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你要多想。”
有人耳畔輕語,言語揮散不去。
白衣少年艱難起身,拔劍四顧,心茫然。遠處是一團迷霧,腳下是一池泥沼。掙扎著想說出什么,卻不知說些什么。
我這是死了嗎?
沒有回應。少年頭腦昏沉,強撐站立。
他仿佛能看到遠處黃河的湍流徐急,河水卷及泥沙,岸邊草木也為之沖刷。
他仿佛能看到天邊太行的高聳矮低,云霧縈繞懸崖,山上巖石也為之披掛。
欲度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可聲音卻異乎尋常,它如流似水,輕聲吟唱。在下一刻又性情大變,像海邊的波濤,前赴后繼的向前沖鋒,有如脫韁野馬。
眼前出現異景。
山霧朦朧,從山下望去,似乎有兩人在緩慢登山。
白衣男子當先,女子在后,她背著一個古樸劍鞘。
是師姐徐子言和師傅易東風,他的白衣不同于少年,卻又有著無盡相似。
白衫溫然,柔和如風,言念君子,理應如此。
白衣少年伸手向前摸去,空無一物,景象如云煙般消散,不久便又恢復如初。他向他們大聲呼喊,幾乎嘶吼。
師傅!師姐!
師傅?師姐?
師傅。師姐。
聲音漸漸低微,山間二人不為所動,依舊登山。太陽已經從空中升起,紅色暈然,渲染著這半片晴朗天空。
少年喃喃低語,身體下屈,已然跪地。
眼淚緩緩而流,那時的師傅,他還沒有那樣多的白發,那時的師姐也還是少女模樣。
他不敢想象現在,現在的宗門。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一幕幕好像就發生在不久前。
那一夜,雨淋宗滅。
那一夜,易東風死。
那一夜,白袍化雪。
那一夜,無情劍斷。
那一夜,大秦出劍。
那一夜,龍虎山出。
那一夜,流影無覓。
那一夜,仙者握線。
那一夜,生死不知。
少年肩上的擔子很重,他無法回到從前了。似乎是一夜之間,所有的人都在催促著自己長大,他們注視過來的目光如此沉重,沉重到少年開始寡言少語。
他多么的想,想要回到從前。
可在他接過雨淋劍后,一切都將無法挽回了,可,可他終究還是個少年。
就只剩無言,就只是無言。
正在登山的男子似乎感應到了少年的心事,望向天邊。不過稍稍停步后又繼續前行。
少女皺著眉頭,抱著劍鞘,跟著師傅。
她仿佛在糾結,猶豫了許久,終究問出口:
“師傅,你覺得我做的是對是錯,當時你沒有明說,雖然我也能猜到一點,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親口告訴我。”
少女等待著白衫的答案,少年透過云霧注視著這一切。
少年也同樣等待著答案。
“我的意思你既然已經明了,還問那么多干什么。”白衫易東風的話語似有勁氣,不容質疑。
這話似乎也是說與少年聽的。
陽光照在白衫身上,白衣清白,溫光透暖。微風扶著衣帶鬢角,發絲飄動,輕風宜人。
翩翩君子,清風徐來。
山頂之上,有刻字石碑,顯然有些年歲,石碑斑駁。上面端正的刻有四個斗大之字:
此間仙境。
少年望著石碑,漸漸入神。石碑透出金光,光芒點點,由淺入深,剎那間便光芒萬丈。
光芒遮天,刺入少年的眼眸。
云霧消散,繼以黑暗。月色之下,少年眼出黑眸。
妖也,非人哉。
金光入眼,與黑色相斥相融。猶如騎兵破陣,悍馬沖擊。但在一次次的沖殺中金光卻逐漸黯淡,失去威風。
眼睛,眼睛痛。
少年的眼睛本來美如桃花,桃花鮮艷。可脆弱的桃花又在下一刻悄然枯萎,花瓣蜷縮,花蕊枯敗。
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
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兩道血痕劃過臉頰,伴隨著刺骨的疼痛。眼前的一切失去了顏色,變成了灰白。
疼痛使得汗水浸潤了衣衫,少年已經蜷縮在地。
陣陣呻吟從緊閉的牙關搶出,這種痛,痛到了骨子里。少年仍在顫抖,泥沼漸漸將他的身體包裹。
靈魂震顫,半面入土。
“在那之前,你要多想。”聲音又一次響起。
少年掙扎起身,緩緩抬起頭來。他用染血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四周的一切,一切顯得那么陌生。雨淋劍顫鳴不止,盲了雙目的白衣,心神恍惚。
“在那之前,你要多想。”
耳畔之音愈發清晰,如在身側。
白色衣衫被泥污浸,失卻本色。
少年伏地跪拜。
“弟子知錯。”
音色微顫,疼痛依舊。從眼睛里滲出的的鮮血慢慢的滴落,他聽到血水滴在泥沼中的聲音。
滴答,滴答。
白衣從云霧中走出,兩袖清風。
他托住他的身軀,他無力還禮,只是依偎在他的懷中。似乎這里便是人間晴天,似乎這里便是風停雨停。
小小斯予,受苦受難。
他的身體還在微顫,眼睛帶來的疼痛帶來不僅僅是疼痛,還有無盡的不屬于他的艱難困苦。
他的眼神溫柔,早已知曉今日之痛。白衣懷中有白衣,易東風懷中靠著徐子君。
他輕輕說道:“斯予,現在還不能睡。”
少年已然昏迷,睡夢中,身軀微微顫動。雙手緊緊抱著白衣師傅,仿佛他下一刻便會消失不見。
白衣輕言,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泥沼消失,二人現身玄清觀遺墟。子玉上前,又是停步,愣了一會后,放聲大哭。
師哥的眼,還在滴血,一滴接著一滴。
卦衣道長方平志欣然一笑,朝易東風作揖,金光點點。
遠處太陽升起,暈染開來,晴空萬里,無云無雨。
易東風對著熟睡的少年輕聲說道:
斯予,快快醒來。
為師授汝大夢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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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山古國,靈水湖。
大湖之上,一點漁舟,隨浪而起,又隨浪而下。湖水伴隨雷聲,激蕩著這壓抑的湖與空。
這詭妙的協奏曲,在用尖調挑逗起你的心弦時,又猛然以一把利匕首刺入你的心臟,防無可防。在反復旋動間,慢慢吮吸著滲出的鮮血。
漁舟如尸,無血無肉,風浪之中,自我迷失。波詭云譎。
“他娘的,老子要跟你斗到底,媽了個巴子。”一人撐竿,全身濕透。
歲月雕刻出他的勁骨,也給了他白發與干枯。
又一人癱坐舟中,只是不停祈禱。自然的力量如此之大,讓人臣服,大湖之上,她主沉浮。
撐竿老人已是崩潰邊緣,失魂落魄。他無法忍受兒子的懦弱,男子漢會怕神鬼之說?
他抓住兒子的衣領,狠狠地給了他幾個巴掌,又將他摔到舟尾。風云無情,老人與舟,飄搖無根。
青年并不反抗,只是目光呆滯,喃喃失神。
老人站定身子,手掌緊緊的握著竹竿,這似乎是他唯一的依靠。眼前是風雨狂作,大浪漂泊的駭人景象。
幾十年來,從未遇見。
雷雨又起,狂風伴雨。老人的身形與那劃過天空的閃電相互對抗。一小一大,微乎其微。
怒潮掀海立,大浪挾山來。
去他媽的!
老人怒吼,朝著青年大聲呼道:
“給老子撐竿!掌舵!老子就是要與這天斗上一斗!”
一個大浪,老人摔出小舟。
青年雙手緊緊的抓住老人的胳膊,出乎本能。黝黑的胳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此時又被舟沿勒出鮮血。
人與天斗?可笑。
小舟之下,大湖之中。大魚鯨口,作鯨吞狀。魚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