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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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一位知名的婦女向我提出下面的問題：“尋找使藝術品獲得現實外貌的原因和方法”。

當時現實主義還不曾在批評的天邊出現。我回答她：我靠本能寫作；除非用作品來說明問題，否則我是解決不了的。

直到后來，托福1848年運動，我們每天看見許多主義用廣告貼在墻上，在俱樂部里被喝彩，在小廟內受膜拜，有若干信徒供奉，而現實主義也就像這許多道門一樣，同時出現。

所以這些用主義來作詞尾的字樣，我也就是把它們當作過渡字樣，加以可憐罷了。我覺得它們算不得法蘭西語言，我不喜歡這種和聲，它們在一起全是韻腳，旁的理由也就舉不出來了。

甚至于有人用自然主義（Naturisme），研究哲學的學究們說著可能主義，經濟學家們使用土地間接剝削主義（Absentéisme），不到一星期吧，還有一位細心人，發明了聞所未聞主義。

說起這種奇怪的語言，我不知道為什么不選彼奧芮教授進法蘭西學院，因為學院的主要工作是編字典，他們把懷孕叫作子宮營養過多癥。婦女懷孕不是懷孕了，而是子宮營養過多了。

形成古典這兩個字的力量的，盡管有人努力作解釋，古典主義這個名稱并不就能合用。[53]另一方面，我們又有浪漫主義，也只是曇花一現的流派而已。[54]

所以我誠懇宣布：現實主義這個名詞越廣泛使用，存在的機會也就越少。我今天所以把它寫在封面上，原因就是：哲學家們、批評家們、法官們、布道者們都在用它，我談現實，不用它，就有不為人了解的危險。

猶太人有一句諺語：“寧可待在獅子后頭，也不要待在狐貍前頭。”

左喊一聲現實，右喊一聲現實主義，一只腳踩兩條船，到時候狡辯一通，在我倒也不容易。

我不喜歡流派，我不喜歡旗幟，我不喜歡系統，我不喜歡信條：把我關在現實主義這個小教堂里頭，哪怕有我在里頭當上帝，對我也是不可能。

我僅僅承認藝術的真誠：如果我由于智慧增高，在所謂現實主義中，看出了危害、收縮，許許多多排斥的情況，我希望保留我的全部自由，頭一個拿鋤頭把我覺得不能遮蔽我的茅屋掘掉。

我也許有時候用現實主義這個字樣，拿它作為一種可畏的武器。恐嚇我的敵人，不過我那樣做，是在我激動的時候，是被批評的喊聲震聾了的時候。批評家固執成見，把我看成一個有體系的人、一種計算現實效果和堅持緊縮活動能力的數學家。

……

有人說，現實主義就是造反；我一向對少數富有同情，我不怕暫時參與這種造反。

見解勝利了，就見成群的諂佞的人們，遇到這種機會，爭先恐后邀功道：“我也為現實主義作戰來的?！币仓挥性谶@時候，一切誹謗結束了，退出戰斗，才算體面。今天，我不必為輕微的傷口耽心了，也不必害怕把傾向推到極端了。

現實主義這個字樣，目前給字典杵了一個窟窿，鉆進去，什么力量也把它趕不出來了。批評家把武器發明出來，激起對新一代的憎恨，可是受傷的只是使用者自己。……

我一向反對這種字樣，因為我不欣賞分類。一位作家的最好的招牌不就是他的作品？一個人把自己說成現實主義者，在我看來，就和一個人在名片上名字后面寫“某某先生 才子”一樣自負。

……

不過應當把我對藝術的認識試著談談明白。

藝術不是我個人的感受向群眾的傳達？

我應當激動、溫暖讀者的心靈，使我不認識的人士微笑或者哭泣。

藝術是他們與我之間的連字線。

我許久就在研究我所同情的階級的渴念、希望、歡樂、苦惱，我用心在全部誠懇之中表現這些感情。

我寫他們不能寫出的東西，我只是他們的翻譯。

……

1857年3月25日

附記：尚弗勒里（Cham fleury，1821—1889）是法國小說家。巴爾扎克死后，遺作由他整理，他雖然沒有完成整理工作，倒也難為他，寫了幾篇有關巴爾扎克寫作的重要資料。他和畫家古爾拜（Courbet）是朋友，現實主義這個字樣是通過古爾拜的畫展提出來的，當時的軍師就是尚弗勒里。這里譯的是他的《現實主義》文集的序言（1857）和文集內第一篇《冒險家沙勒》的第四節。都是節譯。他用現實主義作書名，但是我們可以看出，他對現實主義沒有提出恰當的理論。他反對風景描寫、細節描寫；在這一點上，他影響他的信徒杜朗地（Duranty），后來寫文章攻擊《包法利夫人》（當時一般人認為最能說明現實主義的作品）。尚弗勒里在《隨筆》中提出“藝術的真誠”，托爾斯泰同樣在《什么是藝術？》里面，認為“真誠”是藝術的基本特征之一。

譯者

現實感覺

左拉

想象既然不再是小說家的主要特征，那么，又是什么替換了它的？一定要永遠有一個主要特征。今天，小說家的主要特征就是現實感覺。這正是我要說的。

現實感覺，就是感受自然，照它原來的樣子把它表達出來。首先，人人似乎有兩只眼睛看，似乎沒有什么比現實感覺再一般的了。然而沒有比它再少的了。畫家懂得這個。讓某些畫家來到自然面前，他們看起它來，可以說是無奇不有。每一個人強調一種顏色；一個人要黃顏色，另一個人要紫顏色，第三個人要綠顏色。說到形體，同樣的現象要出現的；一個人把對象變圓了，另一個人添棱角。每一個人的眼睛有一個特殊的視覺。最后，有人的眼睛就根本什么也看不見。

附記：這段文字選自他的《現實感覺》，收在他的論文集《實驗小說》（1880）。他認為浪漫主義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今后一個小說家的主要特征就是現實感覺，培養這種感覺，全看觀察和搜集材料。之外，就是作家的人格了，而人格也包含風格的作用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