧運精神如出一轍——構建一個大眾共同承認的規則,讓人與人之間、群體與群體之間和平競爭。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一出,當即風靡歐洲,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的“圣經”,從此,市場經濟取代神學成為各國政府奉行的經濟管理準則。它首次讓大眾認識到,在神學之外,基于人性而言還有眾生平等、自由選擇的學說,這就解決了人類糾結千年的問題——就算人們彼此之間不是神的共同子民,但在市場經濟國家,人與人之間還是一樣平等的,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人類的安全感和歸屬感由此而得到滿足。國富論的基本思想是:價值來源于生產效率的提高,生產效率的提高來源于分工與技術創新,而分工與技術創新來源于資本;這中間并沒有關于人的等級之分,只要你足夠努力和創新并有冒險精神,你就能獲得高于常人的價值。1776年,美國發表《獨立宣言》,核心精神就是人人生而平等,這種平等是尊嚴和權利的平等。人人皆有自由意志與選擇權利,并且為自己努力,為自己負責。在這種思想體系下,人們的社會本能需求(安全感和歸屬感)得到了極大的保障,反正大家都是一樣的;而工業化的發展也使人們擺脫了生存的威脅,只要稍加努力,至少生存沒問題。在這樣的意識形態下,人們就剩下自我實現的社會性需求了,這也是一種良性競爭的社會性需求。常年下來就形成了一種獨立、自由、自我實現的文化本能,這種文化本能是群體在較長時期物質充裕的基礎上,在安全感和歸屬感得到保障的前提下而形成的以自我實現為人生動機的一種文化本能。這種文化本能使人的創造力得到極大地釋放,能進一步推動科學的發展。比爾·蓋茨、馬克·扎克伯格、巴菲特、索羅斯等現代財富巨人都是這種文化本能的產物。

回到《國富論》出版后的英、法、德等社會。這些國家與新生國家美國最不同之處在于,它們擁有更強烈的傳統群體的文化本能——宗教文化源遠流長,滲透到了骨髓血液中,每一次人文、科學的進步對整個社會群體而言都意味著銼骨削肉般的疼痛。達爾文于1859年出版了《物種起源》,震動了當時的學術界。他用大量資料證明了所有的生物都不是上帝創造的,而是在生存斗爭和自然選擇中,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等到高等,不斷發展變化的。他提出了生物進化論學說,從而摧毀了“神造論”和“物種不變論”。自此,理性主義、人文主義如風卷殘云般摧毀了歐洲根深蒂固的文化本能,自我意識覺醒伴隨著肆意增長的自我放縱,人類曾經有多自我抑制和自我欺騙,覺醒蛻變之時就有多癲狂。典型代表是發出超強震撼音的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他以犀利猛烈的哲理詩批判了當時道德的虛偽性、非人性,直言歐洲傳承了上千年的道德體系是基于弱者和復仇者的價值觀而建立起來的,需要推倒重建;他以天才的感悟肯定了藝術冥冥中對人性的釋放與弘揚;他以“上帝”“父親”為原型構建了理想中的“強者”“超人”的自我形象,其“生命意志”學說影響力甚至被誤用而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一個誘因,以及成為后現代主義哲學的起點,至今仍振聾發聵。尼采對自己和自己所在的社會進行了深入潛意識的探究性分析,他是個敢于直面人生的天才,但他一輩子也擺脫不了母親和妹妹在他心靈層面上的控制。“強者”“超人”皆是他理想中的模型,但他根深蒂固、基于宗教意識的文化本能決定了他一生的坎坷命運,最終瘋癲而死。從本能上來看,當時的文化本能以及尼采所處的家庭環境都是違背了其社會本能的:一方面是從小父親的缺位,另一方面是“上帝已死”宗教信仰的崩潰。尼采從中既難以獲得安全感和歸屬感,自我實現的愿望又一直被壓抑(競爭意識受到母親和妹妹的“女性化”抑制,得不到兄弟或父親的鼓勵),而當時所有的新文化體系又一次次使他覺醒,當他直面自我和人生的時候,所有激昂澎湃的作品都是其自我療愈的產物:一種理想的、充滿生命力的精神力量。

在人生的療養場中,傳說只有真愛才是唯一的解藥。尼采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莎樂美(11)——一個博學的、精通古今哲學藝術的、擁有超強自由意志的、美麗的奇女子。不久,尼采完成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5年)。尼采自評《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它來自真理核心財富的深處,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泉水,放下去的每個吊桶無不滿載金銀珠寶而歸。”(12)《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觸及了人本性中最深層次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生命意志,一種向陽的極力自我生長、自我超越的精神;實際就是自我實現的社會性需求,一種男性荷爾蒙驅使下的意味著競爭的精神,一種既是人類繁衍以來統領眾生的終極武器,又是被當時文化本能嚴重壓抑扭曲的人的社會本能。

在妹妹妒忌的挑撥離間之下,尼采最終和莎樂美分道揚鑣,不再相見。尼采有著天才的感悟,他的著作充滿心理學的洞見和藝術的奧秘,他以超前的洞悉力預言理想的社會文化、個人意志應該是怎樣的,也知道以后會怎樣。但他僅限于闡釋“怎么樣”的問題,真正探究出“為什么”問題的,是弗洛伊德——與尼采同時代并且與尼采所愛的人莎樂美保持親密師生關系的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構建了個人意志、社會心理的潛意識理論,將人的自我分成“本我”“自我”“超我”三層意識體系:“本我”(完全潛意識)代表欲望情緒,受意識遏抑;“自我”(大部分有意識)負責處理現實世界的事情;“超我”(部分有意識)是良知或內在的道德判斷,是自我的理想形象。弗洛伊德理論是現代精神分析學的開端,此后關于人格、精神、意志的分析脫離了傳統文學式的善惡道德觀而進入科學理性分析之路。弗洛伊德關注個體的潛意識,而榮格(Carl Gustav Jung)進一步將潛意識擴展到社群領域,認為一個人的人格形成于他所處的家庭、社會群體文化。榮格和弗洛伊德曾經保持了6年的親密朋友關系,后來由于理念不合而分道揚鑣——再有智慧的人,在個人價值觀方面都可能與他人存在思想鴻溝——你的經歷決定了你的人生和你的思想,你怎么可能會完全理解另一個人?正所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13)

自榮格之后,關于社群文化的科學化研究如繁花盛放,學者們聚焦于個體心理和社群文化心理如何相互影響并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步,結合現代科技日益發達的腦掃描術、社會科學化研究潮流,現代社會科學體系逐漸形成——認知心理學、腦科學、人類學、倫理學、制度經濟學等學科相繼成型。《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14)是以色列新銳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的作品。該書從人文關懷和科技發展、生物演變的綜合角度論述了人類的演變史——從10萬年前有生命跡象開始到21世紀資本、科技交織的人類發展史,填補了傳統人類史的三大鴻溝:歷史觀與哲學觀之間的鴻溝、人類和生態系統之間的鴻溝、集體和個人之間的鴻溝。

綜合而言,在人類近現代史上,在歐洲文化發展過程中,工業化、資本主義、宗教信仰解體三條主線基本上是同步發展的。《國富論》從理論上架構起以資本為核心的自由市場經濟體系,而歷經長期資本主義萌芽的荷蘭、葡萄牙等國家和地區的資本力量也滲透進歐亞大陸,并在歐洲信仰文化重建的亂象中迅速成為主導國家政治、文化的強大力量,此時的資本呈現出野蠻、蓬勃的生長態勢,大有橫掃一切正義、公平、人道之勢。臭名昭著的奴隸貿易、密西西比泡沫、鴉片戰爭等便是自由資本主義的惡果,更遑論資本與權力相結合而導致的遍布當時社會每一個工廠、牧場的滅絕人性的奴役。資本的暗黑力量在文化信仰解體重建的近代歐洲社會洶涌澎湃。馬克思的《資本論》以剩余價值為中心,對資本主義進行了徹底的批判。理想國理念席卷全球,公平、正義、民主的呼聲日益高漲,歐洲各國紛紛主動或被動地改革行政體制,建立起民主體制、社會保障體系、工人聯盟體系等促使全社會更公平公正的制度體系,以取得更大范圍內的利益協調。如果說亞當·斯密的“自由市場經濟”是鼓勵競爭性的,那么馬克思的“資本論”則是倡導公正性的。亞當·斯密構建了完全充分信息市場下的自由市場經濟架構,但現實中信息從來都不是充分的,而是單方向和壟斷的。一面是亞當·斯密的理想市場形態;另一面是馬克思根據廣大工人的現實,基于人道主義而提出的理想社會形態。1945年,哲學家卡爾·波普爾(Sir Karl Raimund Popper)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15)出版,對柏拉圖、黑格爾和馬克思三位思想家的社會政治哲學進行了批判。波普爾青年時代傾向于社會主義思想。正因為如此,波普爾領會到,任何只肯定一種理想社會形態的哲學思想一旦政治化都可能導致極權主義和斗爭,容易導致民主悖論、寬容悖論、自由悖論。任何思想都要在體驗和認同基礎上自發認同,而不是通過被機械化的教育形成,尤其是不能通過政治化、道德化、制度化約束形成。正如《道德經》所言,“不上賢,使民不爭”“絕圣棄知”“絕仁棄義”“絕巧棄利”,這些說的正是不應通過利誘形式影響人們的思想。最理想的方式是使民自化,讓人們自己去選擇所應選擇的,從心出發。只要社會群體中有道心,個體自然就會遵從心之所屬朝著性本善的方向發展自己的精神和思想。理想社會形態必須和現實社會形態相區別,現實社會形態是開放的、多元的、包容的——沒有任何個人或群體不需要成長,沒有任何個人或群體天生完美。制度經濟學告訴我們,人類沒有善惡之分。制度設計得好,壞人可變成好人;制度設計得差,好人也會變成壞人。制度設計具有路徑依賴的作用,過去所選擇的體制、所形成的文化信念都將深深刻印在當時當地人們的意識形態中,必須在尊重的基礎上以和平對話的方式取得共識從而構建起良性互動的政府體制。面對全球化問題,歐洲社會逐漸形成了一種開放、包容、多元的文化觀。

總之,歐洲社會在經歷了宗教信仰激變、人文覺醒、工業化浪潮之后,理性主義相對于非理性主義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典型代表學說有:馬克思關于社會哲學的唯物論、亞當·斯密關于國民經濟的國富論、愛因斯坦關于宇宙觀的相對論、達爾文關于生物演化的進化論。以這些理論為起點的現代工業體系、社會組織體系、互聯網信息體系、科學教育體系與以往任何時期的社會狀況相比,都取得了顛覆性的勝利——理性主義在人類經濟生活方面的巨大進步使人類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大程度。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驚醒了人類。伴隨著全球化出現了生態惡化、網絡輿論暴亂、恐怖襲擊等,人類將探索的視野轉向了自身的幸福與意義——科技和工業化怎樣才能結束野蠻生長的態勢,而與人類自身的幸福需求結合起來?于是,在文化對抗激烈的情形下,精神分析理論日益進入人們的視野。例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榮格的人格分析心理學理論,這些理論日益得到人們的重視,并且在當代重新煥發出光彩。從這些奇妙的、微觀的精神分析入手,學者們對各個文化群體及其非理性成因展開了大量的深入人類潛意識的分析,而對歷史上造成惡性競爭甚至世界大戰的意識根源做了深刻剖析。《浪潮》(Die Welle)是一部拍攝于2008年的德國電影,根據真實的故事改編。故事講述了某學校的一位社會學老師,在講述納粹主義的時候做了一個實驗,當時的學生都以為納粹離自己很遠,但僅僅過了一個星期,數百名學生便深陷納粹組織而不能自拔,有的學生甚至在最后老師宣布結束游戲的時候開槍自殺。回首第二次世界大戰,群體歸屬感缺乏遇上個人的安全感缺乏,便導致了以極權者為首的兇殘無度的納粹組織。面對由個人精神層面和群體互動形成的極權,哲學家卡爾·波普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做了論述,認為極權源于組織對單一信仰的強調。索羅斯(George Soros),當代首屈一指的金融投機大師,波普爾學說的繼承者和發揚者,寫了《開放社會——改革全球資本主義》一書。書中分析了資本主義制度和全球資本主義體系所存在的缺陷與危機,指出了西方主流經濟學——微觀經濟學“供需均衡理論”的謬誤。同時他認為,市場價值不能取代社會價值,用市場機制來解決社會和政治問題也是導致金融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他主張建立一種不完美但可能被不斷改善的社會——開放社會。“開放社會”價值觀與道家精神的“厚德”價值觀、馬克思的“辯證社會主義”價值觀是相一致的,他倡導一種開放、包容、多元、動態發展的群體文化氛圍。

為什么現代社科理論倡導創造一個開放、包容、多元、動態發展的群體文化氛圍?因為這樣的文化群體能最大限度地滿足個體的歸屬感需要和安全感需要,在此基礎上,人類自我實現的動機能得以充分弘揚,個人和群體的幸福感由此得以實現。另一面,任何單一的、絕對化的文化要求都會導致很多個性特出者由于意志受限而滋生惡意的自我保護的盔甲,因其被排斥或者被歧視卻與自身本性相矛盾而導致執念滋生。這些執念,無論是根源于被稱為“善之源”的女性化的同理心智慧,還是根源于被稱為“惡之源”的男性化的競爭性創造力,在極端文化群體偏見下都可能導致過于軟弱或過于富有攻擊性;而只有包容的文化氛圍才能使這兩種特質轉化為自我實現的動機(而非自我防衛動機)朝著有利于人類自身發展的方向發展。“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兩句話是人性社會“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起點,也是人類社會的終極真理。人性——不同的天性、不同的經歷、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意念導致了不同的人格和行為方式,道家的八卦演變邏輯早已預言了人生百態以及人生百態所呈現的人事變遷。更詭異的是,在人類意識與上帝的預言中,你所預測的正是你所祝福的,你所擔心的正是你所詛咒的,而你的祝福抑或是詛咒也都將植入意識成為萬事發展演變的起點。真實的人類社會,不可說,能說出來的不是恒久的道——“道可道,非恒道”——這便是中華文化數千年的智慧。沒錯,人類科技發展天翻地覆,而關于人類自身的研究,不過是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點而已。

3. 中華文化

與歐洲社會不同的是,盡管中華民族也有自己的鬼神傳說,但那不足以成為整個華夏的信仰,所以中國歷史上基本上沒有宗教戰爭。

中國較早結束狩獵生活進入農耕社會。進入農耕社會意味著人類開始探究動植物的生長規律,開始有目的地進行理性思考和預測,并有目的地傳承人類的文化。農耕社會也使人類形成了更長久穩定的群體生活,協作意識更加強烈。因此,相對于歐洲文化,中國是一個偏重理性和智慧的民族——理性和智慧(以同理心為基礎的人類社會群體協作能力)正是人類區別于其他生物的重要特征,是人類得以脫離動物性適應人性馴化從而得以成為“萬物之王”的基本特征。

在中國悠久的文化體系中,典型的特征是家國文化。中國重視一國之君和一家之主。盡管現在看來有些不合時宜,正是家國給了當時人們安全感和歸屬感,從而滿足了人們的生存本能和社會本能,使中華民族得以繁衍生息。

如前所述,生存本能、社會本能是人類進化數萬年形成的。農業革命改變了人類的生存方式,但近萬年的歷史還不足以進化出更高級的生物本能來幫助人類適應社會。人類最大的特質在于擁有智能——能通過語言、文字溝通、傳播的智能。智能的作用在于能根據不同的環境有目的地調節不同思想和行為。盡管人性本能在潛意識里無時無刻不在起作用,但人類能根據顯意識有目的地做更有價值、更有效率的事情。這便是理性的最初形態。理性存在的特征之一是根據不同的需要壓制、扭曲、美化非理性的本能沖動,從而形成文化。

追溯華夏文化之源,正是傳說中的伏羲。伏羲仰觀天上的云雨雷電,看地上刮風起霧,又觀察飛鳥走獸,根據天地間陰陽變化之理,繪制了八卦,即以八種簡單卻寓意深刻的符號來概括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伏羲八卦中所蘊含的“天人諧和”的整體性、直觀性的思維方式和辯證法思想,是中華文化的原點。伏羲教民馴養野獸,這就是家畜的由來。伏羲開啟了理性之光,然而理性的發展必然意味著非理性本能的壓抑,于是發展出文化體系以使族群在理性需求和非理性需求間取得平衡。他首先變革婚姻習俗,倡導“男聘女嫁”的婚俗禮節,使血緣婚改為族外婚,結束了長期以來子女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原始群婚狀態。伏羲創立了中華民族的圖騰——龍,“龍的傳人”由此而來;他為他的族群創立了歸屬感標識“龍”,這種原始圖騰文化與現代社會盛行的LOGO文化如出一轍。伏羲始造文字用于記事,取代了以往結繩記事的形式,文化由此得以傳承。伏羲發明了塤、瑟,創作了曲子,將音樂帶入人們的生活,以釋放或者撫慰人類的非理性本能。用音樂藝術安撫或釋放本能沖動正是現代人常用的方式之一。伏羲還將其統治地域分而治之,而且任命官員進行社會管理,社會階層由此形成。人類為了獲得認可而傾盡全力,這便是自我實現動機的發展,與現代人努力的動機無二。在人類的文化發展傳承上,文化是基于理性自然科技發展和非理性本能沖突的產物,在這一點上,遠古時候的形式與現代形式有著驚人的相似。

在應對生存本能方面,中華民族飼養牲畜,種植五谷;在應對社會本能方面,中華民族用家國體系滿足族人的安全感和歸屬感,激發其自我實現的動機。華夏文明由此得以獨樹一幟,燦爛了整個人類史。中華民族的家國體系促使人們很早就開始考慮人和人之間的微妙關系,正是因為對人本性的充分認識,中華民族很早就認識到人類“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社會性文化。他們認識到,商業力量下自我實現的需求必然是和歸屬感、安全感需求相矛盾的;他們認為“不上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因此倡導中庸之道,衍生出了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主導重農抑商。在人性和商業的衡量中,他們相信只要不貴難得之貨,則“人之初,性本善”。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中國產生了諸子百家、四書五經、唐詩宋詞、琴棋書畫、戲劇武術等豐富多彩、令人嘆為觀止的文化。盡管在歷史上曾經遭遇過“焚書坑儒”等削弱文化的事情,但仍不損其燦爛之態。即使到今天,世界各國的社會學者在面對錯綜復雜的社會問題的時候,也經常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尋找智慧。可以說,在人性社會的領悟洞察方面,中華歷史文化蘊含著與當今最前沿社科理念相媲美的深刻洞見。現代物理學基礎之量子理論和計算機技術、現代社會學基礎之精神分析和社會無意識理論的開創者都不同程度地感嘆中國古代文化思想的精妙。20世紀量子物理學大師尼爾斯·亨利克·戴維·玻爾一生最得意的成就是發現了“并協原理”。這個原理與《易經》中的“陰陽互補”原理有著內在的深刻共通性,而且這個原理的別稱正是“互補原理”,盡管他未必看過《易經》,但他卻在丹麥國王授予其榮譽勛章的時候將“太極圖”作為族徽,見圖1-3。萊布尼茨是德國歷史上的一線哲學家和數學家,與牛頓各自獨立發明微積分,是“二進制”(計算機基礎)的主要發現者。作為歷史上少見的通才,他被譽為“17世紀的亞里士多德”。萊布尼茨是最早且最為廣泛深入地了解中國文化的歐洲人之一,且對中國文化抱有極大的熱忱和高度的贊頌態度。此外,還有榮格——20世紀心理學尤其是潛意識心理學領域最卓越、最具影響的大師,他是分析心理學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他認為“《易經》徹底主張自知,而達到此自知的方法卻可能百般受到誤用,所以個性浮躁、不夠成熟的人士,并不適合使用它,知識主義者與理性主義者也不適宜。只有深思熟慮的人士才恰當,他們喜歡沉思他們所做的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16)。事實上,越是深入個體潛意識和群體潛意識領域,就越會發現道家思想之精妙。“假如有人想欣賞孔子、老子他們思想的特質,就不應當輕易忽略他們偉大的心靈。”(17)

中國歷史上,“治世道,亂世佛,由治到亂是儒家”。這句話從歷史實踐上驗證了思想意識對人性社會的相互作用力。意思是說,在和平社會里用道家思想,弘揚人的自然天性,能實現和平盛世。漢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貞觀氣象”,無不與道家有關。一旦盛世到來,由于貧富分化加劇、階級差別明顯,儒家便起:明上下,立規矩,尊卑分明,階層固化。當社會上的不正之風蔓延,貪污腐化,暗黑俗流滋生,人們反抗動亂遂致亂世,繼而佛出,言五根清靜,四大皆空,倡導慈善仁愛并敬畏鬼神,以圖于世有補……

從道、佛、儒思想來看,道家的出發點是尊重個人本性,“真”為先;儒家的出發點是尊重社會性,“理(禮)”為先;佛家的出發點是仁,“善”為先。而藝術的出發點是“美”,能將人性的“真”“善”進行美化,追求真、善、美是諸子百家共同追求的最高境界。道家崇尚自然的人本性(非理性),儒家崇尚的是社會的禮(理性);理性是人類為適應社會化生活(人得以脫離動物而成為人)而對人類非理性進行真善美化的過程。道家的境界是通曉萬物理性而為自我服務,崇尚以“真”為出發點的情義理;儒家的境界是通曉萬物理性而為眾生服務,崇尚以“仁”為出發點的禮義情。從現代認知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人本性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覺醒,人性自私論認為人本性上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所有行為的出發點皆以自我為出發點。人本性的覺醒大大釋放了人性,從而促進了近現代科技創新式的高速發展,這與中國歷史上道家思想盛行而大大促進經濟生產發展的情況高度相似。自我本性的覺醒同時也帶來了對抗、暴力與世界戰爭。

圖1-3 量子物理學大師尼爾斯·玻爾設計的族徽

資料來源:戈革.玻爾的族徽——哥本哈根見聞之八[J].自然雜志,1990,13(6):374-375.

現代科學研究發現人本性中還有一種叫作“同理心”的機制在起作用,限制著人類社會運行的暴戾傾向。所謂“同理心”,即我們能感知他人的情緒感受,將他人的情緒遷移到自我身上,因他人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同理心”正是佛家和儒家思想的出發點。道家的情是自發的情;佛家和儒家的情,是遷移的情。這兩種人本性中的情感是整個人類社會的情感基調,一邊是自我,一邊是他人,這是人性社會發展情感基調的二重性。就人類群體而言,每一個時期、每一個文化群體內都自發存在這兩種情感基調,不過是道家文化盛行時期更適宜自我情感出發點的人本性的發展,而儒家、佛家盛行時期更適宜同理心出發點的人本性的個體的發展。而對于個體而言,不同的成長階段也存在不同的情感訴求。男性在兒童時期更注重自我情感表現,女性在兒童時期更注重同理心情感表現。當自我意識情緒高昂時,意味著挑戰、創新、激情、競爭;當同理心情緒高昂時,意味著仁慈、友善、合作、群體活動。顯然,這兩種情感基調都應該同時存在于一個具有完整人格的人身上——但對個人而言,不同的時期關注點又有所不同。有研究表明,男性通常只有有了孩子以后,同理心才會進一步覺醒,自私的本性得到收斂,變得更仁慈善良。(18)總之,道家思想盛行的時候,社會更有活力和創新性,而小部分缺乏創新能力者有可能在相對劣勢下變得好戰;佛家、儒家思想盛行的時候,社會更友善、仁慈,而個別缺乏同理心者在極友善同一的環境中很可能會變得軟弱、依賴、無能。這也許就是工業化革命發生于文藝復興后的歐洲社會并導致極權霸權,而中國社會卻在儒家文化中落后甚至晚清時期被侵略的文化層面的原因。

正因為認識到人性本能與商業競爭的巨大沖擊力和由此而導致的爭戰,中國自周朝以來,歷代帝王多喜儒家抑道家,并且重農抑商。孫中山說:“中國由草昧初開之世以至于今,可分為兩時期:周以前為一進步時期,周以后為一退步時期。”(19)周朝時期誕生了中國歷史上的兩大思想家:老子和孔子。孔子受文化本能的影響強烈,強調權威、知不知、不斷學習,是隔離本我用超我引領自我的思想;而老子直面自我最深處的潛意識,強調心學、可知、不斷體驗,是肯定本我意志的力量,并認為一切都是可知的、唯物的,因此能激發人們的創新探究精神。在兩大思想對陣中,孔子因切合了政治大一統的需要而勝出,從此儒家學說成為和平治世的法寶,并被視為延續至今的中國正統文化的起源與代表。“官本位”文化盛行,冥冥中卻壓抑了人本性中的創造力和競爭意識(但必須指出的是,錯的并不是儒家,而是儒家變成一種政治用途的強制性學說,正如尼采的意志學說和達爾文的進化學說被納粹利用變成一種政治用途的強制性意識形態一樣)。因此,相對于西方文明,盡管東方文明在歷史上以光輝著稱,卻沒有發生工業革命。直到被堅船利炮打開國門,中國奮起抵抗,在抵抗的過程仍試圖謀求眾生平等的國策;在決定改革開放后,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用了短短40年的時間達到了西方國家用近300年時間建立起來的工業科技水平。在全球文化價值觀的激烈沖突過程中,在中國日漸強大的過程中,中國有足夠的智慧主導全球文化融合。在經濟力量的強烈沖擊下,中國也一定能順利實現與全球一體化。在習慣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家國文化氛圍中,獨立、自由、民主的意識將會強化,在人類社會本能對抗經濟發展的過程中,也一定會破繭重生。在向中國古代文化尋根的過程中,道家文化也許能拯救世界使人類實現真善美強的統一。


(1) 馬斯洛.動機與人格[M].許金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40.

(2) 電影《浪潮》,由丹尼斯·甘塞爾導演,約根·沃格爾、詹妮弗·烏爾里希主演,2008年3月13日在德國上映。

(3)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M].楊恒達,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71.

(4) 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不確定的時代[M].劉穎,胡瑩,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1.

(5) 戴維·多伊奇.無窮的開始——世界進步的本源[M].王艷紅,張韻,譯.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5:420.

(6) 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M].謝德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132.

(7) 西蒙·蒙蒂菲奧里.耶路撒冷三千年[M].張倩紅,等,譯.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5:1.

(8) 卡爾·波普爾.猜想與反駁——科學知識的增長[M].傅季重,紀樹立,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52.

(9) 霍達.穆斯林的葬禮[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

(10) 1543年哥白尼提出“日心說”,1600年布魯諾因維護“日心說”而被教會用火燒死。

(11) 1885年,莎樂美的處女作《為上帝而戰》在德國出版,她用小說的形式探討了在失去對上帝的信仰后,“我們如何寬慰自己”。小說講述的是一個悲劇故事。主人公庫諾在莎樂美的筆下帶有尼采的某種英雄的力量,他在失去信仰后找到了真正的自我,肯定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并用自由精神去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12) 尼采.看哪這人[M].張念東,凌素心,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11.

(13)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514.

(14) 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M].林俊宏,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15) 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M].鄭一明,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16) The I Ching or Book of Changes[M].Richard Wilhelm, Cary F Baynes, Translation.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7: 28.

(17) 同①29.

(18) 詹志禹.年齡與同理心的性別差異[J].教育與心理研究,1992(15):259-276.

(19) 孫中山.建國方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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