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銀島
- (英)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 3730字
- 2020-03-26 16:43:37
第3章 黑券
大約晌午時分,我端著涼飲和藥物來到船長門前。他仍保持我們之前離開時躺著的姿勢,只略微抬高了身子,瞧著精力不濟,情緒亢奮。
“吉姆,”他說,“你是這里我唯一瞧得上的人。你曉得的,我一直待你不薄。我每個月給你一枚四便士的銀幣,一次也沒落下。現在你看啊,伙計,我眾叛親離,心里難受極了。吉姆,你給我拿一小杯朗姆酒過來,好嗎,伙計?”
“大夫——”我開口說道。
不料卻被他打斷,他破口罵起大夫來,雖聲虛氣短,卻激烈非常。“大夫都是笨蛋,”他說,“那個大夫,哼,他了解跟海打交道的人嗎?我到過跟瀝青一樣滾燙的地方,兄弟們得了黃熱病倒了一大片,那個該死的地方突然遭遇地震,起伏得像大海一樣——大夫了解這些地方嗎?而且我跟你講,朗姆酒就是我的命。它對我既是肉,又是水;既是朋友,又是夫妻。我現在像是被廢棄在下風岸的一艘可憐的破船,要是再沒有酒喝,我的命就交代在你和那個笨蛋大夫的手里了。”接著,又是一連串不停歇的咒罵。“吉姆,你看,我的手指抖成這樣。”他繼續說,轉成哀求的語調,“我沒辦法讓它們定住不動,沒辦法啊。今天真是點兒背,我一滴酒還沒沾呢。我跟你講,那個大夫是個傻瓜。吉姆,我要是不喝酒,會見鬼的,我已經看到好幾個了。瞧,老弗林特在那邊角落里,就在你身后,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不會錯。我可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真見了鬼,決計要鬧翻了天去。你的大夫自己也說喝一杯沒事。吉姆,你拿一小杯來,我給你一枚畿尼金幣。”
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這使我憂心起父親來,他那天狀態極其低迷,需要靜養。此外,既然他向我引述了大夫的原話,我便打消了顧慮,只是他又想收買我的提議讓我大為光火。
“我不要你什么錢,”我說,“你只要把欠我父親的還上就行。我去給你端一杯來,再多可沒有了。”
我拿來酒,他迫不及待地抓住酒杯,一仰脖咕咚喝了個精光。
“啊,啊,”他說,“果然是好東西啊。現在,伙計,那個大夫有說我要在這張舊床上窩多久嗎?”
“至少一周。”我說。
“真見鬼!”他嚷嚷道,“一周!不成,他們到時會給我送黑券來的。一撥水手這會兒正該死地四處打聽我的下落呢。這幫蠢貨自己的東西守不住,倒搶別人的家當來了。現在我倒想知道,這是水手該有的作為嗎?只有我,一向省吃儉用,從不大手大腳花錢,也沒弄丟過一分錢。我得再下個套子。我才不怕他們哩。伙計,我要再放個大招,管叫他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說著很吃力地從床上起身,手指如鷹爪似的扣住我的一側肩膀,疼得我差點大叫出聲;雙腿則像死肉似的寸寸蠕動著。他的話雖句句蠻橫,可惜說得聲弱氣短,就有虛張聲勢之嫌。他坐到床沿歇了下來。
“那個大夫害慘我了,”他低聲咕噥著,“我的耳朵嗡嗡直響。快幫我躺回去。”
我還沒來得及怎么出手幫他,他就已經倒回原來的位置,安靜地躺了會兒。
“吉姆,”最后他終于開口說話,“你今天見到那個海員了嗎?”
“黑狗嗎?”我問。
“啊!黑狗,”他說,“他是個壞蛋,不過挑唆他來的更壞。萬一我不能從這兒脫身,他們給我送來了黑券,給你提個醒兒,他們追的是我那只老水手箱;你就騎馬——你會騎吧?嗯,然后,你騎馬去——對,就這么干!——去找那個該死的大夫,讓他召集所有人手——治安官之類的通通叫上——埋伏在‘本鮑上將’旅館——將老弗林特剩下的所有船員無論大人小孩都一網打盡。我曾經在老弗林特手下當大副,我是唯一一個知道那個地方的人。他在薩凡納臨死前躺著把它交給我,你瞧,現在我也快死了。除非他們找到我,或者你又見到黑狗或那個獨腿海上漂,吉姆——尤其是他,否則,你都不準輕舉妄動。”
“可是黑券是什么東西呢,船長?”我問。
“那是一種通牒,伙計。等他們給我送來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不過,吉姆,你可得擦亮眼睛了,我拿我的名譽擔保,到時好處有我的一半,就有你的一半。”
他又胡咧咧了一陣,聲音越來越弱。我把藥遞給他,他像個孩子似的吞下去,嘴里嘟囔著“我算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需要吃藥的水手了”,最后終于沉沉地昏睡過去,我得以抽身離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會采取什么行動——現在我也說不上來。也許我應該把整件事告訴大夫。我當時如驚弓之鳥,生怕船長突然后悔自己泄密,把我解決掉。不過結果居然是我父親當天晚上猝然離世,把其他所有事情都推到一邊。我們自然陷入悲痛的情緒中,同時還要打起精神接待前來吊唁的鄰人、安排葬禮、維系旅館的運營,這一團亂麻讓我忙得腳打后腦勺,哪還有什么時間想到船長,更沒工夫怕他。
第二天,他不出意料地下樓照常吃飯,飯沒怎么吃,卻灌下恐怕超過平常的酒量,他自己從酒柜后面尋摸出來,拉著一張臉,從鼻孔往外吹氣,沒人敢去惹他。葬禮之前的那天晚上,他又喝得爛醉如泥,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他那首難聽的老海歌,歌聲回蕩在辦喪事的屋子里,讓人聽著分外驚心。不過,他身體雖然虛弱,我們卻更擔心他會突然猝死,大夫不巧到好幾英里之外給人看病去了,且他從我父親過世后就再沒上過門。我已經說過船長身體虛弱,確實,他沒有恢復體力,倒像是一點點在走下坡路。他扶著欄桿上下樓梯,從客廳到酒柜晃來晃去,有時扶著墻壁走到門外嗅嗅大海的氣息,走動時呼吸艱難而急促,仿佛在攀登險峻的山峰。他再沒有特別拉我說話,我現在覺得,他很可能忘了跟我透過底了。可是,他的脾氣變得更加反復無常,身體內里虧了,外表越發張牙舞爪。他現在養成了一種嚇人的習慣,只要一喝醉酒,就會把彎刀拔出來光著刀刃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不過,雖然如此,他卻不再理會旁人了,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終日神志恍惚。比如,有一次,他竟然高唱起一首曲風截然不同的鄉村情歌,令我們大為驚奇,那首歌應該是在他年輕時出海謀生之前學會的。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葬禮結束的第二天,那天下午,嚴寒刺骨,大霧彌漫,大概是在三點鐘吧,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陷入對父親的哀思中,驀地看到有人正沿著大路慢慢靠近。他顯然是個瞎子,拿著根棍子在前面敲來敲去,頭戴一條巨大的綠色沿罩遮住眼睛和鼻子,后背大概因為上了年紀或者體弱多病的緣故佝僂著,外穿一件臃腫破爛的舊連帽水手斗篷,將他的畸形彰顯得一覽無遺。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哪個人的外形比他更加磕磣丑陋呢。他在距離旅館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以奇怪的聲調對著面前的空氣念道:
“有沒有哪位好心的朋友愿意告訴這個苦命的瞎子他現在大概在何方或在我國的哪片地域呢?這個可憐人為了保衛他偉大的英格蘭祖國——上帝保佑喬治國王!——獻出了他寶貴的視力。”
“我的朋友,你現在在黑山海灣的‘本鮑上將’旅館。”我說。
“我聽到一個聲音,”他說,“一個年輕的聲音。我好心的年輕朋友,你愿意伸出手把我領進去嗎?”
我伸出一只手,這個外表可怖、說話溫和的瞎眼怪物瞬間出手,像老虎鉗一樣夾住它。我大驚失色,連忙掙扎著往后縮,可這個瞎子用胳膊這么一拽,就把我扯到他跟前。
“現在,小子,”他說,“帶我去見船長。”
“先生,”我說,“我真的不敢。”
“哦,”他獰笑著,“這樣如何,你把我直接領進去,否則我直接把你的胳膊撅斷。”
他說著就給我扭了一下,疼得我叫出聲來。
“先生,”我說,“我是替你擔心。船長不是過去的樣子了,他現在坐著都要把彎刀抽出來。另外有個先生——”
“好了,現在,往前走。”他打斷我的話。我從未聽過一個人的聲音可以像這個瞎子那樣,讓人感覺如此地殘忍、冷酷、陰森。它對我的威懾超過了身體的疼痛,我立刻照他說的做,直截往前跨過門檻往客廳走,里面坐著我們那位生病了卻喝得醉醺醺的老海盜。瞎子緊緊挨著我,牢牢地拽著我的手,幾乎將絕大部分體重壓到我身上,我都快支撐不下去了。“把我直接領到他跟前,等他能見到我了,你就喊一聲:‘比爾,這兒有個朋友找你。’你要是不喊,我就不客氣了。”說著他就猛扯了我一下,疼得我以為自己就要暈倒了。就這么幾下,我已經完全屈從于這個盲丐的淫威,將對船長的畏懼拋到腦后。我打開客廳門,顫抖著聲音喊出了他叫我說的話。
可憐的船長抬起頭,只一眼他就酒醒了,神志清明地盯著我們。臉上的表情不像是恐懼,反而現出了絕癥病人的光景。他想站起身,但我不覺得他當時體內還剩多少氣力了。
“現在,比爾,坐在那里別動,”乞丐說道,“我看不見,可你只要動動手指,我都能聽見。言歸正傳,把你的左手伸出來。小子,握住他左手的手腕,牽到我右手邊來。”
我們兩個嚴格照辦,我看到有東西從他握著棍子的手心里放到了船長的手掌上,船長立即把手合上。
“好了,完事了。”瞎子說。話音剛落,他就突然松開我,三步兩步地躍出客廳竄到大路上去,身手的敏捷和方向的準確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留下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雞,聽著他的棍子嗒嗒地敲著地面漸行漸遠。
又緩了一會兒,我和船長才好像回過神來。最后,幾乎就在同時,我松開了還握著的手腕,他收回手極快地看了一下手掌。
“十點!”他大叫出聲,“六個小時,還來得及。”他連忙像彈簧似的蹦起來。
就這么一下,他的身體打起晃來,他伸出一只手掐住喉嚨,站在那里搖晃了一會兒,然后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整個身軀向前撲倒在地。
我飛奔到他身邊,一迭聲地叫我母親。可是,再怎么匆忙施救也無濟于事了,船長被突如其來的中風一擊喪命。值得費解的是我的反應:我當然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人,到了最近我才開始同情他,現在見到他死了,我竟然忍不住熱淚漣漣。我還沒從父親過世的傷痛中緩過來,就要承受另一個人的離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