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像棉花糖一樣的傻云
非洲的云啊,我叫它們傻云,一朵一朵又呆又傻地停在天上,像棉花糖,有沖動伸手抓一片下來嘗嘗。
第一次去非洲,我的目的地是納米比亞,沒有直飛的航班,需要在約翰內斯堡轉機。之前查的攻略中,反復被提到說約翰內斯堡轉機容易丟行李,只好把必要的東西在北京便都取出來,塞進包里。必要的換洗衣物、洗漱用品、電腦、相機、膠卷,睡衣也得有吧,再來幾本書,防曬的也得備著,越盤算越多,直到裝不下。只有坐下來斷舍離,非是無它不行的才背在身上,這樣的標準,又放回行李箱里好多。這廣袤野生的大地,還沒啟程,就教了我一課,身外之物,諸多是無緊要用處的。
到達納米比亞,站在行李轉盤處忐忐忑忑,后來也是虛驚一場,除了同行的一個人行李延漏,需要第二天才運來,其他一切順利。
納米比亞在15至18世紀被荷蘭、葡萄牙、英國等殖民者先后入侵。1890年被德國占領。1990年實現了民族獨立。也是因為曾經被德國統治,現在學校中的教育還是以德語為主要語言。在納米比亞能見到的歐洲人也非常多,秩序井然,城市干凈,一派富饒繁榮的面貌,并不像我們腦袋里想象的非洲一般。接待我們的地陪家的小兒子,回家與司機保姆講英文,和父母說地道的北方普通話,回去學校又要說德語,小小年紀讓我心生羨慕。天知道,不在語境里額外多學一門語言,對于我這種并非有什么過人語言天賦的人來說,真是一件頭疼的事。最近在學日語,光是背個五十音圖都快要走火入魔,這是額外的牢騷話了。
去非洲之前的另一個準備成了大家的笑柄,就是我想當然覺得去非洲自然是要防疫的。就去了北京的防疫站,排了一上午的隊,輪到我,我說我要打疫苗,里面問,去哪里。我一五一十作答,去納米比亞。里面的人這一上午忙忙碌碌,寫單子用電腦都沒怎么抬過頭,聽到這一句,頓時似笑非笑地抬起頭盯著我問,誰讓你來打的?我便再次一五一十地說,我自己覺得應該來……吧。話沒說完,已然沒了底氣。那邊把排號條子推出來回道,納米比亞不需要打疫苗。我悻悻于浪費了一個上午,又怨自己不事先查清楚,又安慰自己說誰知道非洲還有不需要打疫苗的地方,又笑自己孤陋寡聞。里面幽幽又傳出來一句,小姑娘,年紀輕輕的,還挺惜命的。周圍一片哄笑,我趕緊逃跑了。但也足可見納米比亞并無蚊蟲肆虐。于是準備好的一大包防蚊蟲的藥物噴劑也是如何帶去,如何原樣帶回來,蚊子倒還不如北京夜里出門逛個公園多,也是意料之外的事了。
到達納米比亞的第一天下午,就體驗了一把沙漠戈壁里的浪漫,最高級別可以到達什么樣的程度。住宿就在沙漠旁邊,回房間放下行李,收拾了一下坐飛機的疲態,就出發去沙漠深處看夕陽。傍晚的太陽也不烈,炙熱又柔和,落在大方素凈的一整片看不到邊際的土地上。沙漠中的酒店都配有那種探險一般的敞篷越野車,往上一坐,車子飛馳,風呼呼一吹,防曬衫被充氣成一個圓圓的鼓包背在身后,人就松弛下來,覺得一切莫不恰到好處。很長一段時間,明明已經看到了壯闊平川,卻還沒能醒過神來,就已然穿越了遙遠的距離,來到了秋天的納米比亞。
我們在沙漠中支了桌子,喝酒(我最是酒的忠實愛好者),從前查到冰島一個世紀前是禁酒的,尤其反對啤酒,我便想,還好還好,我不是那個時代生于冰島的船員。沙漠里的夕陽是千金不換的美景,非常濃厚的緋紅色,又有點兒橘,不是甜膩膩的粉,是艷而壯觀的重色。脫了鞋子,腳踩進沙子里,一天的暴曬讓沙子都有一些溫熱,那種隱約的不明顯的熱,從腳底板一路躥到頭頂,再一口冰啤酒往下一壓,仿佛悄無聲息地在身體里產生了什么了不起的碰撞。啊,我在非洲啊。只有這一個單純而樸素的念頭,那時。

乘這種敞篷的老式越野車

原野上的落日

在傍晚的時候支起桌子,擺滿了酒

在非洲的每一餐差不多都有這種羚羊的肉
納米比亞地大物博,我們要從一個地方去往另一個地方很是遙遠,每天都要行車200公里以上。為我們開車的是駕駛技術老練的當地司機,據說,也只有他們能開到這樣的行程里數。若換作不熟悉這邊路況的都市司機,都不好使。納米比亞的土路上都是圓碌碌的小石頭,這樣的石頭最危險,一個不留神,速度太快就容易打滑,一打滑,加上慣性便容易翻車。我們在行車過程中,見到過來這邊自駕的美國青年,車子翻在路凹里,三四個人坐在那種便攜的折疊椅子上等營救(這樣遠的路程,恐怕營救也是要等上個幾個鐘頭的),旁邊是保溫箱,里面許是酒,神情不像是翻車了,倒像是出來野營。其實往往就是旅行里的這些奇怪偶然的見聞,讓人回去生活里多了點兒啟發。壞事已然發生,就應當像那戈壁灘上的美國青年一樣,喝個啤酒才對啊。
納米比亞的食物以肉類為主,這倒是符合我的喜好。但既是在野生動物出沒的地方,生物鏈頂端的人類的餐桌上也不會少了野味,除了牛肉豬肉,還有羚羊肉。跟冰島羊一樣,吃不慣的味道,我嘗嘗鮮就可以了,還是老老實實地挑牛肉來吃。來之前我在網上搜索美食,搜出一種號稱當家飯的“烏嘎里”,是玉米面做成的食物,想著來了要嘗一嘗,結果走了一圈下來都沒有吃到,不禁懷疑起線上搜索的真偽來。納米比亞還有一個最讓我回來之后做夢也想的食物就是生蠔,雖是非洲,卻緊鄰大西洋,又少有工業生產,海水沒有污染,生蠔多養于鯨灣港,水溫低,養料豐富。所以這里的生蠔都鮮甜爽口,任何烹飪手法都屬浪費,就擠了檸檬汁生吞,再配上白葡萄酒。美味到讓人恍惚,這是在非洲?

大西洋邊吃生蠔
我吃到這美味絕倫生蠔的第一處地方,是在大西洋邊。用那種折疊桌子拼起來,上面鋪了白色的桌布,大盤子上灑上冰碴,生蠔圈形排齊。酒也在酒桶里冰好。大西洋海浪總是洶涌,在不遠處翻騰,背后的沙漠傾沙入海,可謂奇觀。這樣的體驗,恐怕只有在納米比亞才能感受得到。

這就是其中一個水塘
非洲這樣的地方,是最能刷新一個人對于公園的定義。埃托沙國家公園,骷髏海岸國家公園,名字叫公園,去到了就會想,真是太謙虛。從進了公園的大門,檢查了行李之后(為了防止偷獵者攜帶槍支以及皮毛象牙等),驅車的路程堪比人口密集的小國家的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的距離。建筑酒店營地依水塘而造。水塘也是為了幫助野生動物度過旱期,動物會成群結隊過來飲水。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動物飲水這樣單純的一件事,可以產生如此強烈的吸引力。我們就坐在那兒,看著天光從明到暗,沒人多言語,也沒人想離開。動物世界井然有序,一個種群喝完離開,另一個種群就從周圍的叢中出現,如此循環。水塘邊的世界是和平的,似乎有默認的規矩——水塘不是捕獵場。

第一次到非洲時拍攝的膠片,羚羊

第一次到非洲時拍攝的膠片,斑馬的屁股們,莫名覺得可愛

水塘邊的動物們

草原上的夕陽
其實我在非洲并沒有看到捕獵,只在后來又一次去納米比亞的時候,看到過一只剛剛捕獵完、爪上唇邊都有血跡的母獅。其實也并不期待看到,血淋淋的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不在我的觀賞興趣之內。相比起來,我更偏愛這安然無恙、悠然自得的水塘。

在世界各地都裸背留影
后來我第二次去納米比亞的時候,看著同行的興奮的朋友們,心里偷偷摸摸想,我是來過的老前輩了。這些我便是都見過了,竟升騰起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我就倚在車子上看窗外,漸漸卻心懷敬畏起來。這廣闊熟悉的景色和幾年前來的時候,并無二致,仿佛時間在這片土地上停止了一樣。一樣的羚羊群吃草,一樣的大象緩步,一樣的長頸鹿從遠處的樹間探出頭來,一樣的傻云和落日紅霞。這永恒的自然帶來的深邃的震撼,讓人頓感自我的渺小。那穿梭在時間長河中的風,在這片寧靜卻也澎湃的地表之上,雕刻著非洲的模樣。會一直不變嗎?北極又如何?冰川融化,北極熊瘦骨嶙峋的照片,我是從不敢點開的。那地球又如何?越想越沉重,越想越遠。思路一旦飛起來,就忍不住跳出狹窄的生活圈子了。
再回過來,看天邊的紅日,又美又令人珍惜。
他和我抱著被子在營地的水塘邊坐過一整夜,就蜷在一起,互相依偎著,無聲無息地看那些動物慢吞吞地到來、飲水、離開。中間,我不小心踩空發出了一點兒響動,一群大象全部警覺,靜止不動,隔了好久,頭象轉了一個大圈過來偵查。再轉回去,慢慢地帶著象群離開。那個夜晚,我覺得我們倆仿佛外殼隱身了的兩個有重量的靈魂,裹著自然界的星空,融化在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