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與黑天鵝共舞:新分析范式下穩增長與防風險的平衡
- 張曉晶等
- 4406字
- 2020-03-26 10:31:00
二 圍繞潛在增長率的爭論
一段時間以來,關于“保6”之聲不絕于耳,并且在理論與政策界引起了激烈的爭論。其爭論或多或少地都以潛在增長率分析作為重要的依據。筆者的看法是,根據歷史經驗,潛在增長率的預測往往不太靠譜;但那種脫離供給面,拋棄潛在增長率的基本分析框架的做法,也是欠妥的。以需求的潛力來論證新一輪增長高峰,能讓人振奮,但也需要警惕?;诎l達經濟體應對潛在增長率下滑時的經驗教訓,面對21世紀第三個10年以及更長時間的增長,我們一定要尊重市場規律,堅持穩中求進,防止急躁冒進。
(一)理論預測往往落后于實踐發展
關于增長的理論預測往往落后與現實發展。工業革命之前,類似于現代經濟增長這樣的情況是不可想象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的增長打破了傳統思維;在當時,人們寧愿把它當作一個特例。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影響人類最重要的發展事件之一是大型新興市場經濟體快速的經濟增長(始于中國,擴展到大部分亞洲經濟體,以及其他發展中世界),而這一點在開始的時候并未被看好。尤其是關于中國的增長,自改革開放伊始就有許多預測,但往往都低于實際的增長。
較早對中國增長進行預測的是世界銀行。1997年世界銀行發表題為《中國2020》的報告。在該報告中,世界銀行先是對于以往低估中國經濟增長作了一番“自我批評”。如圖1-1所示,1982年、1983年、1985年以及1992年世界銀行的預測都比實際GDP要低。特別是,1995年的實際GDP是世界銀行1985年預測值的兩倍。即使有了這些“前車之鑒”,實際增長的結果還是超出世界銀行的“大膽預測”。世界銀行對于1996—2000年的增長預測是8.4%,與實際增長8.6%非常接近。但對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2001—2010年)增長的預測為不到7%,而實際增長是10.5%,有非常大的出入。并且,值得注意的是,在世界銀行報告形成的時候,還沒有發生亞洲金融危機。因此可以想象,這些預測是較為樂觀的。如果處在亞洲金融危機中間,筆者認為其預測值將會更低。

圖1-1 世界銀行對中國增長預測與實際GDP的對比
數據來源:World bank,1997,“China 2020:Development Challenges in the New Century”。
其實,不僅僅世界銀行對于中國21世紀第一個10年的增長預測大失水準,國內學者也顯得過于謹慎。這既可能受到《中國2020》的影響,更可能受到亞洲金融危機所形成的悲觀氛圍的影響。在經歷1998—2001年中國經濟增長的“七上八下”的過程中,人們對于未來增長顯得信心不足。例如,王小魯估算出2001—2010年的增長率為6.58%,2011—2020年的增長率為6.21%;如果參照日本的情況,這一結果實際上還是非??孔V的,但和中國現實相距較大。江小涓通過國際經驗比較,也指出高速增長20年后繼續保持較高速度的難度加大
。她指出,20世紀60年代之前,沒有一個國家取得過連續40年平均7%以上的增長速度。中國共產黨第十六次代表大會提出了到2020年使GDP比2000年再翻兩番的目標。實現這個目標,是要在過去20多年高速度的基礎上,再保持20年的高速增長,40年平均增長速度要達7%以上。從全球經濟發展的經驗看,僅有極少數經濟體有過這種實績。
依據這樣的認識,中國增長一定會下臺階。需要指出的是,“十五”時期(2001—2005年)經濟增長目標設定為7%左右。但后來的實踐證明當時的判斷過于謹慎。中國的增長不僅沒有下臺階,甚至比以前更快,“十一五”時期的經濟增長率達到11.2%,遠超預測。
(二)潛在增速下滑是“鐵律”嗎?
反思之前的很多預測,特別是21世紀第一個10年的預測,一定覺得當時太過保守。想不到進入21世紀尤其是加入WTO之后,中國會經歷新一輪的增長高峰,充分分享了全球化的繁榮。那么,在即將進入21世紀第三個10年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應該進一步解放思想,突破潛在增長率不斷下滑的“魔咒”?
基于跨國經驗數據,很多學者傾向于高速增長的經濟體必然會遭遇增速下滑,認為這是“鐵律”。例如Pritchett和Summers提出的“均值回歸”理論。他們認為任何超乎平均水平的增長速度都是異常的,按照規律終究要“回歸到均值”。據此預測的中國經濟增長率在2013—2023年下降為5.01%,2023—2033年進一步下降到3.28%。Barro得出與此相似的預測和結論,即中國經濟增長率將顯著下降到3%—4%的水平,從而不可能實現官方確定的在“十三五”時期6%—7%的增長率目標
。他的依據來自于其享有著作權的“條件趨同”假說及其分析框架。經過無數次增長回歸得出了一個“趨同鐵律”,即一個國家不可能以長期異于2%的速度與更發達經濟體或自身穩態趨同。Eichen-green等認為快速增長的經濟體會遭遇減速
。按2005年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人均GDP,平均而言,在10000—11000美元以及15000—16000美元兩個區間上,一個經濟體通常會分別遭遇兩次減速,并識別出若干與減速相關的普遍性因素,如與趨同相關的“均值回歸”效應、人口老齡化導致人口紅利消失、過高的投資率導致回報率下降、匯率低估阻礙產業結構向更高的技術階梯攀登等
。
筆者也認真探討了增長放緩問題,制作出三組經濟體的增長率變化圖(見圖1-2):第一組是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中間組),第二組是未能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左邊),第三組是中國(右邊)??梢园l現:(1)成功經濟體40年的平均增長率更高;而不夠成功的那組經濟體,平均增長率較低。(2)前三個10年,各經濟體并不是一直呈現單調遞減的態勢,但第4個10年卻無一例外地都跌下來了,且跌幅較大。(3)日本是從高速增長直接跌到了低速增長,即跌到4%以下;韓國經濟下滑較為平緩;第四個10年仍保持在7%以上的經濟體只有中國臺灣。(4)與其他經濟體相比,前三個10年中國的增長保持得更加平穩,但第四個10個下滑跡象較為明顯
。

圖1-2 快速增長經濟體的下滑
注:起始年份的選擇參考了增長與發展委員會的標準。但考察中國時并未采用他們提到的1961年,而是1978年,這應該更加符合中國的國情。參見增長與發展委員會《增長報告:可持續增長和包容性發展的戰略》,中國金融出版社2008年版。
數據來源:日本和巴西1951—1960年的數據來自Maddison數據庫,中國臺灣數據來自CEIC,中國數據來自《中國統計年鑒》,其他數據均來自世界銀行發展指數(WDI)。
雖然快速增長的經濟體無法擺脫減速的命運,但以什么樣的速度下滑,是否能夠在較高增速水平上維持更長時間等,都不是一成不變的。特別是,對于仍處在發展與轉型雙重變奏下的中國經濟而言,如果能夠進一步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提高全要素生產率,則潛在增長率的提高是可期的。Cai和Lu的模擬顯示,2011—2022年,如果全要素生產率年平均增長率提高1個百分點,潛在增長率可以提高0.99個百分點。
其實,即便是相信減速鐵律的經濟學家們也并不否認中國經濟增長仍存在較大的空間。只不過,這要看經濟體中對抗減速的力量到底有多強。這個時候,出現了令人為之一振的說法:國內有10億人沒有坐過飛機,至少一半人口的家庭還沒有用上抽水馬桶,再加上還有很多家庭沒有汽車,以及沒有一套像樣的住房;這些潛在需求如果激發出來,必將帶來新一輪的增長高峰。這是基于總需求的分析,自有它的道理。這個道理隱含的前提是要調整收入分配格局,減少收入差距,從而釋放消費潛能。強調收入分配筆者是認可的,但由此認為潛在增長率可能不會下降甚至提高,還是有些立不住腳。因為需求潛力釋放來自收入提升,收入提升來自GDP提高。而GDP提高,最終受到供給面的制約,如勞動年齡人口的下降,城鄉之間(傳統部門與現代部門之間)資源配置效率提高的空間有限,服務業逐步占據主導帶來的生產率提升難度加大,從模仿趕超到自主創新轉型帶來的技術進步趨緩等,這些都意味著潛在增長率最終受到供給面因素的制約,單純強調需求潛力缺乏說服力。
(三)美國、日本經歷增長率下滑時的教訓
潛在增速下降是不少發達經濟體都曾經歷過的。因此,總結它們應對增長下滑的經驗教訓,對于當下的中國而言將是大有裨益的。這里僅以美國與日本為例。
1.美國
比起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黃金時代的增長,20世紀70年代的滯脹導致美國潛在增長率下滑了兩個百分點。然而,70年代中期的時候,美國政府報告中對于石油供給沖擊仍不夠重視;同時也不相信美國面臨著潛在增長率的下滑。1978年《美國總統經濟顧問報告》仍相信未來幾年增長率會達到4.5%—5.0%,從而每年可以使得失業率下降0.5個百分點。但實際上,除了1978年實現了5.6%之外,1979—1982年增長率分別是3.1%、-0.3%、2.5%和-1.9%,增速下降很多。后來的研究還表明,與潛在增長率下降相對應的是,美國生產率增長的放慢始于20世紀60年代末,到第一次石油危機的時候,美國生產率的趨勢增長率已經低于過去20年平均增長率一個百分點。正因為政府認為失業率居高不下是因為經濟未達到潛在水平(即有閑置資源特別是勞動力未得到充分利用),于是通過貨幣政策來刺激經濟,結果導致出現高通脹。1974—1982年平均年通脹率達到9.0%,而1979—1982年更是超過了10%。從這個角度來講,滯脹一方面是因為供給沖擊使得原來的體制與經濟結構無法適應,從而出現了增速的降低;另一方面則是錯誤的判斷及政策,特別是過度擴張的貨幣政策進一步加劇了滯脹。
2.日本
日本20世紀50年代平均增速為9.4%,60年代的平均增速為10.7%,但70年代,增速一下子降到5%以下(4.6%)。從高速增長臺階一下子到中低速增長臺階,這也使得日本當局一時難以適應。實際上,“唯增長”或“唯GDP”(當時是GNP)的思想在日本是經歷過一些變化的。進入60年代,日本池田內閣堅持“增長第一”主義,促成了經濟的快速增長。當時,經濟增長與增長率等詞匯也變成了日本國民日常用語的一部分,而許多經濟學者為了準確預測增長率可謂絞盡腦汁??梢哉f這個階段追求高增長贏得了國民的一致認同。不過,到了60年代后半期,增長與福利的抉擇提上了日程,尤其是公害與交通事故開始受到社會的指責,連經濟增長也受到批評,被斥為“見鬼去吧!GNP!”。到了70年代初,伴隨石油危機的成本推動型通貨膨脹導致“狂亂物價”,與其說國民追逐高增長,不如說更企盼穩定。因此,當時的政府就不再把經濟增長當作政策目標加以強調,增長率目標也作了適度的下調。但即使如此,在實際操作中,還是難免存在對過去較快增長的政策思維慣性,從而出現對增長率的誤判。例如,70年代計劃的目標增長率為6%,80年代為4%,而實際情況分別是4.6%和3.7%,要低不少。顯然,目標與現實的差距,某種程度上導致政府采取擴張性的政策來應對,且主要是在擴大需求上做文章。供給方面,日本經歷了石油供給沖擊,在企業管理效率以及節能上均有進步,但在大的結構調整上,特別是打破日本大財閥與小企業的二元結構,提高金融體系的效率,清理“僵尸企業”等方面,都沒有做得很好。結果是,貨幣擴張帶來資本市場的繁榮、后來的資產泡沫,以及導致產業空心化,致當年的“日本第一” 變成“失去的20年”。
無論是美國的滯脹,還是日本的泡沫經濟,根本教訓在于對潛在增長率的誤判以及主要依賴需求管理刺激經濟。這種通過需求面的擴張來實現對潛在增長率的人為超越,不僅實際增長沒有起色,反而導致價格的暴漲:在美國主要體現為物價暴漲,在日本主要體現為資產價格暴漲。這對中國的啟示是:在對待潛在增長率下滑方面要有定力。適度提升潛在增長率或者說防止潛在增長率的下滑,應該主要在供給面下功夫,而非需求面的不斷刺激;只有持續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才是正確的“應對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