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的文章中,我曾介紹了一部分《紅樓夢》的詩。我認為書中所
有的詩都與故事情節(jié)或者人物關(guān)系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并且大部分的詩歌都是
十二釵或十二釵加上賈寶玉的判詞,其中或多或少都隱藏著他們的命運結(jié)
局。要想最大限度地推測出后三十回佚文的情節(jié),必須把它們隱藏的線索
全部挖掘出來。
下面我們就先來分析一下第二十三回寶玉所寫的四首“即事詩”:
春夜即事
霞綃云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
絳蕓軒里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庚辰本此回詩末有一條眉批:“四詩作盡安福尊榮之貴介公子也。壬午孟夏。”批書者認為這幾首詩描寫的是富貴之家的公子哥,其實不然,她顯然誤解了作者的意圖。按照我們從十二釵入手解讀《紅樓夢》的方法,很容易就產(chǎn)生了這樣的疑問:為什么是四首呢?寫三首或五首不可以嗎?
因為十二是四的倍數(shù),所以這四首詩可能又是十二釵的判詞。后來,通過分析,果然其中的每首詩都隱喻著三位金釵,四首恰好是十二人,又是十二釵的判詞。
第一首《春夜即事》是寓湘云、黛玉和秦可卿。第一、二句的首字是
“霞”和“枕”,正合了湘云“枕霞舊友”的別號。首句“霞綃云幄任鋪陳”,還點出了她名字中的“云”字,“任鋪陳”是寓她豪爽不羈的性格。“隔巷蟆更聽未真”隱隱露出了她日后的落魄。中間“眼前春色夢中人”是隱第五回寶玉在夢中與秦可卿相會的情節(jié)。“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兩句描述黛玉還淚和葬花的情節(jié)。末句“擁衾不耐笑言頻”是隱喻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情節(jié)。其中的“笑言頻”,不僅描述了歡聲笑語的場面,“頻”字還暗合了黛玉“顰兒”的美稱。這一點與第五十一回詠妙玉的懷古詩《鐘山懷古》中一句“莫怨他人嘲笑頻”(“嘲笑頻”暗合第四十一回妙玉嘲笑黛玉),是如出一轍。
第二首《夏夜即事》寓元春、李紈和探春。“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傾荷露滑”之中的“幽夢”(寓癡夢仙姑)、“宮鏡”(寓皇宮)、“御香”(寓皇宮)、“琥珀”(寓元春屬相“虎”),都是針對元春的暗喻。如果僅僅是對寶玉怡紅院的描寫,作者絕不會接連地采用“宮”和“御”等字。另外,根據(jù)第六十三回寶玉稱芳官為“玻璃”,“玻璃檻納柳風涼”中的“玻璃”,顯然是暗喻外邦。“水亭處處齊紈動”中的“紈”字點出了李紈的名字,而整句話又隱有水邊送別的場面。很明顯,“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一句,同時隱喻了李紈和探春兩位人物。
第三首《秋夜即事》是說迎春、妙玉和惜春。“絳蕓軒里絕喧嘩”中的“絕喧嘩”是在暗喻對俗世的厭倦和遠離。“苔鎖石紋容睡鶴”中“苔鎖石紋”是說美麗的石雕紋被蒼苔覆蓋,暗喻了榮華富貴的衰落。“容睡鶴”的意義則指向了關(guān)于惜春“獨臥青燈古佛旁”的判詞,是說她的出家。“抱衾婢至舒金鳳”一句,是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累金鳳”的伏筆,正是迎春的寫照。作者通過“舒金鳳”和“累金鳳”的對比,暗示了迎春的軟弱個性。“倚檻人歸落翠花”中的“檻”和“翠”是隱喻妙玉的“檻外人”和“櫳翠庵”。
第四首《冬夜即事》是說寶釵、鳳姐和巧姐。“梨花滿地不聞鶯”中的“鶯”字,正合了寶釵的丫頭鶯兒。“花滿地”是花的落敗,而“不聞鶯”也表明了鶯兒的出嫁或夭亡。總之,從這句詩我們可以看出來,在后三十回佚文中,寶釵和鶯兒主仆的下場是十分凄慘的。庚辰本第二十三回有雙行夾批:“妙!這便是鳳姐掃雪拾玉之處,一絲不亂。”顯然“掃將新雪及時烹”中的“掃將新雪”,就是后三十回中鳳姐淪為掃雪雜役的結(jié)局暗示。而“女兒翠袖詩懷冷”則是與此呼應(yīng)的一句,“女兒”寓巧姐與鳳姐的母女關(guān)系,“詩懷冷”暗示了巧姐的薄命。
第十八回的省親詩具有與此相同的影射關(guān)系,同樣是四首,每首詩都
隱喻著三位金釵,也是十二釵的判詞。
寶玉五言律詩
有鳳來儀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防階水,穿簾礙鼎香。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凈苑,蘿薜助芬芳。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
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里,主人應(yīng)解憐。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第一首《有鳳來儀》是寓惜春、巧姐和秦可卿。“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我認為是同時寓了兩個人物。因為“秀”字明顯是第五回,“幽微靈秀地”中對應(yīng)惜春的結(jié)語——秀。而“初成實”則正合了第三回中關(guān)于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描寫。“堪宜待鳳凰”一句是關(guān)于幼小年齡的延伸,但顯然另有隱喻。因為“鳳”字寓鳳姐,而“待鳳凰”就是寓巧姐。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一句寓秦可卿,“搖”字暗射了她的自縊,“好夢晝初長”隱喻她的短命和第五回與賈寶玉的夢中相會。
第二首《蘅芷清芬》寓元春、寶釵和妙玉。“蘅蕪滿凈苑,蘿薜助芬芳”中,“蘅蕪”是寶釵的別號,“蘿薜”暗含了寶釵的姓。“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以及末句“謝家幽夢長”顯然是寓元春。“軟襯三春”正合了賈府四艷的四春,“柔拖一縷香”正合了她“蕩悠悠,把芳魂消耗”的判詞,“幽”字合第五回,“幽微靈秀地”中對應(yīng)元春的結(jié)語——幽。“夢長”則既是對她的天界身份——癡夢仙姑的暗示,也是對她判詞中“夢里相尋告”和“大夢
歸”的呼應(yīng)。“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中,“迷曲徑”寓妙玉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翠”字暗合“櫳翠庵”,與上文“秋夜即事”中“倚檻人歸落翠花”的“翠”字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三首《怡紅快綠》的意指最為明顯,是寓探春、湘云和黛玉。“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中的“綠蠟”喻芭蕉、“紅妝”喻海棠,而探春的別號是“蕉下客”,海棠是寓湘云(第六十三回)。從“夜未眠”開始,后面幾句“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對立東風里,主人應(yīng)解憐”都是說黛玉。“夜未眠”是說她的多病與情思,在第二十八回有這樣的文字:“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正是“夜未眠”的寫照。“憑欄”和“對立東風里”,正合了第七十回黛玉“桃花行”中“斜日欄桿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泣”的詩句。第六十三回“莫怨東風當自嗟”也是喻黛玉。另外,“垂絳袖”的“絳”字正合黛玉絳珠仙草的天界身份,“應(yīng)解憐”也刻畫出了黛玉楚楚可憐的嬌艷美女形象。
第四首《杏簾在望》寓李紈、鳳姐和迎春,這一點也很明確。“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寫稻香村,暗喻居住于此的李紈。“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中的“菱”字喻迎春居住的紫菱洲。此詩句與第七十九回寶玉
思念迎春時寫的“蓼花菱葉不勝愁”和“燕泥點點污棋枰”兩句的寓意相
同。最后“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的詩句是寓鳳姐。“何須耕織忙”,正是說鳳姐判詞中的“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生前心已碎”,“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這與第三十八回末的“坡仙曾笑一生忙”詩句的用意相同(另文細述)。
這一回中還有六首眾釵寫的一匾一詩,表面上是寫大觀園,經(jīng)過仔細
分析,卻同樣是作者精心設(shè)計的判詞。每首詩除了明寓寫詩的金釵,還暗喻了另外一位金釵。
曠性怡情匾額·迎春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景,游來寧不暢神思?
“園成景備特精奇”與“有鳳來儀”中的“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相
同,說明了巧姐出生的高貴。僅一“羞”字,也點盡了迎春的性格。
萬象爭輝匾額·探春
名園筑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有光輝。
“名園筑出勢巍巍”當然是形容王熙鳳顯赫無比的家庭背景,以及最初
在賈府的至高地位。“學淺微”寓她未曾讀書,“精妙一時言不出”喻鳳姐和探春二人的才干,“果然萬物有光輝”是說探春日后的尊貴地位。
文章造化匾額·惜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云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云中”中的“山水”和“樓臺”是暗寓惜
春的繪畫才能,“云”字卻是湘云名字的暗藏。第四十回湘云所說的詩句:
“雙懸日月照乾坤”與“園修日月光輝里”遙相呼應(yīng),而“景奪文章造化功”則暗喻湘云的文學才能。
文采風流匾額·李紈
秀水明山抱復(fù)回,風流文采勝蓬萊。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yīng)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
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舞落梅”中的梅花不僅寓李紈(第六十三回),還應(yīng)了書中出現(xiàn)過多次的關(guān)于櫳翠庵梅花的描寫。“神仙何幸下瑤臺”就是描摹妙玉的天界身份——警幻仙姑。
凝暉鐘瑞匾額·薛寶釵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yīng)隆遍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鶯出谷”和上文中的“冬夜即事”中“梨花滿地不聞鶯”一句中的“不聞鶯”有相同作用,都是以寶釵的丫頭鶯兒來暗喻寶釵(影射)。“鳳來
儀”和“遍省”(應(yīng)該為歸省之誤),正是說元春。
世外仙園匾額·林黛玉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仙境別紅塵”同時寓黛玉和秦可卿來自于天界,“名園筑何處”亦是
關(guān)于她們身世的疑問。“香融”和“花媚玉堂人”則描寫的是秦可卿的嫵媚,我們能感覺到這些文字與描寫黛玉的文字的不同。所“媚”的“玉堂人”顯然是指賈珍而不是寶玉。
以上的分析再一次表明,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作的詩詞,都含有非凡的意義。其中幾乎全部的詩詞都與十二釵的性格特點和命運軌跡息息
相關(guān)。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文字技巧,另一方面也昭示了中華語言
文化的博大精深。因而,研究它們所隱含的線索就顯得格外重要。只有把
我們從中獲得的點滴線索全部匯集起來,形成精準的思維,才能使我們最
終看清作者所設(shè)計和營造的這部恢宏的文學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