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鼠疫
- (法)阿爾貝·加繆
- 2182字
- 2020-03-30 09:25:39
第一章
用另一種囚禁狀況表現(xiàn)某種囚禁狀況,猶如用某種不存在的事物表現(xiàn)任何真實存在的事物,都同樣合情合理。
——丹尼爾·笛福
20世紀40年代發(fā)生在奧蘭的奇特事件,構(gòu)成本部紀事的素材。通常認為,這些事件不該發(fā)生在那里,情況有些反常。初次領(lǐng)略,奧蘭的確是一座普通城市,坐落在阿爾及利亞濱海,只是法國一個海外省的省會。
應該承認,這座城市從本身看來挺丑陋,表面看上去倒很平靜,必須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發(fā)現(xiàn)它同各個地域其他許多商埠的差異。譬如說,一座城市既沒有鴿子,也沒有樹木與花園;既看不見鳥兒撲打的翅膀,也聽不到樹葉沙沙的聲響。總之,這樣毫無特色的地方,讓人怎么想象呢?在這里,四季的嬗變僅僅在天空顯現(xiàn)。只有清爽的空氣,小販從郊區(qū)運來的大批花籃,才帶來春天的消息:那是在市場上兜售的春天。整個夏季,炎炎烈日燒烤著干透了的房舍,給墻壁蒙上一層灰蒙蒙的灰燼。于是,家家戶戶只能關(guān)緊了百葉窗,躲在陰影里生活。到了秋天則相反,大雨滂沱,滿街是泥漿的洪流。
要了解一座城市,簡便的辦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勞動,如何愛并如何死亡。也許是受氣候的影響,在我們這座小城里,所有這些事情都同時進行,處于同樣狀態(tài),既狂熱又漫不經(jīng)心。也就是說,大家都感到百無聊賴,又得盡量習以為常。我們的同胞都很有干勁兒,但總是想著發(fā)財致富。他們對經(jīng)商興趣極為濃厚,照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首先經(jīng)營的是買賣。自不待言,他們也同樣喜愛尋常的樂趣:他們愛女人、愛看電影、愛泡海水澡。不過,他們卻十分理智,這類消遣只留待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而一周的其他日子,就力求多多賺錢。傍晚,他們離開辦公室,定時到咖啡館相聚,再沿著同一條林蔭大路散步,或者待在自家的陽臺上。年紀最輕的人,欲望強烈但是短暫;而年紀最大的人,壞毛病也不過是參加滾球協(xié)會的活動、聯(lián)誼會的宴會,或者到俱樂部打牌,碰運氣大賭兩把。
想必有人會說,這些并不是我們的城市特有的,總體來說,我們同時代的人莫不如此。如今,看到人們從早干到晚,余下的時間就去打牌、喝咖啡、閑聊,這樣的生活恐怕再正常不過了。然而,也有些城市,也有些地區(qū),那里的人時而會臆想別的事。一般來說,這并不能改變他們的生活,只不過,總還有過臆想,這就比什么都強。奧蘭則相反,看來是一座沒有臆想的城市,亦即一座純粹現(xiàn)代的城市。因此,也就沒有必要描述我們這里相愛的方式,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謂的縱欲狂歡中相互饜足,要么在婚約中長相廝守。這兩種極端之間,往往找不到折中。這也不算獨特,在奧蘭如同別處一樣,大家都沒有時間,缺少思考,不得不相愛而又渾然不覺。
我們這座城市更為獨特的,還是人臨死可能碰到的難題。用“難題”二字也不甚恰當,用“不舒服”或許更確切些。生病從來不是愜意的事兒,但是有些城市、有些地方,生了病會有人照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順其自然。一個病人就需要溫馨呵護,喜歡有所依賴,這是人之常情。然而在奧蘭,氣候這么極端,生意這么繁忙,景觀這么乏味,傍晚時分消失得這么快,而尋歡作樂又是這等水平,這一切都要求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一個人生了病,就陷入了孤獨。那么再想一想,一個要死的人,簡直就是掉進陷阱,被幾百堵熱得噼啪作響的墻壁困住。而與此同時,全體居民都在打電話,或者在咖啡館里談匯票,談提貨單和提現(xiàn)。說來不難理解,即使在現(xiàn)代社會中,生活在一個酷熱干燥的地方,死神突然闖來,人臨終的時候,境況該有多么艱難困窘。
我指出這樣幾點,也許足以讓人對我們的城市有一個概念。眼下說到什么都不宜夸大其詞,只應該強調(diào)市容和生活狀態(tài)都平淡無奇。不過,只要生活習慣了,也不難打發(fā)時日。既然這座城市容易讓人習慣,那么就可以說無往而不利了。當然,從這個角度看,生活就不那么趣味盎然了。但是在我們這里,至少沒有出現(xiàn)過混亂。本城的居民為人直率、友善而活躍,總能贏得旅游者應有的敬重。這座城市既無美景,也沒有草木和靈魂,最終似乎讓人感到安寧,在這里的人終于可以進入夢鄉(xiāng)。不過,還應當說句公道話:“這座城市鑲嵌在無與倫比的美景中,坐落在一塊光禿禿的高地中央,而高地則環(huán)繞著陽光燦爛的山巒,整個對著風景如畫的海灣。說到遺憾可能只有一點,就是城市的格局背對著海灣,因此不可能遠眺海景,必須越過山巒去尋找。”
說到此處,恐怕大家不難理解,我們的同胞做夢也想不到,這年春天會發(fā)生這么多變故。這些事實,在一些人看來非常自然,另一些人則相反,認為并不足信。但是不管怎樣,一名紀事作者無法考慮這些矛盾的說法。他的任務僅僅是說“這事發(fā)生了”,只因他知道,這事確實發(fā)生了,事關(guān)一地全體居民的生命,而且還有數(shù)千名目擊者會由衷地認為,他講述的情況完全屬實。
再者說,敘述者——到時候都會了解他是何許人,如果不是事出偶然,他也難以搜集相當數(shù)量的第一手材料;如果不是勢在必行,他裹進了他打算講述的所有這些事件里,那么他就不大可能從事這樣一種事業(yè)。正因為有了這些條件,他才名正言順地做起了歷史學家之事。當然,一位歷史學家,即便是多余的,也總要掌握一些資料。本書的敘述者手頭自然也有資料:首先是他親眼所見,其次是別人的見證,既然他擔當了角色,就得去搜集這部紀事所有人物的心聲,最后便是輾轉(zhuǎn)落入他手上的文字資料。他心中自有準譜兒,到了合適的時候就進行篩選,充分利用這些資料。他還打算……好了,也許該放下這些評論和謹慎的言辭,到了直接敘事的時候了。這幾天的情況,要講得稍微詳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