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銀島
- (英)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 3816字
- 2020-03-26 16:43:37
第1章 老水手現身“本鮑上將”旅館
鄉紳特里勞尼老爺、李甫西大夫和其他幾位紳士讓我從頭到尾毫無保留地記下有關金銀島的所有細節,只是礙于島上尚有寶藏未被挖掘,不便透露島嶼的具體方位;于是我于公元17—年提筆,回到我父親開“本鮑上將”旅館的時代,從那個膚色棕黑、臉帶刀傷的老水手初次下榻我們的旅館說起。
我對他的印象仿佛停留在昨天,他拖著沉重的步子挪到旅館門口,身后一人推著一輛手推車,拉著他的一只航海箱——只見他身形高壯,膚色深棕,涂著柏油的辮子披散在肩,上身穿一件骯臟的藍色外衣,雙手粗糙不堪,滿是傷痕,烏黑的指甲殘破不齊,臉上還有一道刀傷,結成一道丑陋的青白疤痕。我記得他一邊轉頭四下打量海灣,一邊嘴里吹著口哨,忽然就扯起嗓子唱起了他以后經常唱起的那首古老的海謠:
“十五個人扒著死人箱——
唷呵呵,一瓶朗姆酒!”
他的嗓音滄桑高亢卻顫動不穩,好像在拉絞盤的扳手唱號子喊破了嗓門。他拎起手上的一根類似手桿的棍子敲了敲門,等我父親應了門,他就粗聲大氣地嚷著要一杯朗姆酒。酒很快送到他的跟前,他便一邊煞有介事地像一位品酒師一般慢飲細品,一邊仍舊四下環顧,一忽兒瞧瞧外面的峭壁,一忽兒抬頭瞅瞅我們的招牌。
“真是個便利的海灣,”最后他終于開口說話了,“旅館的位置選得不錯。很多人來嗎,老弟?”
我父親回答說沒有,幾乎沒什么客人,真遺憾。
“好吧,”他說,“我就住這兒了。嗨,你,伙計,”他朝后面那個推小車的人叫喚,“幫我把箱子搬過來,送到樓上去。我要在這兒待幾天。”他繼續對我父親說:“我這人不講究,朗姆酒、培根加雞蛋就夠夠的了,還有那邊可以看到來往船只的峭壁,我也定了。要問我叫什么呢,你就叫我船長吧。哦,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這兒;”他在門口扔下三四枚金幣。“錢花光了,盡管跟我說。”他說,臉上一副發號施令者的兇猛的神情。
的確,雖然他穿著不入流,講話也粗魯,但他一點也不像是在甲板上干活的水手,更像是習慣發號施令或動手打人的大副或船長。和他一起來的那個推車人告訴我們他前一天早上乘坐郵車來到“喬治國王”旅館,詢問有哪些旅館分布在海岸線附近;大概聽說我們的旅館口碑不錯,地方又僻靜,就選中我們家作為落腳點。這就是我們對客人所能了解的全部內容。
他一般都不怎么說話。白天他就帶著一只銅管望遠鏡,在海灣附近轉悠,或者爬到峭壁上頭;晚上他就坐在客廳的一角,靠著壁爐一杯接著一杯地喝摻水的朗姆酒。通常你跟他講話,他都不會吱應,只會冷不丁抬頭,一臉兇相,從鼻孔往外噴氣,發出船在霧中鳴笛的聲響。我們和那些出入我們家的客人很快就學會對他敬而遠之。每天他散完步回來,都會詢問是否有水手模樣的人打這里經過。起初我們以為他想找與他一樣的同伴,才會問這個問題;后來我們才逐漸看出他其實是想躲著他們。要是有海員趕巧投宿到“本鮑上將”(這種情況時有發生,他們取道海岸線到布里斯托爾),他就會躲在門簾后面先對來人窺視一番再進客廳;而且只要對方在場,他都會特別安分,活像一只噤聲的老鼠。這個現象至少對我沒有什么秘密可言;因為,我在某種程度上,也承受著他的驚恐。他有一天把我帶到一邊,允諾我,只要我愿意“眼睛放亮點,留神一個只有一條腿的水手”,并且目標一旦出現就向他通風報信,他就會在每個月的頭一天賞我一枚四便士的銀幣。到了一個月的第一天我向他要辛苦費的時候,他十有八九只會從鼻孔朝我吹氣,而且居高臨下地狠狠瞪著我;不過沒等一周過完,他肯定又回轉過來,付給我四便士,不厭其煩地再三囑咐我機靈點,留意“那個獨腿的水手”。
這個人物如何頻頻侵入我的夢境,我在這里無須細述。在風暴驟起的夜晚,狂風撼動著房屋的四角,海浪怒吼著沖刷海灣、撞擊懸崖,我就會看到他化作千種身形憑空出現,面露萬種猙獰兇惡的表情。一忽兒一條腿齊膝蓋截斷,一忽兒齊屁股截斷;一忽兒又變成一個從身軀中央長出一條腿的可怕的怪物。他一瘸一拐地跑著追我,樹籬溝渠也阻擋不了他的腳步,這一幕定格為最令我魂飛魄散的噩夢。總而言之,為了每月的四便士酬勞,我也以這些噩夢的形式,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不過,雖然這個想象中的獨腿水手把我嚇得夠嗆,我對那個船長的恐懼卻比認識他的任何人都要小得多。有些晚上他比平時多灌些摻水的朗姆酒下肚,腦子便不做主了;有時就會坐在那里旁若無人地大唱那些邪惡野蠻的古老海謠;有時一迭聲地請大家喝酒,強迫戰戰兢兢的眾人聽他講故事或者跟他一塊兒合唱。我經常聽到屋子被“唷呵呵,一瓶朗姆酒”的歌聲震得發抖,所有在場的人為了保命都直扯著嗓子吼,一山更比一山高,生怕被點名挨罵。他發起酒瘋來,就變成你所見識過的最說一不二的人物;他拍拍桌子,四下立馬變得鴉雀無聲;一個問題就能讓他像塊爆炭似的蹦起來,有時沒有問題也會令他勃然大怒,他會覺得大家沒有認真聽他講故事。他也不許任何人先離開旅館,一直要等到他老人家喝得睡眼蒙眬,踉踉蹌蹌地一頭栽倒在床才罷。
他的故事最是嚇人,充斥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內容:一會兒這個倒霉鬼被絞死、那個可憐蟲走跳板了,一會兒遭遇海上的風暴,一會兒流落到干龜島,一會兒又在西屬美洲大陸上橫行霸道、占山為王。根據他的描述,他這一輩子肯定就跟那些最黑了心肝的海盜鬼混了;他講這些故事時用的措辭,跟他描述的那些罪行一樣,把我們這些鄉下的小老百姓嚇個半死。我父親總是叨嘮旅館要被毀了,很快就會沒人來這兒受他的氣,被指使干這干那的,臨了還要被嚇得不能睡個安生覺;可我現在真心覺得,他的到來反而讓我們的生意有了起色。人們雖然當時覺得害怕,但是事后想想還蠻喜歡的;他給平靜的鄉村生活注入了一劑上佳的強心針;甚至還涌現出一批假裝崇拜他的年輕人,一口一個“真正的老航海”“貨真價實的老行船”,以及諸如此類的名號,還說多虧有他這樣一號人物的存在,英國才得以稱霸海上。
在某個方面,他的確幾乎要將我們毀了。一周又一周過去了,他待著不走,一月又一月過去了,他還不走,預付的那點錢早被透支光了,我的父親卻從不敢堅持管他要錢。他只要稍稍一提,船長就從鼻孔噴氣,聲響如雷,我那可憐的父親結果被他瞪得招架不住,只得落荒而逃。我曾見父親在這樣碰了一鼻子灰后絞扭著自己的雙手,我現在確信,他當時的敢怒不敢言肯定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過早地郁郁而終。
船長和我們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他每天穿著同樣的衣裳,只從小販那里買過幾雙長襪。他的帽子的一處卷邊有一天掉下來,風一吹就讓他煩不勝煩,他卻一直任由它吊掛著。我記得他的外套破得不成樣子,他自己窩在樓上的房間里補了又補,到最后它除了補丁什么都不剩了。他從不寫信或收信,也從不跟店里客人以外的任何人搭腔,即使跟客人說話,也大都只在他喝醉朗姆酒的情況下。那只大水手箱我們從未有人見他打開過。
他唯一一次被人頂撞,是在我可憐的父親身體每況愈下處于彌留之際的時候。李甫西大夫有一天鄰近傍晚來看病人,吃了一點我母親準備的晚餐,然后走進客廳抽一斗煙,等他的馬從村子里被牽來,因為老舊的“本鮑上將”旅館沒有馬廄。我跟在他后面進去,至今都記得我觀察到的他跟周遭那些咋咋呼呼的鄉下人尤其是我們那位海盜大人形成的鮮明的對比,一面是衣著整潔鮮亮的大夫,頭上撒著雪白的發粉,一雙眼睛黑亮有神,舉止文雅得體,一面是稻草人似的海盜,邋遢臃腫,喝成一堆爛泥,手臂軟癱在桌子上。毫無征兆地,他——船長——開始吼唱起他的那首雷打不動的保留曲目:
“十五個人扒著死人箱——
唷呵呵,一瓶朗姆酒!
其余的做了酒和魔鬼的犧牲品——
唷呵呵,一瓶朗姆酒!”
一開始我以為,“死人箱”就是放在他樓上靠前的房間里的那只大箱子,這個念頭潛入我的噩夢,跟那個獨腿海員糾纏在一起。不過,我們那個時候早就對那首歌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了。那天晚上,只有李甫西大夫是第一次聽到,據我觀察,他對這首歌一點兒也不感冒,因為他怒容滿面地抬頭盯了一會兒,才接著繼續跟花匠老泰勒聊治療風濕的新藥。與此同時,船長漸漸唱得自我陶醉起來,忍不住用手拍打起面前的桌子,我們瞬間接收到一個信號——肅靜。七嘴八舌的人聲戛然而止,只有李甫西大夫除外;他繼續他的談話,口齒清楚,口氣和善,每吐幾個字就輕快地抽一下煙斗。船長目光灼灼地瞪了他一會兒,又拍了拍桌子,眼中怒氣更盛,最后爆出一聲陰險低沉的命令:“全體安靜!”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先生?”大夫問道,等這個惡徒又爆了一聲粗口說是。“我只想奉勸你一句,先生,”大夫回說,“你要是這么灌朗姆酒,這個世界很快就能清理掉一個卑劣至極的渣滓!”
這下可點著了火藥桶。老家伙騰的一聲,抽出一把水手用的折刀,將它打開來托在手上掂量,威脅著要把大夫釘到墻上去。
大夫立在那里紋絲不動。他照舊向肩后扭頭說話,聲調不變,只略提了聲量,好讓全屋的人都聽見他那不疾不徐、舒緩平穩的聲音:
“你要是不立馬把那把刀收到你的口袋里去,我以我的名譽起誓,你會在下一個巡回法庭被處以絞刑。”
接著就是他們之間的一陣眼神廝殺;船長很快敗下陣來,灰溜溜地收起武器,重新坐下來,嘴里發出一連串的咕噥聲,活像一只挨完打的狗。
“還有,先生,”大夫乘勝追擊,“既然我現在知道我的這片地區有你這號人物的存在,你可以確信,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監視你的一舉一動。我不只是一名大夫;我還是個治安法官,要是有一星半點對你不利的言論傳到我的耳朵里,哪怕只是像今晚這樣撒野,我也會采取有效的措施將你抓捕,逐出這個地界。望你好自為之。”
沒過多久,李甫西大夫的馬到了,他便上馬走了;船長那天晚上異常得安靜,以后好幾個晚上也風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