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認,正像網友們評價的,如今的紅學界已經不再是一潭死水。
正是不同角度、不同方法,甚至不同的結論,令我們手捧《紅樓夢》,反復閱讀、回味沉思、愛不釋手。對于各種不同的觀點我由衷敬佩,畢竟讀書、探討的出發點是一致的。現提出一些看書過程中發現的不同意見,供大家討論,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
目前,紅學界對于“太虛幻境四仙姑”究竟是影射何人一直沒有定論,
劉心武老師認為賈寶玉在太虛幻境所見的四位仙姑,一名癡夢仙姑,一名
鐘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分別是指黛玉、湘云、寶釵和妙玉,我對此持不同意見。首先,對于像癡夢、鐘情、引愁、度恨,這樣含義非常寬泛的字眼,不能僅作憑空想象,否則就會有很多的誤解。如“癡”字,拋開其他人不講,單單十二釵里面就有眾多“癡迷”之人:黛玉癡于情,元春癡于權,寶釵癡于家,王熙鳳癡于錢,其他人也各有所癡,誰為癡夢仙姑呢?再則,若認為四仙姑的名字是影射了四位對賈寶玉一生命運影響最大的四位女子,不是具體哪個人,我認為亦不妥。書中寫到,四位仙姑是在等“絳珠妹子”,那么癡夢仙姑是在等自己嗎?這顯然說不通。
其實,我認為解決這個問題應當用排除法,四位仙姑與賈寶玉命運關
系密切不假,以曹雪芹的伏筆手法,一定是暗指四位女子。十二釵中,首先排除的應是警幻之妹秦可卿以及她們要等待的絳珠仙子林黛玉,此二人純屬與四仙姑無關的局外人;然后不可能是年齡差異較大且有隔代關系的王熙鳳、巧姐、李紈。設想,如果王熙鳳、巧姐或李紈其中任何一人是四仙姑的話,都無法與其他人形成同等的并列關系。
這樣一排除就清楚了,十二釵中只剩了賈府四艷和湘云、妙玉、寶釵。難道作者會把四仙姑安排成湘云、寶釵、妙玉再加一春嗎?不會。答案是“太虛幻境四仙姑”,其實就是暗指賈家四春姐妹。
從全書看,湘云并未表現出對誰特別的鐘情,其頑劣程度也難以“大
士”相稱,見過哪位“大士”穿得像“孫行者”(第四十九回黛玉之語)嗎?見過哪位“大士”烤鹿肉“割腥啖膻”(見第四十九回)嗎?第三十一回,也提到了“倒扮上男人好看了”和“穿又大又長的大紅猩猩氈斗篷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所以她不會是鐘情大士。寶釵也不是引愁的金女,她是與任何人都能相處融洽的超級老好人,第三十二回,湘云提起寶釵言道:“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
再聯想到寶釵為黛玉偷送燕窩,暗助邢岫煙,她絕非是什么引愁之人。另外,紅樓夢引子中唱到懷金悼玉一詞,我認為金和玉都是泛指多人,比如“金”有寶釵、湘云(金麒麟)、尤二姐(吞金)、金釧,玉有寶玉、妙玉、黛玉、秦可卿(未嫁先名玉)等,金女不是寶釵的專利。妙玉也不可能,按書中描寫,感覺妙玉更像是警幻。這一點,大家也曾經有所察覺,我會在后文細究。因此,四位仙姑(癡夢、鐘情、引愁、度恨)分別是指黛玉、湘云、寶釵和妙玉的說法缺乏依據。
現在談一下我的看法。我認為,癡夢仙姑是暗喻賈元春。第五回賈寶
玉神游太虛境中元春的判詞中有兩句,“二十年來辨是非”,足見元春癡迷之深,入宮之后的鉤心斗角、權利紛爭,其中的甘苦恐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虎兕相逢大夢歸”,道出了她死不瞑目的欲望之夢。在她的唱詞《恨無常》中又唱道“眼睜睜,把萬事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表明她的癡夢至死尚未覺醒,留下深深遺憾。第十八回是元妃的“專場演出”,剛入園時,在轎內看“園中如此豪華”就嘆息“奢華過費”,充分展示出了她在宮中已經習慣的警覺與敏感。后寫到入宮后,她時時帶信與父母說對寶玉要“不嚴不能成器”,可見她對弟弟是寄予厚望的,她對權力也是癡迷崇拜的。眾人題詠時,她有句“天上人間諸景備”,迎春題“誰信世間有此境”,探春“果然萬物有光輝”,惜春“園修日月光輝里”,李紈“未許凡人到此來”,寶釵“睿藻仙才瞻仰處”,林黛玉“室外仙源”,無一不告訴你:我們的大觀園是神仙住的,我們的元妃是“睿藻仙才”。何必呢?描述風景的詞句何止千萬,為何離不開仙字呢?唯一的解釋是,這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喻仙姑。再往后面寶玉的詩“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不難理解是說他與元妃的姐弟之情。又有“好夢晝初長,謝家幽夢長”是說誰呢?自然也是這位癡夢仙姑了。回末的文字,根據脂批,元妃點戲時《一捧雪》是伏賈家之敗,且與元春有關,《長生殿》伏元春之死,這是公認的。由此我認為《仙緣》“伏甄寶玉送玉”,也與元春有關,這是因為《仙緣》講的是黃粱一夢的故事,其二則考慮由于《離魂》“伏黛玉之死”,我認為黛玉之死也與元妃指婚有關。接著,賈薔命齡官作《游園》《驚夢》戲,我們就不難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了,描寫元春的文字離不開“夢”字。
鐘情大士是暗指賈迎春。有人會問:迎春何謂大士呢?我就要告訴
你,第三回,寫迎春相貌時“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你就會說可謂“大士”了。紅樓夢中迎春戲份不多,但黛玉對她卻有評價“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看來連大士這一稱謂都形容不了她了,她簡直就是個佛了。迎春唱詞中說到“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這是作者的對比手法,中山狼自然是孫紹祖,那么反過來,迎春就應當是“茉莉花(第三十八回,花針穿茉莉花),有情人,都只念往日恩情
深(孫家祖上系寧、榮府之門生)”。第七十九回,寫到賈寶玉因迎春出嫁情不自禁吟詩曰:“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今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一是點出了迎春的才藝是棋,鐘情于棋藝,而對于善于下棋的高手最佳的稱謂就是“大士”。二則是表明與她的手足之情亦勝過其他姐妹。第五十一回《淮陰懷古》有“壯士須防惡犬欺”,顯然是迎春的寫照;“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便是迎春重情義的寫照。第七十七回攆司棋,迎春看著服侍自己多年的姐妹司棋被趕出去,卻毫無辦法——“連一句話也沒有”,但最后無論是臨別時的“放心”,還是托繡橘遞與司棋的絹包,都表明了她其實是個有情義的女子,最終她的軟弱情誼遭到了孫紹祖的“作踐”(見判詞)。
然后,我認為引愁金女是賈探春。首先,第三回,寫探春相貌時總結語“見之忘俗”已經在暗示探春的身份。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探春簽上書“瑤池仙品”,這就充分說明了探春的仙姑地位。第五回“收尾·飛鳥各投林”“分散聚合皆前定”,第二十二回末燈謎詩“梧桐葉落分離別”,當然還要加上“千里東風一夢遙”與“一帆風雨路三千”的判詞,則能夠說明探春的確是一個令人感傷,最后給人帶來無限憂愁的“金枝玉葉”。探春的遠嫁并非情愿,如劉心武老師所言,一定是為了某種利益關系的平衡而做出的犧牲。另外,探春自己的庶出身份引發了她內心深深的憂慮,這是造就她特殊性格的根本原因,她怕人瞧不起,對別人的小看非常在意,由此便有了不服輸、要強的個性,自然會上演與趙姨娘的矛盾糾葛以及抄檢大觀園時打王善保家的一出戲。她身居秋爽書齋,正含愁意,其詩中多有“莫謂縞仙能羽化”“暫時分手莫相思”“無心飾委苗”“深院驚寒雀”的引愁之句,第七十回與寶玉合作的《南柯子》更道盡了手足情的惆悵,一句“鶯愁蝶倦晚芳時”,真真把個愁字說絕!那么金女又作何解釋呢?我之前說過,紅樓夢引子中唱到懷金悼玉一詞,我認為金和玉都是泛指多人,比如“金”有寶釵、湘云(金麒麟)、尤二姐(吞金)、金釧,玉有寶玉、妙玉、黛玉、秦可卿(未嫁先名玉)等。因此,金女不是寶釵的專利,探春就是一例,難道她貴為王妃的身份還算不上金女嗎?
最后,我要說,度恨菩提就是賈惜春。這一點,早已在惜春的判詞“虛花悟”中闡明“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這棵結著長生果的寶樹不是菩提又會是什么呢?“將那三春看破”“把這韶華打滅”,不是度恨又會是什么呢?第四十回劉姥姥倒煞有眼光,拉著惜春說:“我的姑娘,你這么大年紀兒,又這么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干,別是神仙托生的罷。”我想并非是作者無心的鬧語,而是點明了惜春的身份。到第五十回,寫賈母到惜春居住的藕香榭游玩,但見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云”二字,向里的鑿著“度月”兩字,都暗合了惜春度恨仙姑的真實身份。惜春個性的爆發是在第七十四回末,“矢孤介杜絕寧國府”,她在與尤氏的言語交戰中說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畫了。”這充分表明了惜春對世俗的厭倦。曹雪芹對惜春的評價“廉介孤獨僻性”,是否也和第五回中四仙姑怨謗警幻的口吻性格如出一轍呢?
談到這里,可能還會存有疑問:不會有這么多仙子一齊入世吧?其實
早在第一回作者就暗示:“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又說“想這一干人入世”“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這就說明除了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外,陪同者還有很多,而且身份特殊。還有什么可信的依據呢?第五回,且看四仙姑屋內的擺設:瑤琴、寶鼎、古畫、新詩。這不就是琴棋書畫嗎?無非就是把書法和繪畫的順序稍作變化,這難道也是巧合嗎?我們知道,元、迎、探、惜是分別以琴棋書畫見長的,而且就連她們的丫鬟都起了相關的名字:抱琴、司棋、侍書、入畫。之后是唾絨和漬粉污,這用之于寶、黛、湘尚可,用于妙玉似乎不妥,用于元、迎、探、惜則是分毫不差。接著又有對聯稱:“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仔細想來,幽即是元春的寫照,她深居內宮、疲于紛爭可謂幽;微則是形容迎春無疑,怯懦、
卑微可謂微;靈則非探春莫屬,她是聰慧絕倫、機變靈巧的脂粉英雄;秀則是說惜春的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卻能了悟出家,再加上“又這么個好模樣”,可謂秀也。“幽微靈秀”暗隱賈府四艷,“無可奈何”正對“原應嘆息”(元迎探惜)。所以,這太虛幻境四仙姑(包括警幻)也和秦可卿與絳珠仙子一樣,就是陪同入世的“這一干人”。我想,以可卿為例,她既可以在“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的同時還能與寶玉在仙境中卿卿我我、難解難分,那就表明天上與人間的時空是不同的,可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正所謂“三生皆有定數,萬仙尚駐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