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山古國,靈水城。
閣樓之上,女子輕搖薄扇,蔥白玉指捻著書頁,翻過一面。窗前有月,桌前有酒,玉簪女子借月色讀書,借美酒消愁。今夜的月格外的白。
玉簪女子一聲輕嘆。
書上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女子思緒雜亂如發,飄搖如絲。
這思緒呀,隨著風兒慢慢飛舞,在不經意間便會煙消云散,總會被這人世間的情啊,恨啊,悄悄折斷,萬無清白的可能。
它就像是桌前的一頁書紙,揉亂了終究拂不平。
它就像是案上的一盞水酒,渾濁了終究白不清。
它就像是樓下的一衣流水,東去了終究情不盡。
又是一嘆,仰面飲酒。這酒還真是烈啊。
女子閉目而泣,這十幾年來看過的,聽過的,都一一在腦海中閃過。
書上說的怒馬鮮衣,書生意氣,我思來想去,總是不明。
書上說的刀光劍影,霹靂弦驚,我心神望之,彳亍難行。
書上說的海月杯光,峰巒張狂,我尋尋覓覓,可它又到底在何方?
姑姑啊,姑姑,你害人不淺啊。
月下女子又是飲酒觀書,翻過一頁,心煩意亂。身旁的粉裙婢女只是靜靜地在身側站立,月下的二人,恍若畫卷。
一聲杯碎之音。
婢女嚇的心慌,匆匆下跪,酒杯摔裂時的碎片在粉裙女子的臉上劃出血痕。疼痛化作滴血,順著臉頰緩緩滑落。
不敢抱怨,不敢喊痛,她只是默默地收拾著碎瓷,用手撿起,一片又一片。
玉簪女子毫不在意,幽幽說道:“不用撿了,破碎了的撿起來還會復原如初嗎?”
是啊,還會復原如初嗎?
望舒當空,月色入戶。遠處有幾聲蟲鳴,清脆似佩,似能把夜人聽醉,聽的憂者心碎。
光華照出影,月下兩獨立。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粉裙仍是將余下碎片默默撿起,輕聲道:“奴婢這就退下,洗浴的物事已經備好,小姐,莫等到水涼便好。”
說罷悄悄退去,輕掩門格。木質地板上還留有她的幾滴紅血,滴入木中,滲木三分。
玉簪女子望著明月,輕輕嘆氣,玉指微握,作酒盅狀。
今夜月,分外妖嬈,紅粉櫻桃,玉芭蕉。當敬!
今夜月,溢情撥撩,清白紗袍,貴瓊瑤。當敬!
今夜月,濯漣風騷,菡萏花苞,艷天驕。當敬!
吾醉也,吾罪也。這暴君姬復的亡國風流,我文思墨今夜也算是喝出來了。
玉簪除下,秀發披肩,幾縷青絲隨著微風輕揚飄動。女子嬌顏,披鵝黃羅衣。來自閣樓外的江河暖風也吹拂著她的衣衫,豐姿楚楚。
這便是人間的仙子嗎?
光滑潔白的肌膚,在羅衫解下衣袂悄落時顯現,身姿曼妙,殃民禍國。
她將玉簪狠狠拋出,從小陪伴著她的心愛之物就此丟棄,猶如女子思緒,墜入谷底。
池水清明,美人入浴。桃花伴之左右,蓮葉浮于池中。卿家散去了衣物,木蕭伴身。
一曲微波,濯得九折流殤,流水心愧。
池中仙子,襯得花兒無色,明月微垂。
白玉腰肢,勾得繁星劃空,為之下墜。
玉曲修長,媚得屋中院內,木構生輝。
當真是體訊飛鳧,飄忽若神。
當真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憔悴女子,一人神傷。玉臂挽水,澆雨山懷。兩三滴清池水順著環頸緩緩流下,行至山前,曲線彎折,卿家的峰巒阻隔了水滴的去路,流水無辜。
木蕭浮在了水面上,是一葉沒有了依靠的小舟,飄呀飄呀,在文思墨周身環繞,迷亂了桃花芳叢。
羊脂肌膚在星月交輝的映照下璀璨華琚,一對修長的玉枝搖曳于清池水中,在桃花蓮葉掩映處,時隱時現,撥人心弦。
好白的月亮呀。
晚風吹拂,一夜春生。
女子輕唱:“洛水泱泱照碧宮,奔波營役到頭空,功名富貴瞬眼過,何必長作南柯夢。”
歌聲凄婉動人,充滿傷感與無奈。水中池中,蓮葉倚石,歌聲飄蕩其中,松石也為之動容。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含辭未吐,氣若幽蘭。
她的臉紅紅的,粉粉的,美酒惹人醉,果真如此。若是這清池之水化作美酒,我文思墨倒可以長醉于此,不枉此生。后再伴以長歌佳人,當真是但愿長醉不復醒。
蕭聲起,佳人哀。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錦衾薄衫池水撥,
忍把木蕭泣舞吮。
山前峰巒琥錦碩,
紅粉倩影石邊臥。
蕭聲息,有人來。
云霧卷動,花瓣紛飛,成歌成舞,綻放空中。白衣飄飄,云之君兮紛而來下。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生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他秾纖得衷,他修短合度。
他肩若削成,他腰如約素。
“可是那云中仙客,夢里仙君?”
女子將玉身藏于桃花池中,向空中的白衣身影發問。
“是也。”
白衣隨風東,颯颯立空中。徐子君青紗掩目,長劍伴身。瑰姿艷逸,儀靜體閑。
偈曰:大死之時白衣降。
白衣浮空,手中握著文思墨的玉簪,他輕聲說道:“我聽姑娘的蕭音之中,似有泣訴之意,不知姑娘有何愁怨?”
他將玉簪向前遞去,她卻不敢接了。
先前白衣飄動,如云如煙,恍惚之間便將這云中仙客認作了女子,所以才敢以桃身發問。如今情形,甚是尷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感受到她的心事。
“姑娘,我看不見的。”
池水微微蕩漾,擾動著桃花荷葉,也擾動著姑娘心弦。清池的水若是有情,也應當會感受到姑娘她心中的憂愁,因為啊,眼前這人竟有幾分說不出的眼熟。
我們好像在哪見過?
涼風過室,穿堂穿池。
姑娘銀牙輕咬,卻是依然道出心聲:
“登徒子。”
你說看不見我便真信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如若你是那浪人色胚,采花大盜,輕薄無禮與我,我又當如何是好?
唉唉唉,這閣樓四處,守衛極其森嚴,高手暗布,常人根本不可能進來。
難道這白衣男子果真是那云中仙客?
文思墨心有不甘:“你怎聽出我有憂愁?”
他并不回答,只是搖頭,少年目覆青紗,果真是盲了雙目。徐子君手握玉簪,向前走了兩步,想把它交還給池中姑娘。
他看不見,就此停步。
她看的見,退后兩步。
兩人對立。那女子抱懷池中,將信將疑。那男子站于庭前,背劍而立。桃花飄蕩的清池上,春風吹過的廊庭前,二人相對,前者看不見,后者未著衣。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花葉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佳人如吾兩人者爾。
二人無言,靜默相對。
女子率先打破沉默:“公子可是叫徐子君?你的字是否是斯予?”
然也。
文思墨望著他,望著眼前的白衣仙客,果真是他嗎?
十四歲那年,文思墨生有大病,國中之人無一人可治,她生命垂危。有一云游道人以符水救之,離去時曾贈一偈:
大死之時白衣降,
國中云民不堪量。
彼時緣起莫多想,
待到花落空惆悵。
可笑,可笑。這偈果真如此靈驗,一絲一線,分毫不差。
她說:“公子,我能近身看看你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溫液漫過凝脂肌膚,柔荑似雪,點水掠身。珠圓玉潤,甄玉柔嫩。剛出浴的少女迎風而立,顯得格外麗質,雋秀,堅韌有力。巍峨挺拔,沾染一身靈氣。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姑娘,可別亂我道心。
心話:乘一葉小舟,隨著流水慢慢逝去。我能看見不遠處的山峰,迷霧環繞間,花飛花頌。小舟輕輕蕩漾,伴著春風,我來到桃花深處。一種相思,心思飛動,我想起了屬于我的,兩處閑愁。
伊人芳香,溫玉在懷。
她抬起頭來,沉浸在羞人澀花的余韻之中。她的頭暈暈的,應該是喝醉了的緣故。
“公子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勞煩公子為我思之?”
徐子君立于庭下,手還搭在文思墨的腰間,她的腰軟軟的,柔若無物。
他靜待下文。
“昔年虞姓妖姬禍國殃民,天下笑之,可傳聞不親眼看到,我終歸是不信的。公子你認為,這亡國之君與那殉情女子的愛情應當何解?”
她望著他,望著白衣。白衣以青紗遮眼,若不是盲了雙目,這該是多么好看的一雙眼睛啊。
她不該這樣問的。
青紗下的少年眉頭微皺,輕聲道:“人們常說紅顏皆禍水,難道亡了國就要把罪責都推向女子嗎?如果愛一個人都是錯的,那這世間還有什么是對的啊。唉,這些事總是讓人頭疼,不說也罷。”
女子也學著徐子君微皺眉頭,月色下的二人,當真是浪漫啊。
“那公子以為,我與那虞姓妖姬相比要弱上幾分?”
這,這問題好難啊。
少年子君的眉頭又是皺了起來,青紗微動,白衣搖曳。
“我盲了雙目,自然看不見的,虞姓妖姬我也未曾見過,亦是不知。可若是姑娘當真要問,姑娘你自然是不弱一分,猶有過之。”
又是一吻。
她雙目迷離,臉頰暈紅,不知人間何世。
他目覆青紗,白衣微揚,不知此間仙境。
明日吾且隨風逝,仙客公子來入夢。
今夜吾且斷念執,嬌兒女子顛鸞鳳。
伊人香痕,一切世俗煩惱紛紛拋開。心話:小舟漂泊,我遇到了垂釣的漁家。他對我說著桃花源里的奇妙神話,令人心神沉醉。兩岸的桃花開的正鬧,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家卻只是笑言:不足為外人道也。
微伸懶腰,卿家向徐子君示威似的展露珀體美好靜謐的線條,白媚千嬌。忽而回眸,霞生玉頰,神態嬌媚,橫他一眼后輕移嬌軀,投入徐子君懷抱。
只是可惜了這迷人風光,目盲劍客可看不見。
她勾著徐子君的脖頸,把他扯往自己方向,仰起鮮艷欲滴的花痕,一副待君品嘗的模樣。
月色撩人,卻終要躲進厚厚的云層,而星空愈發寂靜溫柔,夜深了。
一吻而已,情情怯怯。
良久唇分,徐子君雙手上揚,娓娓扶正伊人低垂的臻首,伊人的和田溫軀于閣外明月的映照下更顯嬌艷,風情萬種。纖弱的脖頸悄悄靠在了他的肩前,眉目輕顫,惹人心憐。
腮凝新荔,鵝脂鼻膩。
櫻唇微啟,亭亭玉立。
她望著他,深情道:“再親一下。”
他低著頭,溫柔道:“不行的,再親,便真的是愛了。”
紅粉佳人莫唐突,
顏如玉里黃金屋。
欲把水月比伊人,
身姿窈窕愧不如。
月兒當空,霧云微掩,月色便也暗淡了幾分。自古月兒寄情思,這一彎皎月是否就是由那人間萬情凝聚而成?
無人知曉。
伊人靠著少年的肩膀,細嗅著發間的清香,忽而情動,淚水悄悄滴落,滴在了少年的肩頭。
“公子,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會為我傷心嗎?”
“公子,我還未看盡這人間風光,還未品盡這世情冷暖,還未忘盡這煩惱悵事。公子,您能替我看盡,品盡,忘盡嗎?”
“公子,我還不想就此死去,我想活下去。”
“公子,救我。”
她抬起頭來,凝視著眼前的夢中仙客,眼中無法控制地涌出淚來,傷心自知。
“姑娘,夢該醒了。”
她愣了一下,卻依然裝作沒聽見,風兒輕輕吹過,姑娘的身上不著衣物,卻是有些涼了。
她緊緊地抱著他,尚未干透的頭發潤濕了他的衣衫。他分不清這到底是淚還是別的。
是啊,夢該醒了。
抱緊的雙手終究還是松了,她扶著他的衣衫,她跪在了他的身前。
“我以大夢三千,行走人間。聽見姑娘的夢中求救,終究還是沒能狠下心來。”
白衣轉身,眼前以青紗遮蓋,少年別玉簪,簡易安然。
他果真如此無情,甚好,甚好。
“淵山古國以國運相寄,你退無可退。那大魚更是國之根本,縱使眾人懼她畏她,可該是如此,終究無法逃脫。”
偈曰:國中云民不堪量。
女子哭泣,無聲無息。俏肩微動,嬌軀顫抖,她的指甲漸漸刺破了手掌,滴出血來,和淚滴混在了一起,滲入板間。
“舉國之眾,人人罪之,非我不救,實不能也。”
徐子君青紗白衣,庭下自立。
“難道我就該死嗎?為了什么所謂的黎民,為了什么丑惡的人心,為了那昏庸的國主?”
她望著他,她眼中涌出的是淚嗎?還是對這人間的仇視?亦或是對他這個云外仙客的怨恨?
終是無言。
凡人看不透的鏡花水月,仙人欲眼望穿,秋風瑟瑟,與君長夢。
前世今生,淵源相照。千里難覓,陌上花開。竹林與君,共守木蕭,愿與墳語,離別殤花。
偈曰:彼時緣起莫多想。
子君啊,你還記得你說過的那句話嗎?你說過要帶我看遍世間百花,去到海角天涯。你說過人世間的情啊愛啊你最是不懂,你只知道兩人相守便是最好。哦,你應該不記得了吧,畢竟你早已不是前世那個你了,我也早已不是前世那個我了。
今生今世,有緣再見。
偈曰:待到花落空惆悵。
云中仙客漸漸消散,青衫白衣漸成虛無,風吹花散,桃花花瓣鋪滿了此間樓閣,徒留含淚少女,默默神傷。
原來只是一場夢啊。
大夢三千,道法無情。
淵山古國的鎮國之湖上只一剎間便泛起巨浪,雷聲夾雨來,一束黑光直沖天空,暗黑色的湖水接連著遠處的天空,昏暗的天空引連著昏暗的湖水,其險其兇不可測也。
瞬時之前,清澈通透的靈水湖還一副溫柔可人的模樣。
白衣少年劈開巨浪,踏湖而行,所行處雷雨避散,蛇鬼驚膽。鬢角須發因風而動,衣袍被刮得獵獵作響,目射金光,劍氣四溢,風發姿態一如多年前不可一世的雨淋仙客——易東風。
桃面青紗的目盲少年口呼法音,神情震怒:“靈水湖鎮湖水神何在!”
言出法隨,仙法迫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