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熊七、董老玉率領砍刀會眾兄弟進了新平縣時,青州府的通判劉鶴鳴也趕到了新平縣衙,他這次來是得到知府大人的授意。
縣衙后堂上,知縣林尚榮再也不似平時趾高氣昂,而是帶著縣丞一班人跪在地上。劉鶴鳴正坐著喝茶,他故意沉默了許久,他想看看這幫廢物有沒有能擔當事的,能夠主動和他說說話。可是一盞茶喝完了,堂下的人除了擦汗,皆是噤若寒蟬。劉鶴鳴忍不住了,重重放下茶盞,道:“為何無人說話?事情出了這么多天,難道你們都是一幫死人?”
見通判大人開了口,作為一縣之主的林尚榮也不好再沉默,只得戰戰兢兢回道:“大人,我們已經把縣衙所有的人都派了出去,可是包祥這廝就像人間消失一般,苦尋不得啊!”
劉鶴鳴陰笑道:“如此說來,這個人成了仙,升了天了?”
林尚榮道:“小人不敢誑語,確實是那幫人狡詐的狠,我們已經把縣城翻了個底朝天,可是一無所獲。不過大人放心,我們會像篦子一樣,把每家每戶再篩一遍,不找到那個奴才,定不罷休!”
劉鶴鳴一拍桌子罵道:“飯桶,一群飯桶。真不知當年知府大人怎么會推薦你來主理新平縣。難道你們一日找不出人來,我們便要等你一天,一年找不到,我們也變等你一年?恐怕等到你尋到了人,這項上人頭早已經不在了吧?”
林尚榮不知道該怎么回話,因為他的心里,對于找人的事情,并沒有十足把握。
空氣又變得沉重,壓得地上的人透不過氣。過了半晌,劉鶴鳴才吩咐眾人退下,獨獨留下了林尚榮。這回四下無人,劉鶴鳴變了副面孔,笑道:“林大人,請坐吧!”
“下官不敢。”林尚榮誠惶誠恐道。
“讓你坐你就坐,”劉鶴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又接著道:“此次知府大人除了派我來問問尋人一事,還有別事要同林大人商量。”
林尚榮聽罷,這才安心坐下,小聲問道:“大人有事,但請吩咐!”
劉鶴鳴點頭道:“林大人,我且問你,那包祥是不是所有事都知情?”
林尚榮:“差不多,這包祥乃是縣丞親隨,侍奉王申多年,且慣有手段,心狠手辣,辦事果斷。但凡有我等官門中人不便出面之事,皆是經他之手。所以......”
劉鶴鳴道:“那你們所抓之人,現在什么情況?”
林尚榮回道:“此人名叫李家聲,是閻到此之后才請的長隨,據閻洪說,此人曾救過閻一命,且會些武藝,處事精明,他親口所說,已經掌握了不少我們的證據。可是這家伙嘴硬得很,我們手段用盡,可他就是不開口。”
“你所說的閻洪,是什么人?”
“哦,他是閻的一個遠方侄子,在他身邊服侍。因欲買個官銜,遭到他伯父的反對,這才被我拉攏過來,說起來,這還是包祥想到的主意呢。”
劉鶴鳴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包祥失蹤后,你們就沒找閻洪來問問情況?”
林尚榮忙道:“哪里沒問呢?可是這閻洪不知是不是漏了什么馬腳,竟然對閻的事一無所知,這幾日更是連他伯父的蹤影都沒見到了。“
劉鶴鳴驚奇道:”這么說,他這幾日都不在家中?“
”不錯。“林尚榮見劉的杯中茶水已空,忙拿起水壺給他加茶。
劉鶴鳴低聲道:”如此看來,包祥比然是落在他的手中,這些日,他們一定是在某處秘密之地,嚴加審問。只是這區區彈丸之地,他們能夠躲到哪里去呢?“
林尚榮放下茶壺,附和道:”是啊,幾個大活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劉鶴鳴吩咐道:”知府大人此次命我帶來了幾十個家丁心腹,交于你手,供你驅使,務必要將他們找出來。此外,獄中的那個李...什么,也要加緊訊問,要快,一定要快。“
林尚榮滿臉堆笑道:”是李家聲。小的遵命,感謝劉大人的厚愛,下官一定鞠躬盡瘁。“
劉鶴鳴擺擺手,低聲道:“先別忙著謝。接下來我要和你說的是知府大人的密令,你記住,在此之前,不得透漏半句,否則就是人頭落地。”
林尚榮忽然心跳加劇,他就知道,此刻的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船翻了對誰都沒好,所以,知府大人一定不會不管他。忙道:“大人請講!”
劉鶴鳴招了招手,示意林附耳過來,低聲道:“知府大人說了,萬不得已,可以將姓閻的,咔嚓。”說著,用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林尚榮心中大驚,他明白,這是要他殺人滅口。可是閻敬銘何許人也?工部侍郎,督賑欽差,朝廷的肱骨之臣,如果殺了他,那豈不會天下震動,朝廷嘩野?到時候別說他自己會被株連九族,就是這知府,也必然死罪難逃。當下口中支吾道:“劉大人……您……這開玩笑呢吧?”
劉鶴鳴似乎早就知道他會如此反應,淡淡道:“我并無說笑。”
“可是……可這閻敬銘……殺不得啊,唉……”
劉鶴鳴不以為然笑道:“呵呵,我只當笑面虎如何了得,卻不過是個關在籠子里的大貓罷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諷刺林尚榮這個“笑面虎”徒有虛名而已。
林尚榮并不在意,悻悻道:“劉大人,難道你覺得一個欽差死在我新平縣,我還能活?”
劉鶴鳴道:“誰說讓他死在新平縣城?誰讓你告訴別人是你動的手?”
林尚榮思量了一會,恍然大悟道:“大人的意思,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覺?”
劉鶴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難道林大人連這都不會?”
林尚榮把個頭點的如同雞啄米似的,“會,會,我自然會的。”
劉鶴鳴嘆一口氣,不情愿道:“你以為知府大人想這樣?那還不是被逼無奈嗎?你想想,萬一那包祥頂不住,全招了,你我什么下場?還不是死路一條。所以,與其到時候橫豎是個死,何不拼個魚死網破?再說了,這次閻敬銘是微服私訪,身邊沒有官差,唯一可靠的人又被你抓了起來,萬一他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朝廷懷疑起來,可是沒有證據,誰又能拿你怎樣?”
這些話如同一場及時雨,給林尚榮的心中澆了個透徹。林尚榮心想:還真是這個理,只要做得巧妙,這一切就都不是問題。到時候領頭的一死,那他查到的那些證據線索,還不都是廢料一堆。自己不也常和下面的人說,死人才最可靠。可為什么到了這關鍵時刻,反倒想不到了呢?這府里的官員還是見識廣、手段辣,看來自己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啊!
劉鶴鳴見終于點通了這個林縣令,也不禁松了口氣,道:“林大人,你且先將我帶來的人交給王申,讓他分派下去。隨后再和我去趟死牢,我要會一會那個李家聲!”
說罷,林尚榮便引劉鶴鳴到了衙門前院,將幾十個青州府來的人派給了王申,隨后又領著縣尉等人,一同到了死牢之中。
李家聲躺在冰冷的地上,此刻他的身上已經遍體鱗傷,破碎的衣衫和著血污,一同結了痂,胸前一塊皮肉,已被烙鐵燙得潰爛,發辮散亂,猶如瘋子一般。此刻,他還有一口氣,他用盡全力大口呼吸,喝下污濁的渾水,咽下餿臭的食物,他心中始終有個念頭:活著。每當熬不過去的時候,他的耳邊總能聽到娘的呼喚,娘對他說:家聲,你一定要活下去。他的眼前會浮現出許多人影來,哥哥,蘭妹,師傅,夫子,還有閻老,他們在對他微笑,讓他堅持。
那些衙役折騰完家聲之后,正在抱怨,這么一個死囚,直接殺了不是省錢?每次又要動刑,又不肯把他弄死,真是太為難他們了。
家聲聽到,有人進來了,他努力想睜開眼睛,卻只看到模糊的幾個人影。
劉鶴鳴捂著鼻子,問道:“這就是那個李家聲?”
縣尉道:“正是。”
劉又問道:“還能說話不?”
下面一個獄卒道:“回大人,剛剛用完刑,現在正昏迷著呢,一時半刻醒不過來了。”
“那你們可有收獲?”
那獄卒又道:“回大人,這廝嘴硬,撬不開啊!”
林尚榮罵道:“一幫廢物,養你們何用?”那兩個獄卒默不作聲,只得聽著。
劉鶴鳴做了個手勢道:“罷了,這種人少見得很哪,罵他們也是無用。”說著趕緊順著死牢的坑道出了大獄,一出門,趕忙仰頭大口吸了兩口氣,隨后轉向林尚榮道:“這人如果一直不出聲,你們準備怎么辦!”
林尚榮做了一個砍的手勢,道:“殺!”他從剛才知府大人給他的密令中得到啟示:要敢于殺人。
可是這劉通判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不妥。”
林尚榮疑惑道:“為何?既然得不到我們想要的,難道還能放虎歸山?”
劉鶴鳴對縣尉示了示意,讓他先下去,這才回答道:“非放虎歸山也。其一,此人非虎;其二,此人我看是不可能開口了。”
林尚榮越聽越糊涂:“那當如何處置,請大人明示!”
劉鶴鳴笑道:“呵呵,林大人吶,怎地你堂堂知縣,盡等著旁人為你出主意?”
林的臉上一臉羞愧,原本他也并非優柔寡斷之人,可是一旦有上面的官員在,他總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好用了,不聽從上級便是六神無主,而且他發現,他們縣衙的每個人,都如同他這般,凡事要聽官大的。
劉鶴鳴見他臉色,已然紅了耳朵根子,便也不再嘲諷,正色道:“既然這個李家聲已經對你毫無用處,與其殺了,何不用他做些有用之事?”
“大人的意思是……?”
“交換。”劉鶴鳴盯著林的眼神,“用他去交換包祥。你不是說過,閻敬銘對他很是器重,而且還曾救過閻的命,以閻的為人,他豈能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為自己枉死?如果他能夠交換,那再好不過,若是他不同意,到時候再殺,也無遺憾吶!”
林尚榮一聽,立刻激動地喊道:“妙招啊,劉大人,您真是高啊!到時候,如果包祥招了,就一并解決掉,如果他沒招,那就皆大歡喜,我們再另想辦法和閻周旋。”
劉鶴鳴看著林,冷聲道:“就算他沒招,那也解決掉!”
“是,是,是”,林尚榮這才明白劉的用意,不斷點頭稱是。
就在二人欲商討下一步時,忽然又衙役從外面慌慌張張跑來,大聲稟道:“縣令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林尚榮怒喝道:“沒看到我和通判大人正商議要事?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那衙役一時啞口,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劉鶴鳴看著,道:“無妨,快說什么事。”
衙役這才道:“稟大人,城中饑民反了,他們打砸了城中四處粥廠,說是粥中無米,根本不能飽肚,現在他們已奔官倉而去,小的們見阻攔不住,特來稟報。”
“什么?”林尚榮一聽也是慌了手腳,心道:這上面三令五申,一定要防止饑民鬧事,“防流甚于防災”,可怎么在這節骨眼上,新平縣的饑民鬧騰起來了?口中只喊:“刁民,反了,真的反了,想死老子就成全他們。你速去,將在外之眾人召集回來,到縣衙聽令。”
說罷,也顧不得其他,帶著劉通判趕往縣衙門口。
片刻功夫,縣衙眾官都已到齊,他們七嘴八舌議論著,“到底何事,縣令如此著急的聚集眾人到此?”“聽說饑民造反了……”
又過了一柱香的時間,近二百多衙役也陸陸續續到了縣衙堂前聽令。林尚榮這才站起身來,眾官立馬鴉雀無聲,林大聲道:“諸位,自災荒起,本縣自上及下,全力救濟災民,開粥廠,發賑糧,可是這群饑民不僅不知恩圖報,安分守己,反而造謠生事,聚眾鬧事。剛剛得到消息,饑民們已毀壞粥廠,現正欲私闖官倉。朝廷曾下令,各地防流甚于防災,穩定壓倒一切。如今我新平縣竟發生如此怪事,若任其自然,必將為禍一方,動搖人心,甚至流毒蔓延,動搖國本。本知縣現令,對鬧事饑民嚴加鎮壓,鬧事者一律拿下,押入大牢,聽候審理,遇反抗拒捕者,可就地正法,以正人心。”
通判劉鶴鳴一直旁觀未言語,此刻他清了清嗓子,低聲和林尚榮道:“林大人,如此是否妥當?”
林尚榮一聽,忙道:“劉大人有何見教,請講!”
劉鶴鳴道:“林大人,見教不敢當,只是劉謀的一些建議。此次饑民鬧事,事出蹊蹺,我想其中必有歹人煽風點火,蠱惑人心,此時若將所有饑民全部捉拿回來,一來呢,你縣大牢必將人滿為患,二來,怕是反而激怒了本無意造反的饑民,釀成更大的事端。屆時,事情更將一發不可收拾。”
林尚榮適才正在氣頭上,一心想要把這件事盡快壓下去,所以并未細想,如今劉鶴鳴的一番話,讓他幡然醒來,心道:不錯,饑民勢眾,衙門的官差不及其百一,若不問青紅皂白便大加逮捕,必然會造成進一步的矛盾升級,到那時候豈不是將原本一些隨波逐流之人推向了官府的對立面。常言道,擒賊先擒王,還是應當將為首之人控制住,至于其他饑民,疏導勸慰即可。于是便對劉鶴鳴說道:“多謝劉大人指點,方才林某未及細思,險些釀成大禍。如今想來,應該先將為首之人先行捉拿歸案,至于其他人等,還是先好言相勸,以觀后效。”
劉鶴鳴點頭微笑,表示同意。于是林尚榮不再猶豫,親自率領所有官員及官差,前往勸阻欲闖入官倉的饑民。
卻說這平時一向忍耐本分的饑民,為何會突然鬧出這么大的事來,其實這正是熊七和董老玉的手筆。
二人在出發之前,董老玉便將縣中情形和熊七細說了,董老玉想著,該如何才能讓官府亂了陣腳,無暇顧及家聲及閻大人他們呢?二人商量許久,主意拿了幾十個,卻沒有一個是倆人滿意的,最后熊七想到,何不就利用縣城的饑民,鬧上一鬧。董老玉一聽,稱道:“好主意,七哥,一不做二不休,咱干脆鬧他個大的!”
這句話正合熊七心意,他原本就想要帶自己砍刀會的人,打進縣城,攻下縣衙,到時候管他什么大人欽差,既救了家聲,又擴大了底盤,開官倉濟災民,壯大自己的人馬,豈不一箭三雕?
于是二人進城后,便直奔幾個粥廠,那幾十個弟兄也喬裝成饑民,混入人群。
熊七舉起一碗粥水,慷慨激昂道:“各位父老,兄弟姐妹,官府開設粥廠,本是為了讓我們填飽肚子,不至于這饑荒之時餓死,可是這新平縣的官老爺們,心腸黑透,上頭三天兩日便有糧食運到,可是他們卻克扣賑糧,中飽私囊。你們看看,這粥廠的粥水里可有一粒米粒,”說著又指著正好經過旁邊拉著餓殍的“炮臺”車,“難道我們要像這些人一樣,坐等著餓死嗎?”
那些饑民看著那些尸體,眼中依舊無神,死灰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董老玉坐在地上,看著情形不妙,便帶頭喊到:“我們不愿餓死,官府要加糧,粥里要見米!”其他砍刀會眾兄弟一見,也立刻跟著高喊。
熊七繼續道:“如果我們今天不爭取,那明日餓死的可能就是我們自己,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妻兒,你們愿意看著他們餓死嗎?”
“不愿意,不愿意……”此刻叫喊的人多了些。
“我們在這里喝著這清水似的粥,可是那些老爺們呢,他們在做什么?他們用我們救命的糧食,換來他們的好日子。他們的桌上,擺滿了香噴噴的豬蹄,油亮亮的烤鴨,雪白的白面饅頭和大米飯,他們吃的是什么?那是我們的血肉,我們的心肝,我們的骨髓。”
圍坐在地的饑民們口中的涎水開始不斷滲出,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吞咽聲,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
熊七聲嘶力竭的吼道:“我們還要繼續等死嗎?不,我們要讓那些老爺們,把本就屬于我們的還給我們。”
“還給我們,還給我們……”下面的呼聲越來越響亮。熊七給董老玉使了個眼色,董老玉會意,帶著幾人直接踢翻了粥廠的幾個大鐵鍋,喊到:“愿意吃飽的跟著我們,愿意餓死的原地不動。”
人是個奇怪的動物,當所有人都沉默時,唯一開口的人便是個笑話。可是當有一群人不再沉默,砸破他們最后的希望,那么他們便會因為毫無退路而勇往直前,即或隨波逐流,也勝于原地不動。
所有的饑民都動了起來,那些粥廠的火工試圖撿起鐵鍋,換來的卻是眾人的一番拳打腳踢,他們此刻心中積壓許久的怒火迸發出來,一邊看守粥廠的兩個衙役見了,早已悄悄溜走,回去報信去了。熊七見時機已到,大聲喊道:“大伙跟著我,咱一起去吃大戶,開官倉,吃他娘,穿他娘,大伙快活過一場……”熊七把不知從哪聽來的幾句順口溜,胡謅八扯,喊了出來。
沒有人關心這句話的來歷,他們只是聽到了“吃”這個字,聽到了“快活”。誰不要吃?誰不要快活?
“吃他娘,穿他娘,大伙快活過一場,吃他娘,穿他娘,大伙快活過一場……”
很快,全城的四個粥廠都被砸了,不管男女老幼,饑民們一路喊著這樣的奇怪口號,奔官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