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觀念與師承的關系
眾所周知,季剛先生早年受業于章太炎門下。光緒二十九年(1903)時,季剛先生考入湖北普文中學堂學習。其時朝政腐敗,國勢危殆,季剛先生乃與同學及朋輩密謀覆清。兩湖總督張之洞覺察,而張氏與季剛先生之父云鵠先生乃舊交,至是遂資送季剛先生赴日留學。其時章太炎因從事推翻清廷的革命活動而在日本避難,主持《民報》筆政。光緒三十三年(1907),季剛先生向《民報》投稿,開始追隨章氏。宣統二年(1910),章太炎在東京聚徒講學,季剛先生才正式投入其門下。
季剛先生的另一位老師是劉師培。二人結識甚早,而確立師生關系則甚遲。光緒三十三年時,章太炎和劉師培流亡日本,生活窘困之極,同居東京小石川一室,季剛先生此時即已與之訂交。民國建立之后,季剛先生至北京大學任教,其后劉師培以擁護袁世凱稱帝失敗,也進入北京大學任教。劉氏也開設魏晉南北朝文學方面的課程,同樣講授《文心雕龍》這部專著。他在這方面的見解,羅常培曾加筆錄而有文字傳世[1],與《札記》并讀,猶如桴鼓之相應。可以想見,當時在學術界發生的影響是不小的。于是桐城派的勢力日益衰退,不能不讓《文選》派出一頭地了。
季剛先生與劉師培年歲相若,二人一直保持著朋友的關系。其后季剛先生以為自己的經學水平不如劉氏,乃于民國八年執贄行弟子禮。據殷石臞先生介紹,季剛先生自謂文學不讓乃師。從二人的創作方面來看,此說可以信從,但從季剛先生信從阮氏之說來看,應當認為他在文學理論方面曾受到劉氏的影響。
劉氏的學說,是《文選》派的后勁。這與他個人的家世有關。劉師培出身于儀征一個三代傳經的家庭,而儀征這地方文風的崛起,曾受前輩阮元的影響。阮元官位顯赫,而又熱心文教事業,對漢學的發達起到了倡導扶植作用。他還在文學思想方面提出了新的見解,對于清代中世之后文風的改變發生過很大的影響。作為儀征這一地區的后學,劉師培繼起發揮阮氏學說,于是又有人稱這一流派為“儀征學派”。儀征屬揚州轄下,清代蘇北地區文風很盛,出現過汪中等不少學者,這是一批在樸學上有高深造詣而又有其共同或近似觀點的學者,有人總稱之謂“揚州學派”。
桐城派的建立,自康熙年間的方苞開始,經過劉大魁、姚鼐等人的繼續努力,乾、嘉之后聲勢日盛,甚至產生了“天下文章獨出桐城”的贊譽。桐城派有明確的寫作宗旨,在文風上也就會形成某些共同的特點。盡管經過許多高手的努力,取得了不少成績,但因理論方面的局限,不可避免地也會出現一些共同的缺點,那就是文章雅潔有馀,而文采不足。這一點就在姚鼐之時也已看出來了。他在編《古文辭類纂》時,在《序目》中標舉宗旨曰:“凡文之體類十三,而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為了補偏救弊,他又特辟“辭賦類”一目,希望擴大散文寫作的源頭,吸收駢文的某些藝術特色,使桐城古文在“味”、“色”方面豐富起來。
阮元就是針對桐城派的局限而提出了自己的學說,建立了自己的學派的。他認為應把駢文作為我國文學的正宗,把散文逐出文苑。這種見解當然也是很偏頗的。但他根據我國文學的特點而立論,強調文學創作必須珍視本國語言的特點,則有其合理的地方。這是《文選》派所以能夠經受得住歷史考驗的原因。
阮元援引六朝文筆之說,所謂“有韻為文,無韻為筆”,主張文必有韻。他又以為文章必須注意比偶,于是又引《易經》中的《文言》以張大其說。總的來說,阮元推崇魏晉南北朝時駢文的成就,以《文選》為寶典,信從蕭統《文選序》中的“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之說。他在《文韻說》中提出:“凡為文者,在聲為宮商,在色為翰藻。”顯然,這也正是針對桐城派的不足之處而提出的挑戰。
劉師培撰《廣阮氏〈文言說〉》,又援引載籍,考之文字,以為“文章之必以彰為主”,他在《文章源始》中推闡阮氏之說,強調“駢文一體,實為文體之正宗”。而“明代以降,士學空疏,以六朝之前為駢體,以昌黎諸輩為古文,文之體例莫復辨,而文之制作不復睹矣。近代文學之士,謂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為文章之正軌,由斯而上,則以經為文,以子史為文。由斯以降,則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
但上述見解,卻引起了章太炎的反對。章氏在《文學總略》中對阮、劉二氏之說作了有力的批判。阮氏主張文必有韻,而又把“韻”的概念擴大,用文中的“宮商”(平仄)來替代,以為《文選》中的散體之作,也可歸入“文”中。但我國古來的所謂“韻”,都指壓腳韻而言,《文選》中的散文固然不用壓腳韻,就是那些駢體之作,除詩、賦、銘、箴等外,也同樣不重壓腳韻,因此章氏指出:“夫有韻為文,無韻為筆,是則駢散諸體,一切是筆非文。藉此證成,適足自陷。”這也就是說,阮、劉二氏之說缺乏理論上的根據,與事實不合。
章太炎的《文學總略》一文,洋洋灑灑,義蘊甚為豐富。他從歷史上考察,從理論上辨析,對阮元一派的理論作了徹底的清算。文章開端,他開宗明義地指出:“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凡文理、文字、文辭皆言文;言其采色發揚,謂之。以作樂有闕,施之筆札,謂之章。……今欲改文章為
彰者,惡乎沖淡之辭,而好華葉之語,違書契記事之本矣。”這是因為阮、劉之說不能圓滿解釋古今對“文”的內涵,故章氏提出了“以文字為準,不以
彰為準”的見解。
章氏的這種理論,考證字源而標舉宗旨,用的是樸學家的基本手法,可以說是一種樸學家的文論。
由上可知,季剛先生的這兩位師長,文學觀念上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點。他們之間的爭論,牽涉到對文學特點的不同認識,從而對文學的范疇持不同的看法。劉師培以“沉思”、“翰藻”為文的特征,注意音韻和比偶這樣一些我國語言文字所特有的美感因素,章太炎則認為以此衡文,勢必要把一大批作品逐出文學的領域之外,不合國情,因此,他追本溯源,主張凡是見之于竹帛的文字,都應歸入“文”的范疇。
季剛先生折衷師說,以為言各有當,從而對此作了新的剖析。他在《文心雕龍·原道》篇的札記中說:
阮氏之言,誠有見于文章之始,而不足以盡文辭之封域。本師章氏駁之,以為《文選》乃裒次總集,體例適然,非不易之定論;又謂文筆文辭之分,皆足自陷,誠中其失矣。竊謂文辭封略,本可弛張,推而廣之,則凡書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謂之文,非獨不論有文飾與無文飾,抑且不論有句讀與無句讀,此至大之范圍也。故《文心·書記》篇,雜文多品,悉可入錄。再縮小之,則凡有句讀者皆為文,而不論其文飾與否,純任文飾,固謂之文矣,即樸質簡拙,亦不得不謂之文。此類所包,稍小于前,而經傳諸子,皆在其籠罩。若夫文章之初,實先韻語;傳久行遠,實貴偶詞;修飾潤色,實為文事;敷文摛采,實異質言,則阮氏之言,良有不可廢者。即彥和泛論文章,而《神思》篇已下之文,乃專有所屬,非泛為著之竹帛者而言,亦不能遍通于經傳諸子。然則拓其疆宇,則文無所不包;揆其本原,則文實有專美。
這種見解,顯然是基于章、劉二氏之說而重作的結論。他把我國文學創作的擴展和演進看作是一個歷史的進程。人類進入文明時期,“書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謂之“文”,這是“文”的初級階段,章太炎所鄭重申誡的,就是不能忽略作為文學源頭的這一階段。其后經過有句讀之文,即經傳諸子階段,而發展為文采斐然的文章,也就進入了阮、劉所強調的六朝文學階段了。這樣看來,章、劉二氏之間看似針鋒相對,實則并無原則性的矛盾,所以季剛先生通過細致的辨析而形成了更完整的見解。
這種認識,與劉勰的見解甚為契合。《文心雕龍》前面二十篇文章,分論各種文體,符、契、券、疏等“筆札雜名”也被視作“藝文之末品”,一一加以討論。可見阮氏之說陳義過高,與六朝之時的文論大師劉勰的學說就不能相合。而劉勰在《總術》篇中描寫“文”的特點說“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則顯然不是指“著之竹帛”和“有句讀者”的初級階段之文而言。這樣看來,章氏所立的界說又失之過泛,與劉勰之說不能完全切合。季剛先生討論這一問題時,從《文心雕龍》這樣一部“體大思精”的巨著中得到啟示,作出了合適的結論。因此,他對文學特點的看法與劉勰相合,對文學領域的區劃也與劉勰切合,所以他的研究《文心雕龍》,也就不致發生畸輕畸重或隔靴搔癢的弊病。
總結上言,可知民國初年的文壇上,有三個文學流派在相互爭競,一是以姚氏弟兄和林紓為代表的桐城派,二是以劉師培為代表的《文選》派,三是以章太炎為代表的樸學派。季剛先生因師承的緣故,和后面的二派關系深切。他是《文選》學的大師,恪守《文選序》中揭橥的宗旨而論文,這就使他的學術見解更接近劉氏一邊。但他汲取前人的創作經驗,參照《文心雕龍》和本師章氏的“迭用奇偶”之說,克服了阮、劉等人學說中的偏頗之處,則又可說是發展了《文選》派的理論。
季剛先生在《總術》篇的札記中說:
案《文心》之書,兼賅眾制,明其體裁,上下洽通,古今兼照,既不從范曄之說,以有韻、無韻分難易;亦不如梁元帝之說,以有情采聲律與否分工拙。斯所以為“籠圈條貫”之書。近世儀征阮君《文筆對》,綜合蔚宗、二蕭(昭明、元帝)之論,以立文筆之分,因謂無情辭藻韻者不得稱文,此其說實有救弊之功,亦私心夙所喜好,但求之文體之真諦,與舍人之微旨,實不得如阮君所言;且彥和既目為“今之常言”,而《金樓子》亦云“今人之學”,則其判析,不自古初明矣。與其屏筆于文外,而文域狹隘,曷若合筆于文中,而文囿恢弘?……阮君之意甚善,而未為至懿也;救弊誠有心,而于古未盡合也。學者誠服習舍人之說,則宜兼習文筆之體,洞諳文筆之術。古今雖異,可以一理推;流派雖多,可以一術訂;不亦足以張皇阮君之志事哉?
阮元建立《文選》派時,曾經援用過六朝時期的文筆之說,作為宣揚駢文的理論根據和批判桐城派的武器。季剛先生提出“合筆于文”之說,也是為了阮元持論過嚴而把筆中的許多名篇排斥在外,且不足以解釋文學發展史上的各種復雜現象。但從他對阮元之說的推崇而言,可知他是以此為本而又吸收本師章氏等人之說來補偏救弊的。從這些地方來看,季剛先生的學說,比之阮元、劉師培等人的見解,更為圓通。作為這一流派的殿軍,而又作出重要的發展,可以說他是一位《文選》派中的革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