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銀島
- (英)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 3869字
- 2020-03-26 16:43:37
第2章 黑狗神出鬼沒
這個插曲過后沒多久,就發生了一連串離奇事件的第一樁,這些怪事使我們最終甩掉船長這個包袱;不過你將會看到,他的爛事卻沒能有個了結。那個冬天格外寒冷,堅硬的霜凍長時不化,北風呼嘯刺骨;從一開始就很清楚我那可憐的父親不大可能見到來年的春天了。他的身體日漸萎靡;母親和我接手了旅館的全部事務,忙得團團打轉,沒有特別留意我們那位討厭的客人。
那是一月的一個清晨——嚴寒刺骨——整個海灣凝結著灰白的冰霜,細浪輕柔地拍打著巖石,太陽低懸,日光只觸及山頂,灑向遠處的海面。船長起得比往常都早,出發去海邊散步,帽子向后歪扣在腦袋上,腋下夾著銅管望遠鏡,彎刀在藍色舊外套的寬大衣擺下搖擺不休。我記得,他大步走遠,呼出的氣在身后化成團團煙霧在空中逶迤;當他在一塊大石處轉身時,我最后聽到他從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顯得憤憤不平,好像他的心思還沒從李甫西大夫身上收回來似的。
這當兒,母親在樓上陪著父親,我在張羅船長回來后的早飯,突然客廳的門被打開了,進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他臉似白蠟,血色盡失,左手的兩根手指沒了,雖然佩戴著一把彎刀,但瞧著不怎么像是逞兇斗狠之人。我一直留心不管是一條腿還是兩條腿的在海上討生活的人,我記得面前的這個把我搞迷糊了。他不像是個水手,周身卻散發著一股海洋的氣息。
我問他要點什么,他回答說朗姆酒。正當我準備走出客廳去取酒時,他在一張桌邊坐下,招手讓我回來。我拿著餐巾站在原地。
“過來,小子,”他說,“到這兒來?!?/p>
我朝他走近一步。
“這張桌子是為我的老弟比爾張羅的嗎?”他乜斜著眼問。
我告訴他,我不認識他的什么比爾老弟;飯菜是為住在我們旅館的一個人準備的,我們都叫他船長。
“噢,”他說,“不管你樂不樂意,我的比爾老弟都完全可以稱作船長。他的臉上有塊刀疤,脾氣討人喜歡,尤其是在喝醉酒的時候,我的比爾老弟就是這么個人。不信,我敢打賭,你的船長一邊臉上也有刀傷——你要想聽,我還敢打賭那邊臉是右臉。啊,對吧!我就說嘛!現在我問你,我的比爾老弟在不在這間屋子里?”
我回答說他出去散步了。
“往哪個方向去了,小子?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我指向那塊石頭,告訴他船長回來的大概路線和時間,又回答了他問的一些其他問題?!鞍?,”他說,“待會兒我的比爾老弟一定會像見到美酒一樣高興!”
他說這些話時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好看,而我也有理由相信這位生客即使當真這么想,他的估計也是錯誤的。不過,我想這不關我的事,再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位生人一直在旅館外靠門的地方晃悠,眼睛盯著那個拐角處不放,活像一只等待老鼠上鉤的大貓。有一次我出去走到路上,他馬上叫我回來,只因我沒有立馬遵從他的指示,他那蠟白的臉上瞬間現出兇相,他咒罵著呵斥我回來,驚得我直蹦起來。等我一回去,他立馬恢復原態,半哄半嘲地拍拍我的肩膀,說我是個好孩子,還說他非常喜歡我。“我也有個兒子,”他說,“跟你就像是孿生兄弟,他是我心中的驕傲。不過,男孩子最要緊的是服從紀律——服從紀律。聽著,你要是跟比爾一起出過海,就絕不會站在那里聽到他吩咐第二遍——決計不會。比爾一向說一不二,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有樣學樣。啊,果然,來的是我的比爾老弟,胳膊下夾著望遠鏡呢,上帝保佑這個老頭兒,果然是他。小子,我們回到客廳躲到門后,咱們給比爾來個小小的驚喜吧——我再說一遍,上帝保佑這個老頭兒。”
這位生客說著就和我退到客廳里面,他把我拉到身后,躲在角落里,讓敞開的門板把我們倆都遮住。你可以想象,我當時是多么惶恐不安,當我看到生客自己其實也慌了神時,我的恐懼又平添了幾分。他撥開衣裾露出彎刀柄,把利刃從鞘中拔松一些。我們在那里守株待兔的工夫,他不停地在做吞咽的動作,好像嗓子眼里堵著什么硬塊似的。
船長最后邁步進來,左右兩邊瞅都不瞅,就砰的一聲把身后的門關上,徑直穿過屋子走到早餐放置的地方。
“比爾。”生客出聲了,我覺得他想讓自己聽起來聲粗氣壯。
船長應聲急轉身與我們撞了個對臉,他臉上的深棕膚色迅速流失,就連鼻子也是一片青色,那副表情活像是見了鬼魂惡魔或者任何可能更加不堪的東西似的。說老實話,看到他一瞬間變得如此蒼老羸弱,我心里真不好受。
“嗨,比爾,你認識我的,你肯定認識船上的老伙計的。”生客說。
船長倒抽一口氣。
“黑狗!”他驚叫道。
“還能有誰呢?”對方回應道,顯得越發自在了?!叭缂侔鼡Q的黑狗,特地到‘本鮑上將’旅館,見他海上的老伙計比爾來了。啊,比爾,比爾,自從我丟了這兩根手指,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他舉起自己殘缺的那只手。
“現在,聽著,”船長說,“你一路追蹤我,我就在這里。那么,說說看:到底是為了什么?”
“比爾,你一點也沒變,”黑狗回答說,“你也確實應該知道,比爾。我要讓這個我特別喜歡的小家伙先給我來杯朗姆酒,然后,只要你愿意,我們可以坐下來像海上的老伙計那樣攤開來談談?!?/p>
等我送來朗姆酒時,他們兩個已經在船長的早餐桌的兩頭各自坐下——黑狗斜側著身子,坐在靠門的位置,這樣就可以一只眼睛盯著老船友的動靜,一只眼睛——我私下認為——瞄好自己的退路。
他讓我離開并叫我把門敞開?!靶∽?,甭想在鎖眼后面偷看我?!彼f。我留下他們兩個獨處,回到酒柜后面。
我當然費盡心思想要偷聽,無奈聽了好一陣子,只能聽到他們壓低嗓子嘰里咕嚕的聲音。好在最后他們終于開始抬高嗓門,我可以聽到船長的只言片語,可惜大都是咒罵連連。
“不,不,不,不,別說了!”他中間叫嚷起來。還說:“我說,要蕩秋千,大家一起蕩得了?!?/p>
接著平地爆出一聲巨響,咒罵的人聲伴隨著其他響動在我耳邊炸開——只聽桌椅呼啦一聲被整個掀翻,接著是短兵交接發出的刺耳的當啷聲,隨即就是一聲痛苦的哀號,下一刻躍入我眼球的就是黑狗發狠奔逃、船長氣勢洶洶不舍追擊的畫面,兩人都揮舞著出鞘的彎刀,黑狗的左肩血流如注。船長堪堪追到門口,就朝逃犯奮力砍去最后一大刀,要不是有我們“本鮑上將”的大招牌擋著,鐵定砸到脊椎將他一劈兩半了。至今你仍可以看到木框底部留下的刀痕。
這一擊結束了打斗。黑狗一逃到道兒上,雖身負重傷,腳底的功夫卻不含糊,也就半分鐘的光景,就溜過山脊跑得沒影兒了。剩下船長一人站在那里,呆呆地盯著招牌,好像還沒回過神來似的。他數次舉起一只手遮住眼睛,最后終于轉身回到屋內。
“吉姆,”他說,“朗姆酒?!彼f著身子有些打晃,忙伸出一只手撐在墻上穩住。
“你受傷了?”我驚叫道。
“朗姆酒,”他又叫了一遍,“我得離開這兒。朗姆酒!朗姆酒!”
我飛奔過去取酒,可是剛剛發生的爭斗令我心慌意亂,我失手打碎了一只玻璃杯,又擰死了旋塞,正手忙腳亂著呢,冷不防從客廳傳來一聲重物摔倒的巨響。我跑進去一看,只見船長正直挺挺地橫躺在地板上。下面的叫嚷和打斗聲驚動了我母親,她這時也跑下樓來幫我。我們從兩邊扶起他的頭,只見他雙眼緊閉,臉色灰敗,呼吸已經非常困難,且聲響極大。
“天哪,我的天哪,”母親失聲尖叫,“這讓家族蒙上多大的羞辱!你那可憐的父親還病著呢!”
與此同時,我們壓根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幫到船長,也沒有其他想頭,只認定他在跟生客的混戰中受到致命傷了。我拿來朗姆酒,盡力灌下他的喉嚨,無奈他牙關緊閉,下頜跟鐵打似的板搖不動。所以當門突然被打開,李甫西大夫進來給我父親看診時,我們都開心地松了一口氣。
“哦,大夫,”我們齊聲叫道,“我們該怎么辦?他哪里受傷了?”
“受傷?瞎說!”大夫說,“哪有什么傷!這個家伙中風了,我警告過他的?,F在,霍金斯夫人,請你跑上樓到你丈夫身邊,盡量不要跟他講這里的事情。我呢,必須盡全力營救這個家伙的一文不值的性命;吉姆留在這里,給我拿只盆來?!?/p>
等我端盆回來,大夫已經撕開了船長的衣袖,露出他的肌肉虬結的有力臂膀。上面刺有數處文身。前臂上刺著“好運隨行”“一路順風”“比爾·博恩斯夢想成真”的清晰規整的字樣;上臂靠近肩膀的位置則是一幅絞刑架上掛著一個吊死鬼的圖案——我想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刺上這樣的圖案啊。
“他倒有先見之明?!贝蠓蛘f,手指輕觸圖畫?!艾F在,比爾·博恩斯先生,如果這是你的名字,我們要看看你的血色。吉姆,”他問,“你怕血嗎?”
“不,先生?!蔽掖鸬?。
“好,這樣,”他說,“你拿著盆?!毖援?,他取出一枚刺血針,劃開了一根靜脈。
等放了足量的鮮血,船長才睜開雙眼,混沌迷蒙地打量四周。他首先認出了大夫,眉頭登時不容錯辨地皺了起來;接著他的視線落到我身上,神情明顯一松。突然他臉色大變,掙扎著坐起身,嘴里叫嚷著:
“黑狗哪兒去了?”
“這里沒有什么黑狗,”大夫說,“除了你自己背上那一條。你酗酒不斷,結果中風了,被我說中了吧。我剛剛迫于情勢,不得已拽著你的頭把你從墳墓里拉出來。現在,博恩斯先生——”
“我不叫這個名字?!彼驍啻蠓虻脑?。
“我才不管哩,”大夫回應道,“這是我認識的一個海盜的名字,我這么叫你純粹為了簡便省事,我要交代你的是:你喝一杯朗姆酒沒事,可有一就有二,我敢拿我的腦袋打賭,你要是不立即戒酒,命就搭進去了——你懂我的話嗎?——把命搭進去,跟《圣經》里的人一樣,到你該去的地方去。現在,來吧,使把勁兒。這次我就幫忙把你弄到床上去?!?/p>
我們兩人費了老大力氣,才把他弄上樓,放到床上,他的頭頹然仰跌進枕頭里,好像快要暈倒似的。
“現在,再說一遍,”大夫說,“朗姆酒對你來說就是死亡。我已經仁至義盡了?!?/p>
說罷,他離開去看望我父親,讓我挽著他的手臂一起出來。
“沒什么事兒,”他一關上門就對我說,“我放了足量的血,能讓他消停一陣子了。他會臥床一周——這對他對你來說,都是最好的安排。不過,他要再中一次風,就玩完了?!?/p>
- 英語“背上有黑狗”意指“悶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