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刀兵相見 行蹤暴露
- 奇荒1877
- 東皋客
- 5298字
- 2020-05-04 14:38:32
新平縣官倉,在縣城西大街,當地的百姓習慣稱之為“老西倉”,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就已經有了,后來官府又不斷擴建,到光緒朝時,已增加到三十廒。
照理說,只要在豐收之年按例儲滿糧食,那么在饑荒之年,應對一縣之饑民,當不是難事。可當今朝廷,財政困難,官場貪污之風盛行,貯糧日益減少,以至于在饑荒來臨之時,官倉存糧竟不足十之一二,匆忙之間,籌糧萬分艱難,待好不容易等到朝廷及巡撫衙門撥款,其中又有不少被移做他用,直到朝廷查賑委員前來,新平縣衙一眾人等,這才慌亂間從民間富戶中籌款借糧,并夾雜了不少陳爛霉變的稻谷,以次充好,濫竽充數,以期蒙混過關。正如晚唐詩人曹鄴的《官倉鼠》所云: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亦不走。健兒無糧百姓饑,誰遣朝朝入君口。
林尚榮帶著眾官差還未到官倉,便已經聽到了嘈雜不堪的喊叫聲:“吃他娘,穿他娘……吃他娘,穿他娘……”前面探路的差人來報:大批饑民已將官倉正門圍了個水泄不通,守倉官兵正與饑民對峙,劍拔弩張。
林尚榮與劉鶴鳴面面相覷,林怒道:“他奶奶的,這幫刁民居然喊著明末反賊李闖的口號,這不是造反又是什么?”
劉鶴鳴笑道:“林大人息怒,這些烏合之眾只是喊喊而已,與闖賊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不過這也證實了我的猜想,此事必然有人扇動,待會,你可千萬控制住,不可激怒眾人,擒賊先擒王!”
官倉后有個極窄的小門,只容一人通過,此時大門進不去,林尚榮只得命人從此門進入,隨后穿過倉厫,來到大門前。原本守倉及附近聞聲前來的二十余官兵,已經被眾饑民圍在木柵門前,動彈不得,正心中叫苦,要知道,歷朝歷代,私開官倉都是死罪,可若是守倉不力,同樣是死罪難逃,所以他們都手持大刀,苦苦等候援兵。而饑民們見到持刀的官兵,心中也是畏懼不前。雙方正堅持不下,忽然從倉厫內涌出許多官兵,剛才還群情激憤的饑民們,頓時安靜了下來,刀身閃著明晃晃的光,刺得饑民們睜不開眼。
林尚榮穿過人群,來到木柵門下,大聲道:“諸位,我乃新平縣令林尚榮,今日來此,正是為了解決你們的訴求而來,你們有什么話,盡可對本縣說。這官倉,可是萬萬闖不得,那是死罪!”
熊七等對官倉圍而不入,正是想把縣衙眾人引來,好給家聲他們喘息之機,如今眼見柵欄后大小官員差不多都到了,熊七心想:總算讓他們傾巢而出。便道:“林大人,你是我們的父母官。我等饑民命賤,不求其他,但求每天能有二兩米面落肚,活個性命。可是你到粥廠去看看,我們每天吃的都是什么?”
“對,你去看看……”“米都看不見,都是水……”人群中又沸騰了起來。
林尚榮抬起雙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道:“諸位,時事艱難,我們新平本就土地貧瘠,豐收之年尚且過的緊巴巴,何況這大旱之年啊。如今皇恩浩蕩,朝廷為解百姓之苦,不遠千里運來賑糧,我們縣衙也是一心憂民,縮衣節食,開粥廠,發賑糧,為的就是你們啊!你們應當心存感激,而不是聚眾鬧事,威脅朝廷!”
董老玉忽然罵道:“放你娘的屁,你們縮衣節食?糧都被老鼠吃了?你去看看那粥廠,每天多少人捧著粥碗餓死的?你再去看看糧行的米價,有多少人買的起?你縣老爺一張字條,就有人拉走了幾石糧,你眼睛是瞎了嗎?睜著眼睛說瞎話。”
林尚榮十分難堪,尤其在這么多同僚下屬面前,一個平頭百姓竟然指著自己鼻子罵,一口氣憋的臉都漲成了豬肝般醬紫,身子也在微微發抖,心中之火待要發作。這時,身后傳來一聲輕咳,這是劉鶴鳴在提示他,控制情緒。
“笑面虎”不愧是“笑面虎”,只見他長出一口氣,轉眼之間,換了一副笑臉,道:“這位先莫罵街,且聽本縣一一說來。自賑災以來,我們縣衙上下提倡節儉,所有官員家中皆是每日兩頓稀的,更是嚴禁葷腥,至于酒,巡撫衙門是早就下過禁酒令的,一旦發現,嚴懲不貸。不僅如此,我們每個人都捐錢捐物,以濟時艱。這件事,我們縣衙每個人都能作證。”此話一出,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員,皆出聲附和。“說起糧價,平糶糧乃州府統一定價,我縣衙無權過問,眾位須知,山西地勢艱險,路途崎嶇,從外地購買的糧食,本就價高,再加上這不菲的運資,更是水漲船高,就這糧價,還是官府貼補之后的價格。此事,這位青州府的通判劉大人可以作證。”說罷,林尚榮將劉鶴鳴拉于人前,他心中盤算,既然要下水,就不能單單讓他隔岸觀火。劉鶴鳴只得勉強地笑著點了點頭。
林尚榮繼續道:“至于說本官批的字條,那是軍中克捐之軍糧,乃上面的命令,本縣不得不為啊。本縣當然知道,粥廠周邊每日都在死人,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本縣了解過,他們的死并不全是因為饑餓,還有的是因為生病、熱毒等等原因。這么說吧,如果不是饑荒,難道每天就沒有人死?”
不得不說,林尚榮這些“情真意切”的話,唬住了許多饑民,他們一聽,當真以為,原來他們的父母官,知縣大人日子也不好過啊!一時間,饑民中竊竊私語,他們的臉上顯示著——他們信了,他們冤枉官老爺們了。
林尚榮面露得意,心中為自己出眾的口才所折服,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喝道:“我不信,我們每日喝的粥中為何米粒屈指可數?方才林大人說,你們縮衣節食,慷慨解囊,朝廷又千里賑災,那我們想知道,如今這官倉之中,是否還有存糧?還有多少存糧?這么大一個倉厫,為何連這區區一縣之民都養活不了?”
林尚榮順著聲音望去,又是開始那個刀疤臉,心中厭惡至極。心道:這官倉之中,能吃的糧食只是外面一層罷了,早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只不過這一切都是不能示人的。豈能讓你等刁民得知!“諸位,開官倉需奉皇命,本縣也是做不得主的,不過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們,官倉充實,大可放心。請大家還是回到粥廠安分守己,本縣保證,今后的粥中會增加白米,決不讓再多一具餓殍。大家散了吧,啊,散了吧!”
饑民們有的開始打退堂鼓,既然縣令都和眾人打了包票,想來不會有假。熊七董老玉見人心浮動,心下著急,忙喊道:“不行,我們要進官倉一瞧究竟,一瞧究竟!”砍刀會的人也紛紛前擠,官差排成人墻阻攔著。有不少其他饑民見了,也紛紛往前涌,林尚榮見好容易維持下來的局面又將反復,心中不悅,又思忖為何帶頭的總是這二人,想來他們就是那為首蠱惑人心之人,這二人不拿下,今日之局面絕難安定。于是對著熊七喝道:“本縣觀察半天,正是你挑頭鬧事,你究竟何人?看你也不似安分之人。”
熊七在人群中高喊:“林大人,我等皆是流落街頭的饑民,只不過鄉民看得起咱,所以帶頭來討個說法。”
林尚榮冷笑道:“強詞奪理。”忽然對左右吩咐,指著熊七和董老玉喊道:“來人,給我將那個刀疤臉和那大汗拿下。”
一時間,官兵個個大刀出鞘,上前抓人,人群中有膽子小的,一哄而散,熊七和董老玉二人見狀,齊道:“動手”。說罷便對著擠入人群的官差大打出手,更有砍刀會人,抽出隨身梭鏢反擊,頓時場上鮮血噴濺,哀嚎遍地,那一個個官差,多被扎個透明窟窿,還有斷手斷腳的,而這邊饑民中,也是血肉橫飛,刀透胸腹,哭爹喊娘聲不絕于耳。
林尚榮怕那二人趁亂跑了,便直喊:“拿住那個刀疤臉,不要叫他跑了……”
官兵們迅速向熊七包抄而去,此時膽小的饑民早已經跑遠,膽大的又大多被傷或被打死,熊七等眼見圍上來的官兵越來越多,便邊打邊退。董老玉對熊七說道:“七哥,饑民們已經散了,這官兵越來越多,咱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
熊七邊打邊道:“趁現在人群正亂,咱分開撤,你說,到哪里匯合?”
董老玉:“那就到洋人的教堂匯合,你可找不到就找人打聽,很多人都知道那地。”
熊七揮起手中竹棒,抖出一片槍花,打退幾個官差,扭頭大喝一聲,“兄弟們,撤!”眾人得令,分隨董熊二人拼命跑去,逢巷鉆巷,遇人則擠,那些官兵見他們走遠,早已沒了追的心思,便各自回去復命了。
官倉門前,留下四五十具尸體,鮮血滲入干裂的泥土,蒼蠅順著血腥味而來,鋪天蓋地,發出嗡嗡的聲音。還有十幾個受傷的饑民及官兵,捂著傷口,躺地呻吟著。
林尚榮皺著眉頭,大罵底下人沒用。此時劉鶴鳴走上前來,笑道:“林大人,你太心急了!”
“什么意思?我看那倆人絕非善輩,饑民鬧事就是他們挑的頭。”
“不不,我并不是說這個。林大人,如果方才你假裝同意那幾個帶頭的進入官倉,再設法抓捕,或許就不會有這么多傷亡。而他們也將插翅難逃。”
林尚榮一拍腦門,大聲道:“哎呀,劉大人,您怎么不早提醒我!唉!”
“哈哈哈,”劉鶴鳴一陣大笑,“人哪,還是得靠自己!”
林尚榮心中暗罵,臉上卻不動聲色,一面吩咐人救治傷員,一面讓縣尉帶人繼續搜查,捉拿董老玉、熊七他們。
這一番鬧騰,最終苦的還是原先的那些饑民,縣衙遲遲不修粥廠,他們只能餓著肚子。夜幕降臨,熊七和董老玉在洋人的教堂外碰到了頭,熊七見董只身一人,忙問道:“老玉,你帶的那幫弟兄們呢?”
“七哥,在城中這么多人聚在一起多有不便,我便讓他們都混進饑民之中了。”
熊七微微點了點頭:“也對,這一仗下來,咱也損失了不少弟兄。”
董老玉嘆氣道:“他奶奶的,沒料到那姓林的真能對饑民下死手,可惜那些死去的人了,是咱害了他們啊!我剛剛路過粥廠,根本沒人管他們的死活了,這樣恐怕又要餓死不少人了。”
熊七:“那咋辦?咱也不能再去搶官倉了,現在他們肯定有了防備了。”
董老玉:“七哥,我見洋人這里如今倒也安全,只是家聲兄弟不知道怎樣了,咱這出戲不能停,得繼續演哪。”
熊七思忖了半晌,道:“要不然這樣,咱給這縣衙放幾把火,隨后再帶著咱的人去搶個大戶,弄些糧出來給饑民。你看如何?”
董老玉一聽,連聲道:“不錯,不錯。”
于是當夜,新平縣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將近三更時分,縣衙后堂突然火光沖天,把個林尚榮嚇出一身冷汗,趕忙叫人救火。誰知火勢未減,前廳又傳來鼓聲,原來本縣第一大富戶刁家來人報官,說家中被一幫流民搶了,損失慘重。這下真把個林縣令氣的暴跳如雷,攪的雞犬不寧,一夜無眠。
再說那閻洪,這兩日也并未閑著,王申讓他速速查出閻敬銘和包祥的下落,可這兩天奇怪的是伯父和所有人都失蹤了,家中只留下個閻夫人,閻洪每每向大娘打聽,得來的不是不知就是沉默,閻洪無奈,只能自己城中一處處去找。想那縣衙上百官差都找不到,他一人想要尋得伯父下落簡直難于上天。
這幾日,縣中忽然變得動蕩,不是這里被燒,那里失火,便是這家被搶,那家被盜,這些人家都是本縣中有頭有臉的人,非富即貴,與官府一向有來往,所以縣衙也不能不管。于是全縣衙上下,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四處救火、抓人,疲于奔命。閻洪沒有差事,反而能夠一心尋人,他和官兵不同,對于洋人的地方沒有回避,因為他想到最后見李家聲時,便是和洋人在一起,所以格外留心。這一日,果然被他在教堂內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馮永蘭。
閻洪躲在暗處,直看了一天,可除了馮永蘭和一個小娃娃整日嬉戲外,根本不見伯父的身影,心中不禁疑道:為何永蘭會在此?伯父人會在這里嗎?還有那個李家聲的表哥又去了哪里?思來想去,這些問題他一個人并不能解,只得去找王申商量。
閻洪到王宅時,見王申似乎也剛從外面回來,渾身是汗,正訓斥著一個下人,門子通稟了,王申這才轉過身,笑臉迎來:“哎呀,閻公子啊,這些天真是忙殺我等,也沒顧得及和你品茗細談,見諒見諒。”
閻洪淡淡說道:“大人客氣,我也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罷了……”
王申似乎聽出了他口中的不滿,又是一通好言相勸,倆人這才相視一笑,說入正軌。閻洪將他在教堂發現馮永蘭的事細細說與了王申。
王申一邊扇著扇子,一邊沉思,忽然折扇一拍桌子道:“果然好心機。我們縣衙中人,一向視洋人如洪水猛獸,自然不會去教堂這些地方搜查,再者,我們也根本不會想到他們竟然能夠搭上洋人這個粗腿,難怪我們把全縣翻了個底掉都沒發現他們,誰知他們竟然躲在洋廟里,真是高明。”
閻洪道:“王大人,您就這么肯定,他們在此?我可是守了一天都是沒有看到他人啊。”
王申笑道:“哈哈哈,閻公子,有些事并不是一定要眼見為實。就像這樹上的花謝了,就表示要結果了,地上的草枯了,那就是冬天要到了。這都是有聯系的,還需要什么證據嗎?你看到那個女子,還帶個孩子是吧?如果我猜的不錯,那娃娃應該就是包祥之子,難怪我派人去尋而不得,原來也被他們弄到此處了。走,你隨我去縣衙,讓林大人拿個主意行事。”
二人便直奔縣衙,前幾日被焚毀的后堂部分還沒有修復,里面彌漫著焦臭味道,林尚榮這幾日過于疲勞,竟躺在一張竹椅上睡著了。
“林大人,林大人……”王申輕聲在林耳邊叫喊。
林尚榮猛地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個人頭在面前,嚇得大叫,一腳踢在了王申的襠下,王申立馬疼得地上打滾起來。林尚榮這才看清人,忙起身攙扶:“哎呦,我的王大人哪,怎么是你哦?有沒有事?沒把?蛋踢碎了吧?”
王申嚎了好一會,這才痛苦地坐在地上,額頭上汗如雨滴,道:“林大人,你這一腳險些要了我的老命了。”
林尚榮見他坐了起來,料想無事,便不以為然道:“哪個知道是你嗎?我也是做夢被鬼拉了腿,并非存心傷你。說罷,這天都黑了,帶閻公子找我何事?”
閻洪想著王申此刻下身疼痛,說話不便,便將事情的原委一一稟明了。林尚榮一下從椅子上跳起,問道:“什么?發現他們了?”
還坐在地上的王申點了點頭,回了聲:“千真萬確!”
林尚榮激動道:“好啊,好啊!你們跟老子玩這一套,竟然躲到了洋人的地盤。呵呵,你就算是孫猴子,我也一樣能把你壓在五行山下。”說著伸出五個手指頭,狠狠捏緊,仿佛他要找的人已經在他掌握中一般。立刻又吩咐門口的衙役:“趕快去請劉大人,說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