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銀島
- (英)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 3436字
- 2020-03-26 16:43:37
第4章 水手箱
我當然趕緊告訴母親我了解的也許早就應該告訴她的所有事情,我們瞬間意識到自己處于進退兩難的不妙境地。這個人的一部分錢——如果他有的話——理應歸我們所有;但是,我們船長的同伴,尤其是我見過的那兩個典型——黑狗和盲丐,未必樂意為了償還死人的債務舍棄自己的戰利品。如果遵照船長的囑咐立刻騎馬去向李甫西大夫求助,勢必會讓母親一人留下承受危險,所以,這也行不通。事實上,我們兩個人要在屋子里多待也不現實了:廚房爐柵里木炭掉落的聲音、鐘表走動發出的滴答聲,都令我們神經緊繃。屋子附近似乎總有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傳到我們的耳朵里。面對著橫躺在客廳地板上的船長的尸體,想著那個可怕的盲丐就在附近轉悠,隨時都會回來,我有好幾個瞬間嚇得像老話講的那樣汗毛根根直立起來。行動刻不容緩。最后,我們終于靈光一現,決定一起出動,到附近的村子尋求幫助。說做就做,我們就這么光著腦袋,一頭沖進暮色四合、寒霧彌漫的茫茫夜色中。
村子位于下個海灣的另一邊,所以一眼望不見,其實距離旅館也就幾百碼的腳程。讓我勇氣大增的是,它與瞎子之前出現和可能離開的方位正好相反。我們剛走了沒多會兒,就不時停下來拉住對方屏息細聽??墒撬南麻槦o人聲——只有細波碎浪舔舐岸沿的低緩水聲以及林中傳來的烏鴉的粗嘎叫聲。
我們趕到村子時已是掌燈時分,我永遠忘不了當我看到從門窗內透出的黃色燭光時,內心是多么激動,而那證明是我們能從村子獲得的唯一的幫助。你會認為人類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恥,因為竟然沒有一個人愿意點頭和我們一起回“本鮑上將”去。我們把自己的麻煩說得越多,他們——不管男人、女人,還是小孩——越發龜縮在自家的屋檐下不愿出頭。弗林特船長的名字我雖然沒有聽說過,他們當中一些人聽到這個名字卻如雷貫耳,嚇得不輕。還有些人曾經到旅館的遠側地里干農活,見過大路上有好幾個陌生人出沒,以為他們是走私的,趕緊落荒而逃。至少有一人在我們叫作基特洞的地方見過一艘小帆船的影子。因此,任何一個船長的同伙拉出來都能把他們嚇死。總而言之,雖然有幾個人自告奮勇地騎馬去位于另一方向的李甫西大夫家通風報信,卻沒人愿意幫助我們守護旅館。
如果說怯懦具有傳染性,論爭則是一劑上佳的強心針。所以,等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完后,我母親對他們講了一番話,她宣稱自己一定要拿到屬于她失怙孩子的那份錢財?!澳銈兤溆嗳艘遣桓?,”她說,“我和吉姆敢。我們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你們這些人長得人高馬大,卻膽小如鼠,我就不謝了。我們哪怕是死也要打開那個箱子。克洛斯里太太,謝謝你借給我們袋子裝回屬于我們的錢。”
我當然說要跟母親走;我們的蠻勇自然讓他們一個個驚呼起來;就算如此,也沒人站出來跟我們走一遭;他們能做的就是給我一把上了膛的手槍以防我們在遇襲時用,給馬裝上馬鞍以防我們回來時遭到追擊;還有一個小伙騎馬去大夫家尋求武力支援。
我們兩個隨即一頭扎進寒夜,踏上這段危險的征程,而我的心里也直打鼓。一輪滿月冉冉升起,穿過濃霧的頂層,投進紅色的光暈,見此情景我們不由加快了腳步;很顯然,等我們再次從旅館出來之前,一切都會亮如白晝,我們逃離的身形必將在任何監視人的眼皮下暴露無遺。我們溜著樹籬走,腳步輕捷,一絲兒聲響全無,也沒看到或聽到什么增加我們的恐懼,直到將“本鮑上將”旅館的門在背后合上,我們才大松了一口氣。
我趕緊插上門閂,我們站在黑暗中喘了一會兒,屋子里還有一具船長的尸體。稍后,母親從酒柜里取出一根蠟燭,我們手牽手走進客廳。他保持著我們離開時仰躺的姿態,雙目圓睜,一只胳膊伸出體外。
“吉姆,把窗簾拉下,”母親低聲耳語,“他們可能過來從外面偷窺?,F在,”等我完成她的吩咐,她說,“我們得從他身上把鑰匙取下來。天哪,該誰去碰他呢?”她說著抽咽出聲。
我立即蹲跪在地。在他手邊的地板上,有一張一面發黑的小卷紙。我敢肯定這就是黑券;我把它拾起來,發現在紙的另一面用非常清晰好看的字跡寫著這樣一則短信:“在你手上截止到今晚十點?!?/p>
“母親,截止到十點?!蔽艺f。話音剛落,我們的老鐘開始打鳴。
突然的異響讓我們驚跳起來,還好是好消息,現在才六點整。
“現在,吉姆,”她說,“那把鑰匙。”
我一個個地摸他的口袋,翻出了幾枚小硬幣、一枚頂針、幾根線和大針、一截尾端咬掉的煙草卷、他的那把手柄歪扭的大刀子、一只袖珍羅盤、一只火絨盒,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我開始感到絕望。
“可能藏在脖子里。”母親提醒道。
我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抵觸情緒,撕開他的襯衫領口,果不其然,鑰匙拴在一段抹了柏油的繩子上,我用他的大刀子把繩子切斷。這一成功讓我們的心中充滿希望,我們不敢耽擱,趕緊上樓到他睡了這么久的小房間里,而他的箱子自他到來的那天起就一直放在那里。
它看上去和其他任何水手的箱子沒什么兩樣,箱頂用熱鐵烙上首字母“B”,四角因為長年粗暴的使用有些破損毀壞。
“把鑰匙給我,”母親說。鎖很不靈光,但還是被咯嗒打開了,一瞬的工夫蓋子就被掀開。
一股強烈的煙草味混合著瀝青味從箱內沖鼻而來,頂上只能看到一套做工非??季康囊路屑毜乇凰⑦^折疊在那里。母親說衣服沒有被穿過。下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各色玩意兒——一個四分儀、一只錫罐、幾根煙草、兩對極其精巧的手槍、一塊銀錠、一只西班牙舊表、一些多數為外國制造的廉價小飾品、一只鑲嵌黃銅的圓規、五六扇稀奇古怪的西印度群島的貝殼。這使我以后經常想起,他竟然隨身帶著這些貝殼度過他那亡命天涯的罪惡一生。
在此期間,我們除了銀錠和小飾品,什么值錢的也沒找到,這些我們卻都不想要。底層放著一件陳舊的水手斗篷,不知浸染了多少處沙洲的海鹽才會顏色發白。我母親不耐煩地把它拉出來,不料在我們面前掉落出箱子里的最后物件,一個是油紙包扎的一捆紙張模樣的東西,一個是一碰就會金幣叮當作響的帆布包。
“我要讓這些混蛋看看,我是個再誠實不過的女人,”母親說,“我就拿該我的份,一分也不多拿。撐開克洛斯里太太的袋子?!彼又_始從水手袋里往外數船長的欠款,裝到我撐著的口袋里。
這是件費時費力的苦差事,這些錢幣來自各個國家,大小不等,——西班牙的達布隆金幣和每枚值八個里亞爾的銀幣、法國的金路易、英國的金畿尼,還有我也不認識的哪個國家的錢幣,全都胡亂攪作一堆。畿尼的數量大概最少,而我母親偏偏只會用它數錢。
大約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把手按到她的胳膊上;只聽從寂寥嚴寒的空中傳來使我的心直蹦到嗓子眼兒的聲響——瞎子的棍子敲擊霜凍路面發出的嗒嗒聲。聲音愈傳愈近,我們呆坐著大氣都不敢喘。下一刻,棍子重重地敲在旅館門上;接著,我們可以聽到門把扳動和門閂哐啷搖動的聲音,這個惡鬼折騰著要進來;然后,門內門外陷入長時間的靜寂;最后,嗒嗒的敲擊聲終于再次響起,逐漸遠去,直至再無一絲聲響;這時,我們心中涌起的喜悅和感恩簡直難描難畫。
“母親,”我說,“我們全部拿上走吧?!蔽液V定拴上門閂的門一定顯得很可疑,會給我們招來整個馬蜂窩的;雖然我是多么慶幸自己把門給拴上了呀!從沒見過那個可怕的瞎子的人,是無法體會這一點的。
可是我母親雖然很害怕,卻既不同意多拿一份,也固執地不愿意少拿一份。她說,離七點還早著呢;她知道自己該得的,并且一定要拿到手;她仍要跟我爭執,突然從遠處小山上傳來一聲低沉短促的口哨聲。對我們兩個而言,這一聲就夠了,遠遠夠了。
“我只拿走數好的吧?!彼饋碚f。
“我拿這個抵賬?!蔽疫呎f邊撿起那個油紙包。
下一刻我們慌得把蠟燭忘在空箱邊上,跌跌撞撞地摸索著下樓;接著,我們打開門全速撤退。我們動身得有些遲了。大霧正迅速消散,月光清晰地灑在兩邊的高地上,只有山谷的最底部和旅館的門口還籠著一層未散的薄紗,掩蓋了我們逃亡的最初行蹤。在遠不到半數路程、剛繞過山腳的地方,我們必然會完全暴露于月光之下。這還不是全部;我們已經聽到雜亂的腳步聲追來,往后一看,只見一點燈火前后搖蕩著迅速向前移動,顯然是其中一位來客拎著一盞燈籠。
“親愛的,”母親突然出聲,“拿著錢趕緊跑。我要暈倒了?!?/p>
我想我們這回鐵定完了。我簡直要把那些當縮頭烏龜的鄰人們罵得狗血噴頭;同時,我又是多么怨怪母親的剛直和貪婪,痛恨她過去的蠻勇和現在的軟弱??!謝天謝地,我們剛好趕到小橋邊;我攙著腳下打絆的母親走到岸邊,這時她果然嘆了一聲,頹然倒在我的肩膀上。我至今不知道當時我哪兒來的力氣,恐怕動作也不輕柔,但我總算把她拉下岸,拖到橋拱下方略往里的地方。再遠我也拖不了了,這座橋建得太矮,只能容我在其中爬行。于是我們躲在那里——母親幾乎完全暴露在外,從那里可以清楚地聽見旅館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