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朋友在讀過我的文章之后，也曾對詩詞隱喻十二釵及寶玉的結(jié)論
提出疑義。認為我僅從一兩個字就判斷曹雪芹所寫的詩是隱喻《紅樓夢》的主人公，令他們無法接受。首先我要對朋友們的誠懇表示尊重，然后想
就此問題談?wù)勎业目捶?。我已?jīng)對許多《紅樓夢》中的詩詞進行了解讀，越來越發(fā)現(xiàn)，曹雪芹寫的所有詩詞都與書中人物的命運，有“大托比、大諷喻、大關(guān)聯(lián)”（從脂批）。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他深厚的文學功底，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他對全書整體脈絡(luò)的精確掌控，這絕對不是牽強附會，而是作者慣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對此，我想再舉一重要證據(jù)：
甲戌本第一回賈雨村的中秋詩：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前面有一條雙行夾批：“這是第一首詩。后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
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之意?！?
這里，批書者顯然發(fā)現(xiàn)這首詩大有文章，但從“有傳詩之意”來看，脂硯齋也不知作者的真正用意。確實如此，這首詩是暗喻林黛玉的?！拔床啡浮卑岛削煊瘛拔鞣届`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的天界身份；“頻添一段愁”的“頻”字，暗合黛玉“顰兒”的美稱?！皶r斂額”和“幾回頭”正合黛玉“似蹙非蹙罥煙眉”和“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肖像描寫?！白灶欙L前影”正合了第二十六回末“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的情景?！罢l堪月下儔”中，“儔”字意為“伴侶”，暗合了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lián)詩”一節(jié)。另據(jù)寓黛玉之死的《牡丹亭》第二十回“鬧殤”中杜麗娘死亡的描寫，也是中秋時節(jié)，有詩“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恰巧與“月下”和“蟾光”相吻合?！坝袢恕本褪侵各煊?，因有“先上玉人樓”一句，結(jié)合第七十回黛玉《唐多令》中“香殘燕子樓”一句，我判斷黛玉之死不是某些人所杜撰的“沉湖”，甚至不在瀟湘館，而是在“樓”上，這才是曹雪芹所設(shè)計好的、詩意的、“魂歸離恨”的地點。當然，死亡的根本原因還是慢性中毒和她的“多愁多病身”。
由此可見，批書者畢竟是批書者，由于她的特殊身份以及與作者的特殊關(guān)系，她曾經(jīng)讀過后三十回的內(nèi)容。因此，我們可以從批語中得到許多關(guān)于后三十回佚文的線索。但作者的許多隱喻，她卻無從知曉，批書者的某些理解本身就是從自己的主觀出發(fā)的，難以避免與作者思路的偏差。
下面，我們來分析第一回甄士隱的“好了歌解注”，看看批書者的理解是否正確：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甲戌側(cè)批：寧、榮未有之先。】
“笏滿床”比喻官宦，賈家社會地位的最高潮出現(xiàn)在元妃“才選鳳藻
宮”，顯然不僅僅是在“寧、榮未有之先”，在書中第二十九回就有“第二本是《滿床笏》”的文字，第七十一回又有“大紅緞子緙絲‘滿床笏’”的描寫，顯然“笏滿床”是泛指寧榮二府的榮華富貴，并不只說從前。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炯仔鐐?cè)批：寧、榮既敗之后。】
這句不僅是說寧榮二府之敗，以作者的文字功夫，“衰草枯楊”一定另有所寓。
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甲戌側(cè)批：瀟湘館、紫蕓軒等處?！?
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炯仔鐐?cè)批：雨村等一干新榮暴發(fā)之家。】【甲戌眉批：先說場面，忽新忽敗，忽麗忽朽，已見得反覆不了。】
這兩句批語更顯局促，大觀園的地方很多，為何作者單強調(diào)“瀟湘館”和“紫蕓軒”？不過，這條批語告訴我們后三十回有關(guān)于“瀟湘館、紫蕓軒”結(jié)蛛網(wǎng)的情節(jié)，還有雨村等一干人“新榮暴發(fā)”的文字。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側(cè)批：寶釵、湘云一干人?！?
批語提示了后三十回中，寶釵的未老先衰和湘云的“白首雙星”。但作者的本意是說這個嗎？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甲戌側(cè)批：黛玉、晴雯一干人?！拷裣t燈帳底臥鴛鴦?！炯仔缑寂阂欢纹捩滤退?，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纏綿不了。】
第一句批語提示了黛玉與晴雯的死亡方式的相似性，即都是因病，悲
憤而死。但后面兩句批語顯然誤解了作者的意圖?！白蛉拯S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這句話明擺著是說一個人。
金滿箱，銀滿箱，【甲戌側(cè)批：熙鳳一干人?！?
展眼乞丐人皆謗?！炯仔鐐?cè)批：甄玉、賈玉一干人。】
批書者顯然忘了，當乞丐的不只是這二人。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甲戌眉批：一段石火光陰，悲喜不了。風露草霜，富貴嗜欲，貪婪不了?！?
這句是說誰？恐怕批書者自己也搞不清。
訓(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甲戌側(cè)批：言父母死后之日?！孔鲝娏?。【甲戌側(cè)批：柳湘蓮一干人?！?
即便柳湘蓮日后作了“強梁”，但“訓(xùn)有方”和柳湘蓮有何聯(lián)系呢？書中第四十七回寫到“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讀書不成，父母早喪”難道會是“訓(xùn)有方”嗎？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甲戌眉批：一段兒女死后無憑，生前空為籌劃計算，癡心不了?！?
不知批書者是在說誰！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甲戌側(cè)批：賈赦、雨村一干人?！?
看來賈雨村的下場也不怎么樣。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炯仔鐐?cè)批：賈蘭、賈菌一干人?！俊炯仔缑寂阂欢喂γ頍o時，強奪苦爭，喜懼不了?！?
從批語上來看，賈蘭、賈菌最后中舉，但“昨憐破襖寒”有點言過了吧？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甲戌側(cè)批：總收?！俊炯仔缑寂嚎偸展沤駜|兆癡人，共歷幻場，此幻事擾擾紛紛，無日可了?！糠凑J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炯仔鐐?cè)批：太虛幻境青埂峰一并結(jié)住?！?
這一句的理解更加離譜，這明顯是說遠走他鄉(xiāng)之人。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甲戌側(cè)批：語雖舊句，用于此妥極是極。茍能如此，便能了得?！俊炯仔缑寂捍说雀柚{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極。其說得痛切處，又非一味俗語可到。】【蒙雙行夾批：誰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龍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批者不解作者的用意，這一句是說男子。
從以上分析來看，盡管批者看過后三十回的文稿，與作者的關(guān)系也非
同一般。但她曲解了這些文字的一部分寓意，可見批書者的理解只能是她
自己的想法，并非完全是作者的真正意圖。下面談一談我對甄士隱的“好
了歌解注”的理解。
紅樓夢第一回“好了歌解注”：“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
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
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
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xùn)有
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如果去掉脂批，這一段文字的規(guī)律就顯現(xiàn)出來：正是有完整意義的
十三句話。為什么不多不少又是十三句呢？難道所有的十二和十三現(xiàn)象都是巧合嗎？作者為什么不采取其他的語句組合呢？唯一的答案是：依據(jù)
我們從十二釵入手解讀《紅樓夢》的方法，這又是一個十二加一的組合，也就是說，這段文字暗喻了十二釵和賈寶玉的命運。
由此我們就會聯(lián)想到第五回“收尾·飛鳥各投林”的文字：“為官的，
家業(yè)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yīng)。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雌频模萑肟臻T；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我已經(jīng)在文章《關(guān)于收尾·飛鳥各投林》中分析出這段曲文是十二釵的判詞。既然“好了歌解注”同樣包含十二釵的判詞，那么二者之間一定會有某種聯(lián)系，我們可以把兩段文字結(jié)合到一起進行分析。
“好了歌解注”中，具有明顯影射關(guān)系的有這樣幾句：
1．“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我們知道，秦可卿的判詞中有高樓大廈，有“畫梁春盡落香塵”，這明顯與“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相呼應(yīng)。在正冊中還有“美人懸梁自縊”的圖畫，表明她的死與“雕梁”有關(guān)。所以我認為這句是暗喻秦可卿，正是由于“欲知命短問前生”，才造成“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的結(jié)果。
2．“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我們知道《紅樓夢》中作者寫的都是嬌艷如花的女性，十二釵中，唯有李紈被寫成“槁木死灰”的嫠婦，用這句來暗喻她那是再貼切不過的。這就是“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的另外一種說法。
3．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這句很明顯是在說寶釵，因為這句的側(cè)重點是在后半句。而且，整句
話明明是說一人：黛玉死后寶釵和寶玉為她送葬，后來寶釵與寶玉成婚，而且成為“欠命的，命已還”的還命人。
4．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根據(jù)紅學前輩張愛玲對“舊時真本”的總結(jié)，有一個相同的結(jié)論：史湘云的結(jié)局也是流落街頭，淪為乞丐，我想這句應(yīng)當是寓她。我在文章“收尾·飛鳥各投林”中已經(jīng)分析出“收尾·飛鳥各投林”中“富貴的，金銀散盡”一句是說史湘云，正好與“金滿箱，銀滿箱”吻合，也正是第四回“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伏筆。
5．訓(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
從上分析，“訓(xùn)有方”和柳湘蓮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這句話顯然是形
容在賈府的熏陶下最后“才選鳳藻宮”，成為維系賈府命運的“強梁”的賈元春。
6．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
這一句的含義更為明確，前半句是說第五十五回探春代替鳳姐管理榮
府家務(wù)和第七十三回為迎春鳴不平的情節(jié)，尤其是第五十五回，是探春的
“正文”。后半句“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當然是指她的遠嫁。當然，也體現(xiàn)出
了“收尾·飛鳥各投林”中關(guān)于探春的“分離聚合皆前定”。
7．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因為這句話大多數(shù)是用來形容男性的，語句中帶有娶親的意味，而且，“他”字常用來稱呼男性?！白骷抟律选迸c準備嫁妝不同，也大都是男方的事情。因此，這一句是說賈寶玉，諷喻他與襲人、寶釵的分離。
這樣，又剩下了六句：“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睂?yīng)剩下的妙玉、黛玉、巧姐、鳳姐、惜春、迎春。
我在文章“關(guān)于收尾·飛鳥各投林”中已經(jīng)分析出“收尾·飛鳥各投
林”中“為官的，家業(yè)凋零”一句是說妙玉，那么，“好了歌解注”中相對應(yīng)的就是“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原因也相同，書中對妙玉的描寫是“原本蘇州人士，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人家”，而王夫人也說她是有些驕傲的“官宦”小姐，但事實恐怕還不止如此。這位被周汝昌先生稱為“應(yīng)居首位”的，不合時宜、權(quán)勢不容、帶發(fā)修行的“金玉質(zhì)”美尼，身份的確非同一般。
妙玉的特殊身份首先體現(xiàn)在第五回，警幻（妙玉的天界身份）被寧榮二老
“托孤”，顯示出了她的身份要高于寧榮二府。第十三回的脂批中，有“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一句，僅僅一個“赦”字就已經(jīng)表明了脂硯齋（妙玉的生活原型）的高貴身份。還有就是第四十一回她給賈母、薛寶釵、林黛玉、賈寶玉沏茶所用的器具，用她的話說就是：“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這些器具都是宮中之物。她的生活原型是確實存在的，妙玉飲茶所用器具的“寫真性”描寫，與秦可卿臥房物品的“超現(xiàn)實性”描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以，我認為妙玉才是具有皇室血統(tǒng)的、具有生活原型的高貴人物，她的原型就是與曹雪芹關(guān)系極為密切的、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重要參與者——脂硯齋（又名畸笏叟）。剩下的五位人物中，由于林黛玉、鳳姐、迎春最后都是夭亡結(jié)局，惜春是出家，那“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一句就是在說巧姐，顯然，舊時真本中所描寫的巧姐嫁于板兒，后來卻被他賣給了妓院的情節(jié)是曹雪芹最初構(gòu)思出來的。同樣道理，由于林黛玉、迎春、惜春與枷鎖無關(guān)，所以“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就是說鳳姐，
這說明鳳姐在后三十回中曾為賈璉謀官，結(jié)果事敗后連同其他罪名被捕入
獄。“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一句中，“衰草枯楊”顯然有所隱喻，“枯楊”二字含雙木，正好是“林”字，而“衰”字暗合黛玉的“多愁多病身”，“草”字暗合黛玉“絳珠仙草”的天界身份，所以毫無疑問這句是說黛玉。由于惜春出家，非短命之人，“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就是說迎春。
可見迎春不僅“命不長”，她的死亡地點也可因“歸來喪”確定為賈府，而不是孫府。她是被殘害、被拋棄后，回到賈府而死的。這樣，“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就是只能是說惜春了。通過對語義的理解，其中的“憐”和“嫌”字是以惜春為主體的語句，“憐破襖寒”，是憐劉姥姥等窮人，“嫌紫蟒長”是嫌寧府一干人。這樣我們就會理解，為什么作者會在第七十四回：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描寫惜春的“廉介孤獨僻性”了。
經(jīng)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排列出“好了歌解注”中影射十二釵的順序：
妙玉、黛玉、秦可卿、李紈、寶釵、湘云、迎春、元春、巧姐、鳳姐、惜春、探春。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前六句詠花，后六句詠鳥，脈絡(luò)清晰、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