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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鼠疫
  • (法)阿爾貝·加繆
  • 7418字
  • 2020-03-30 09:25:39

第二章

四月十六日下午,貝爾納·里厄大夫走出診所,樓梯平臺中間絆著一只死老鼠,他當即一腳踢開,也并沒在意就下樓去了。可是到了街上,他忽然想到那只死老鼠不該死在那地方,于是返回,要告知門房。面對米歇爾老先生的反應,里厄大夫就更加明確地感到他的發現異乎尋常。乍一碰到這只死鼠,他只覺得有些蹊蹺,而門房卻把這視為一種誣蔑。門房絕不容忍,斷言這樓里絕沒有老鼠。里厄大夫則向他保證說,二樓的樓道上就有一只,大概死了,可是白費唇舌,米歇爾先生還是堅信不疑這樓里沒有老鼠,而這只老鼠一定是有人從外面帶進來的。總之,米歇爾先生認為這是一場惡作劇。

當天晚上,貝爾納·里厄站在樓道里,要摸出鑰匙來,才好上樓回家。他忽然發現一只大老鼠從樓道的幽暗深處溜出來,身子搖搖晃晃,皮毛全濕了。老鼠停下來,似乎要保持平衡,隨即跑向大夫,又停下來,原地打了個轉兒,輕輕叫了一聲,最終倒地,從半張的嘴里咯出血來。大夫瞧了它半晌,上樓回家了。

他想的不是那只老鼠,而是念念不忘咯出的血。他妻子病了有一年了,準備次日動身去一家山區療養院。他見妻子按照他的囑托,躺在他們的臥室里。旅途勞頓,她要養足精神。她笑臉相迎,說道:“我感覺很好。”

大夫端詳在床頭燈下轉向他的臉龐。妻子三十歲了,盡管一副病容,可是在里厄看來,這張臉始終保持著青春,也許是這嫣然一笑驅走了其余的一切。

“能睡就多睡會兒,”里厄說道,“護士明天十一點來,我送你去車站,趕十二點的火車。”

他親了親妻子微微潮濕的額頭。妻子微笑著目送他走了出去。

第二天,即四月十七日,早上八點鐘大夫出門,被門房攔住了。門房指責有人搞惡作劇,又把三只死鼠撂在樓道中間。老鼠渾身是血,估計使用大號老鼠夾子捕殺的。門房拎著死鼠的爪子,在門口守了好一會兒,想用冷嘲熱諷來激那些壞蛋現出原形。然而一無所獲。

“哼!那些家伙,”米歇爾先生說道,“早晚會讓我給逮住。”

里厄大為不解,決定去城邊街區巡診,那里住著他的最窮困的患者。這些街區清理垃圾要晚得多,他的汽車在飛揚的塵土中駛過一條條筆直的街道,車身幾乎擦著撂在人行道邊上的垃圾箱。大夫數了一下自己駛過的一條街上,共有十二只老鼠,扔在爛菜葉和骯臟的破布片中間。

大夫巡視的第一個患者正躺在床上,他的房屋臨街,既是臥室又當餐廳。患者是個西班牙老人,飽經滄桑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兩個盛滿鷹嘴豆的小鍋。大夫進來時,這位老哮喘病患者正半坐在床上,他見大夫進來,身子便往后一仰,想調一調高低不平的急促喘息。他的妻子拿來一個小盆。

“嗨!大夫,”患者在打針時說道,“它們跑出來了,您看到了吧?”

“是啊,”他妻子也說道,“鄰居撿到三只。”

老人搓著手。

“它們跑出來了,所有垃圾箱里都看得見,是餓的!”

隨后,里厄無須費力就觀察到,全街區的鄰居都在議論老鼠。他診斷完便回家了。

“有您一封電報,送樓上了。”米歇爾先生說道。

大夫問他是否又見到了老鼠。

“哎!沒有,”門房回答道,“要知道,我的眼睛盯著呢。那些蠢豬沒那個膽子了。”

電報告知里厄,他母親于次日早上到達。在兒媳去療養期間,老太太來料理兒子的家務。大夫走進家門,見女看護已經到了,又見妻子穿好了套裙,略施了脂粉,正站在那里。里厄沖她笑了笑。

“好哇,”他說道,“很好。”

過了片刻,到了火車站,里厄把妻子安排在臥鋪車廂里。他妻子瞧著車廂:“這對咱們太貴了,是吧?”

“有這個必要。”里厄回答。

“聽說鬧老鼠,是怎么回事兒?”

“我也不知道,怪得很,不過事情總會過去的。”

接著,他說得很快,請求妻子原諒,他本該好好照顧她,可是對她太粗心了。他妻子連連搖頭,似乎向他表示快別說了。他還是補充了一句:“等你回來,一切都會好的。咱們從頭再來。”

“對,”妻子兩眼放光附和道,“咱們從頭再來。”

過了一會兒,妻子轉過身去,背朝他張望窗外。月臺上,人們都匆匆忙忙,不顧避讓而相撞。火車頭蒸汽的噓噓聲一直傳到他們的耳畔。他呼喚妻子的名字,等她轉過身來,便看見她淚流滿面。

“別這樣啊。”里厄輕聲勸道。

妻子眼淚汪汪,重又浮現笑容,只是還有點僵硬。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走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里厄緊緊擁抱妻子,繼而回到站臺,隔著車窗的玻璃,現在只能看見妻子的笑容了。

“千萬照顧好自己啊。”里厄說道。

可是,妻子聽不見他說話了。

在站臺的出口處附近,里厄遇見了奧通先生——手拉著小兒子的預審法官。大夫問他是否要動身去旅行。奧通先生身材瘦長,穿一套禮服,五分像從前所謂的上流社會人士,五分像殯儀館的人。他聲調親熱,回答簡短:“我來接奧通太太,她去看望我的家人回來了。”

火車汽笛長鳴。

“老鼠……”法官說道。

里厄朝火車啟動的方向望了一眼,隨即又轉向出口站,他應了一句:“是的,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當時的情況他記得最清楚的,也只是一名列車員經過,腋下夾著一箱死鼠。

當天下午,開始門診時,里厄接待了一個年輕人,據說是記者,上午就來過診所。年輕人名叫雷蒙·朗貝爾,矮個頭兒,肩膀寬闊,一副果敢的神情,明亮的眼睛透著聰明。他穿一身運動裝,看樣子生活挺富裕。他開門見山,表明他為巴黎一家大報館調查阿拉伯人的生活狀況,想了解他們的衛生情況。里厄告訴他,他們的衛生狀況不佳,但是深入談之前,他想了解記者是否能如實報道。

“那當然了。”記者答道。

“我是想說,你能百分之百進行譴責嗎?”

“百分之百?不行,這得實話實說。不過,照我的估計,這樣的譴責也不會有什么根據。”

里厄心平氣和,說這樣的譴責確實沒什么根據,而他提出這個問題,無非是想知道朗貝爾的見證文章能否做到毫無保留。

“我是接受毫無保留的見證的。因此,我也不會用我的資料支持您的見證。”

“這是圣茹斯特 圣茹斯特(Saint-Just, 1767-1794),法國革命家。青年時代便接受平均主義思想,獲法學學位。法國大革命爆發,他組織國民自衛隊,有為家人和農民的事業而奮斗的雄心壯志。1793-1794年間,他當選國民公會主席,寫成《共和國憲法提綱》,為公有制的平等社會奠定了理論基礎。他支持羅伯斯庇爾的主張,甚至比羅伯斯庇爾還要激進。在熱月政變中,1794年7月27日,他和羅伯斯庇爾一起被送上斷頭臺。的語言。”記者微笑道。

里厄也不提高嗓門兒,說他對此一無所知,但是認為這是一個厭世的人所用的語言,不過,這個人與其同胞也有同好,自身也決意拒絕不公正和退讓。朗貝爾聳了聳肩膀,注視著大夫。

“我覺得理解了您的意思。”他站起身最后說道。

大夫送他到門口:“我感謝您能這樣對待事物。”

朗貝爾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好吧,”他說道,“我理解。請原諒,打擾您了。”

大夫同他握手,并且對他說,現在城里發現大批死老鼠,以此為題寫一篇報道,也許會相當吸引人。

“哦!”朗貝爾歡叫了一聲,“這事兒我有興趣。”

十七點鐘,大夫又出診了,在樓梯上同一個男人打了個照面。此人比較年輕,側影顯得笨重,大臉膛,眼窩深陷,兩道濃眉。里厄遇見過他幾次,那是在這棟樓的頂層西班牙舞蹈演員的家中。此人名叫讓·塔魯,他正有滋有味抽著一支香煙,聚精會神地觀賞腳下臺階上一只老鼠垂死的抽搐。他抬起平靜的目光,灰色的眼睛稍微多看了一下大夫,向他問好,還說老鼠都跑出來可是件怪事。

“對,”里厄答道,“不過,到頭來就該讓人惱火了。”

“在某種意義上,大夫,只在某種意義上是這樣。類似的現象,我們從未見過,僅此而已。而我覺得這挺有意思,對,實在有意思。”

塔魯伸手往后攏了攏頭發,又瞥了一眼現在不再動彈的老鼠,然后沖里厄微微一笑。

“不過,大夫,不管怎么說,這是門房主管的事兒。”

說到門房,大夫正巧碰到米歇爾老頭,背靠在樓梯口旁邊的墻上,平常充血的臉上又添了不勝其煩的表情。

“不錯,這我知道,”他回應向他表示有發現的里厄,“現在一見到就是兩三只了。而且,在別的樓房里也是同樣的情況。”

他那樣子很沮喪,又愁容滿面,還下意識地搓著脖頸兒。里厄問他身體可好。門房當然不能說情況不妙,眼下只是感到食欲不振。依他之見,這是精神作用。全是老鼠攪的,等它們死絕了,情況就會大大好轉。

可是,又過了一天,四月十八日早晨,大夫去車站接母親回來,看到米歇爾先生面容更加憔悴了。從地下室到閣樓,十來只老鼠死在樓梯上。鄰近樓房的垃圾箱全丟滿了死耗子。里厄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沒有流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

“這種事兒不新鮮。”

老婦人身材矮小,滿頭銀發,一雙黑眼睛十分溫柔。

“見到你真高興,”她說道,“老鼠絕破壞不了見面的喜悅。”

里厄點頭稱是。千真萬確,跟母親在一起,無論什么事總好像很容易解決了。

里厄還是給本城滅鼠的辦公室打了電話,他認識那位主任。他問主任是否聽說,大批大批老鼠跑出洞來死去。梅西埃主任早就聽說了,而且在他那與碼頭相距不遠的辦公室里,有人發現了五十多只老鼠。不過,他心里還在琢磨,事情是不是嚴重了。里厄也說不準,但是他認為滅鼠辦公室應當采取措施。

“是啊,”梅西埃說道,“要有指令。你若是認為絕對有這個必要,那我可以請求指令。”

“怎么說也有這個必要。”里厄說道。

他的清潔女工剛才來告訴他,她丈夫干活的那家工廠里,也收集了好幾百只死老鼠。

總而言之,差不多這個時期,我們這些同胞開始擔心了。因為,從十八日起,各家工廠和庫房,著實清理出來數百只老鼠尸體。有時候,也不得不結果那些殘喘時間太長的老鼠。然而,從城邊街區一直到市中心,凡是里厄大夫所經過的地方,凡是我們的同胞聚居的地方,等待清理的老鼠都堆在垃圾箱里,或者長串排在陰溝里。正是從這天起,晚報大量報道這件事,質問市政府打不打算行動,準備采取什么緊急措施,以確保市民免遭這場令人憎惡的鼠害的侵擾。市政府毫無打算,根本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不過,市議會倒是先開會討論。指令下達給滅鼠辦公室,每天清晨集中清理死鼠,清理完了,由辦公室的兩輛卡車將死鼠拉到垃圾焚化場焚燒。

不過,隨后幾天,形勢越來越嚴峻了。收到死鼠的數量與日俱增,每天清晨都要清理更多的死鼠。到了第四天,老鼠開始成批出洞,死在外面。他們從儲藏室、地下室、地窖和陰溝里爬出來,列成長隊蹣跚前進,晃晃悠悠來到光亮的地方,在原地打轉兒,然后死在人的面前。夜晚,無論在走廊還是小巷,都能清晰地聽見它們垂死的輕微叫聲。到了早晨,在城郊街區,只見死鼠堆在陰溝里,尖嘴巴還掛著血絲。有的泡得脹起來,開始腐爛,還有的軀體僵硬,胡須仍然翹著。在市區,走在樓道或者院子里,也能看到三五成堆的老鼠。甚至行政機構的大廳里,學校操場上,咖啡館的露天座地面,有時也有零星的老鼠跑去死掉。我們的同胞在最熱鬧的地方發現死鼠,無不大驚失色。閱兵場、林蔭大道、濱海林蔭路也不時受到玷污。清晨清理了死鼠之后,整個白天又發現死鼠,而且數量越來越多。夜晚散步者走在人行道上,不止一人感覺踩到了剛死還有彈性的小動物尸體。就好像我們的樓房扎根的大地本身長了癤子,在體內積滿了膿血,現在終于排放出來了。我們這座小城,原先多么平靜,瞧一瞧就知道,它現在有多么驚愕,幾天工夫就鬧得天翻地覆,如同一個原本健康的人,黏稠的血液循環突然紊亂起來。

事態嚴重到了極點,就連朗斯多克情報所(搜集并發布各種題材的情報材料)也在免費的無線電廣播節目中宣布,僅在二十五日那天,就清理并焚化了六千兩百三十一只老鼠。這個數字賦予全城每天有目共睹的景象一個清晰的概念,遂加劇了居民的恐慌情緒。從前,大家只是抱怨一個頗令人厭惡的偶發事件,現在卻發現,這種現象隱含著威脅性,可是其規模還無法確定,其根源也無從探究。唯獨那個患哮喘病的西班牙老人依舊搓著雙手,一再重復:“它們跑出來了,它們跑出來了……”顯示出老年人的一種興致勃勃。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朗斯多克情報所又宣告,大約清理出八千只老鼠,全城焦慮不安的氣氛便達到了頂點。有人要求采取根本措施,有人指責市政當局,而在海邊有房子的人,已經說起要在那里躲避一時。幸好第二天,情報所又宣布,死鼠現象突然消失,滅鼠辦公室搜集死鼠的數量微不足道。全城終于松了一口氣。

就在當天中午,里厄大夫在樓前停了汽車,看到老門房從街道的另一端走過來,只見他耷拉著腦袋,雙臂和雙腿都叉開,走路特別吃力,活像一個牽線木偶。老人挽著一位神父的胳膊,大夫認識,那正是帕納盧神父,一位博學而活躍的耶穌會會長。見過幾次面,在這座城市享有盛名,甚至在不關心宗教的人中間也受到敬重。里厄等待二人過來。米歇爾老頭眼睛發亮,喘息都發出咝咝的聲響。他感覺不舒服,原想出去走走,不料他的脖頸兒、腋下和腹股溝突然疼痛難忍,迫不得已回來,請帕納盧神父攙扶一下。

“生成幾個腫塊,”米歇爾老頭說,“我走路挺費勁兒。”

大夫從車門伸出手,用手指撫摸米歇爾伸過來的脖子根部,里面形成了一個類似木節的腫塊。

“您回去躺下,量量體溫,下午我去給您看看。”

老門房一走,里厄就問帕納盧神父對這場鼠患的看法。

“唔!”神父答道,“恐怕是一場瘟疫。”他那雙眼睛在圓眼鏡后面笑吟吟的。

里厄吃完午飯,拿起療養院通知他妻子到達的電報,又看了一遍,忽聽電話鈴響了。是一位老主顧打來的,那人在市政府當職員,長期患有主動脈狹窄癥,因家境貧寒,里厄免費為他治療。

“是我,”那人說道,“你還記得我吧。不過,這次是為別人。您快點來一趟,我鄰居家出事了。”

聽電話里氣喘吁吁的聲音,里厄就聯想到門房,就決定隨后再去看看他。過了幾分鐘,里厄就到了城邊街區菲代爾伯街,走進一幢矮樓,在陰涼而氣味難聞的樓梯中間遇到了約瑟夫·格朗,即下樓來接他的那位職員。此人年約五旬,蓄留黃黃的小胡子,身材細高,有點駝背,雙肩狹窄,四肢則又瘦又長。

“稍好些了,”他走到里厄跟前說道,“可是那會兒,我還以為他活不了啦。”

他擤了擤鼻涕。上到三樓,即最高一層,里厄看到左邊的房門上用粉筆寫著:“進來吧,我上吊了。”

他們進了屋。繩子從吊燈垂了下來,正對著下面一張翻倒的椅子,桌子則推到角落里。不過,那根繩子空吊著。

“我及時把他解下來了。”格朗說道,盡管他使用的語言極其簡單,卻似乎總在斟字酌句,“當時也巧了,我剛好出門,就聽見有響動。我一看見房門上寫的字,怎么跟您說呢,我還以為是惡作劇呢。不過,他發出的呻吟聲聽著很怪,甚至可以說挺可怖的。”

他搔著腦袋:“看起來,這樣自殺的方式一定很痛苦,我自然就進去了。”

他們推開房門,站在門口,面前是一間非常明亮但家具簡陋的屋子。一個圓滾滾的矮個兒男子躺在銅床上,他呼吸很吃力,充血的眼睛注視著來人。大夫停下腳步,從那人喘息的間歇中,似乎聽出垂死老鼠的咝咝叫聲。然而,屋里各個角落沒有一點動靜。里厄朝床邊走去。此人沒有從多高的地方跌落,摔得也不重,脊椎支撐住了。當然,還有點窒息。有必要拍一張X光片。大夫給他注射了一針樟腦油,說是幾天之內就能痊愈。

“謝謝了,大夫。”這人以窒息的聲音說道。

里厄問格朗是否報告了警察局,這位職員神態未免有點尷尬。

“沒有,”他說道,“哦!沒有,當時我想,最緊迫的……”

“當然了,”里厄截口說道,“那由我去辦吧。”

可是這時,床上的病人躁動起來,抬起身子阻止,說他很好,沒必要去報告。

“您冷靜些,”里厄說道,“這算不上案件,請相信我,我必須去做個聲明。”

“噢!”對方哀嘆。

他隨即身子往后一仰,開始飲泣。這工夫,格朗一直摩挲著胡子,這時走到床前,勸道:“好了,科塔爾先生。要盡量理解,可以說,大夫有這個責任。譬如說,萬一您想不開,又要……”

可是,科塔爾邊流淚邊說道,他再也不會干這種傻事了,那也是一時糊涂,現在他只求讓他清靜。里厄開出藥方。

“就這樣說定了,”里厄說道,“不談這事兒了。三兩天我再過來瞧瞧。不要再干這傻事了。”

來到樓梯平臺,里厄對格朗說,他不得不去報警,但是警長過兩天再來調查。

“今天夜里還得監視他。他有家人嗎?”

“我沒見過他的家人。不過,我可以親自守夜。”

格朗搖著頭。

“您應當注意到,我都談不上認識他。但是總得互助嘛。”

經過走廊的時候,里厄還不由自主地觀察各個角落,問格朗在這街區老鼠是否徹底消失了。這名職員對此一無所知。確實有人跟他說過鼠患的事兒,但是,他沒大留意這個街區的傳聞。

“我操心別的事兒呢。”格朗說道。

里厄便同他握手告別,急著要去瞧瞧門房的病情,然后就給妻子寫信。

報販叫賣晚報,吆喝著老鼠停止侵擾了,然而里厄看到病人情況不妙,只見老門房半個身子探到床外,一只手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摟住脖子,正在嘔吐不止,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往垃圾桶里一口一口吐出淺紅色膽汁。

門房長時間用力嘔吐,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重又倒在床上。他的體溫還高達三十九度五,頸部淋巴結和四肢都腫起來,肋側兩塊淺色黑斑不斷擴大。現在他哀怨內臟疼痛了。

“真是火燒火燎的,”他說道,“這個可惡的東西從里邊燒我。”

他那煤煙色的嘴唇,說話已經吃音了,他那對轉向大夫的金魚眼,因頭痛而漾出了淚水。他妻子惴惴不安地看著一言不發的里厄。

“大夫,”她終于說道,“這是什么病啊?”

“什么病都有可能。但是現在還確診不了。直到今天晚上,不要吃東西,讓他服用清洗腸胃的凈化劑,并大量喝水。”

門房恰恰渴得要命。

里厄回到家,便打電話給他的同行里夏爾,本城最有名望的一位醫生。

“沒有,”里夏爾說道,“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

“沒有高燒局部組織發炎的?”

“唔!那倒有兩例,淋巴結異常腫大。”

“極不正常嗎?”

“嗯,”里夏爾答道,“所謂正常,您也知道……”

晚上,無論什么情況,門房都在說胡話,高燒四十度,還在抱怨老鼠。里厄使用固定性腫瘤處理,用松節油燒灼時,門房號叫著:“噢!這些可惡的東西。”

淋巴結越腫越大,摸著跟木頭一樣堅硬。門房的妻子嚇壞了。

“夜里您要守著,”大夫對她說,“情況不好就叫我。”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晴朗,濕度較大,微風習習已有暖意。從最邊遠的郊區帶來鮮花的芳香。早晨街上的喧聲似乎比往常更熱鬧,也更歡快。我們的小城經歷了一周的惶恐隱憂,這天總算解脫出來,全城呈現出春回大地的景象。里厄本人接到妻子的回信,也放下心來,便懷著輕松的心情下樓,來到門房家中。到了清晨,病人的體溫果然降了下來,只有三十八度了,雖然還很虛弱,但是躺在床上能報以微笑了。

“病好轉了,對吧,大夫?”病人的妻子問道。

“還有待觀察。”

不過,到了中午,體溫一下子躥升到四十度,時時陷入譫妄狀態,重又嘔吐起來。脖子的淋巴結一碰就疼,門房的頭也仿佛盡可能遠離身體。他妻子坐在床腳,兩只手放在被子上,輕輕地握著病人的雙腳。她注視著里厄。

“聽我說,”里厄說道,“必須把他隔離,進行特殊的治療。我給醫院打電話,叫來救護車把他送走。”

兩個小時后,上了救護車,大夫和門房的妻子俯身注視病人。病人滿嘴生出蕈狀贅生物,只能說出片言只語:“老鼠!”他臉色鐵青,嘴唇蠟黃,眼皮則呈淺灰色,呼吸急促,氣息斷斷續續。他被淋巴結腫痛折磨得身子散了架,蜷縮成一團的軀體深深陷入擔架里,就好像要用擔架將自己包裹起來,又好像地下深層有什么東西在召喚他。門房在無形的重壓下斷氣了。

他妻子哭道:“就沒有希望了嗎,大夫?”

“他死了。”里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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