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一期一會京都
前幾日,有個編輯找我,說她正在做一輯櫻花特刊,向我索要幾張和櫻花的合影。因為案子急,所以她把腦袋里有可能跟櫻花留念過的名單都詢問了一遍,我是走南闖北逢花期必不錯過的攝影師,幾乎是她腦袋里第一個躥出來的名字。如若不是被人這樣冷不丁地一問,我自己都不會相信,我竟沒有一張和櫻花像模像樣的合影。她發了許多驚愕的動態表情過來,我也詫異,就細細一回想,才發現,雖說五六年間,每一年的櫻花花期都有去日本的拍攝工作,還想方設法在國內就查東查西地確定節點,卻這樣巧也這樣寸地,從未趕巧過櫻花盛放。
櫻花花期大約一個月,總也趕不上說不過去,實際是因為貪心。最美不是櫻花開,最美應是櫻花落。粉粉白白如緋云一樣的一整城,從滿開到花零,短短幾日,一場雨下來,很快滿樹盡落。日本人把繽紛落英稱為花雨,落英的日子,河邊、公園,四處櫻花樹下都是出來賞景的人。我們總想趕那櫻吹雪的盛景,界限一縮,就不好掌握。總是來得晚上一兩天,來時便落得差不多了。

直到前年,抵達時天氣冷在0℃左右,花未開滿,到的第三天開始升溫,一夜之間,都綻放了。又是連天細雨,走前我們去了一個公園,有一條傾斜上行的小路,路旁都是櫻花樹。我正準備順著樓梯走上去,一陣風刮起來,猝不及防,毫無準備,花瓣側著飄落,啊,是櫻吹雪啊。我站在樓梯中段,手扶在掛著水珠的鐵欄上,有花瓣慢悠悠地落在臉上。
這樣來來回回幾年間,才經歷的一次落英,讓人想起茶道用語中寂寥也飽含離合寓意的“一期一會”。
我常常和他說,與其說我喜歡京都,倒不如說我真心喜歡唐宋。曾經閑話胡說的時候和他討論過,如果穿越時空去往一個朝代,最想看看什么光景,我想很多人的腦子里涌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或許都是盛唐。我打趣說,盛唐簡直是文藝青年的天堂啊,誰不向往。
多年前,我第一次到京都,工作之余,去東山區閑走,為了躲雨(京都還真是常常細雨綿綿呀)拐進了青蓮院。青蓮院在游客中知名度不高,就樂得一個人不多,穿過回廊,坐定,500日元可以點到一份茶點,看庭院里的細雨。我一直琢磨青蓮院這名字耳熟,突然就想起,川端康成的《古都》里寫到過青蓮院巨大的樟樹,于是又起身轉到前面去看了一眼那樹才重新回來坐定。說來也是神奇,似乎從人潮涌動到這靜謐一隅只有幾步之遙,氣氛就好似穿越了一般。除了坐在我旁邊的一對極小聲說話的日本老姐妹外,許久都不見其他人。我在那里消磨了一整個下午,雨也一直綿延不停。那院子里的層疊園林景色被溫柔的雨清洗得非常透亮,色彩一階一階地積下來,真是一幅畫。


細雨中
離青蓮院不遠就是游客眾多的清水寺,那天從青蓮院出來,天已經快黑了。走到了清水寺,游人也散得七七八八,華燈初上,地上被雨水打濕,映出燈火斑斕來。回頭看一眼,小道順坡而下,兩側町屋鱗次櫛比。一點點唐宋風貌,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顯現出來。我的性格遠不是那種傷春悲秋的,卻也有點兒惆悵。拋去所有大小深淺的層面不提,只希望,這些都在未來被好好地保存下來。
京都美景太多,每一個都鼎鼎有名,嵐山的竹林、伏見稻荷的千本鳥居、龍安寺的枯山水、東福寺的長廊,等等。但每次到京都我必去的地方就是鴨川河,應該怎么形容鴨川河呢?就是它雖然行流于城市的繁華之中,卻盡可能地保留了自然平靜的氣質。我最愛在工作結束之后,帶幾個飯團,去河邊的草地坐著。下午,會有鷹飛來,盤旋在頭頂。也會有老人甩竿釣魚,綠頭鴨子游來游去,讓人心平氣和想流淚的溫和畫面。還有一回遇到幾個日本姑娘,自己搬來了小桌子小椅子,鋪了特別精致的鉤花桌布,小籃子里的麻布墊子的花色都可愛,擺了些甜點吃食出來,就斜坐在草坪上,談笑風生。
真是個適合戀愛的地方啊,我回回都想。去年和他去京都,特意先去了鴨川河,結果天色已晚,兩岸飯館里的燈都亮起來,河水被壓成暗藍色,只聽見潺潺水聲。我還沒來得及說,明早再來瞧。他就低聲說,真是個適合戀愛的地方啊。


“真是個適合同你一起來的地方啊。”
穿過鴨川河繼續往上走,八坂神社里到了櫻花季節會有夜市一樣的聚會,最深處的餐廳都會擺了露天的座位出來,脫了鞋子盤腿坐著(雖然我總是不一會兒就腿麻,坐不久就要換成大咧咧的姿勢),邊飲酒邊賞櫻。點上一些燒串和玉子燒、拌海鮮之類的小菜,再熱上一壺清酒,抬頭便是滿樹繁花,風里的粉色花瓣飄進酒杯里和菜面上,也沒人去摘揀,就一口喝進去,感覺有幾分江湖俠氣。
如此喜歡京都,卻總是住在離京都不遠的大阪,每一日坐車來來回回地行走。問我為什么?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方便工作,去京都、去奈良拍攝都是一個居中距離。還有一個原因,大概是我更喜歡在相對粗糙吵鬧一些的大阪睡去吧。


八坂神社中櫻花樹下吃東西的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