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實閎雅”的著述
在堅實的“小學”與幽深的“諸子學”之間,還有作為過渡形態的中卷“文學”。如果說太炎先生的小學、文學與諸子學之間,有什么共同特點,或內在聯系,那便是對于“名學”的倚重。對此,梁啟超、胡適等人早有發現,但主要從章氏的小學及諸子學立論,這里希望兼及其文學。所謂“凡立論欲其本名家,不欲其本縱橫”(《國故論衡·論式》),太炎先生的這一著名論斷,既是文學史論,也是自家創作談。
章氏為文,不追求意興遄飛,文采風流,更不喜歡游談恣肆,心矜氣浮,其刻意表彰及摹仿的,是魏晉之文。太炎先生的表彰魏晉文章,最著名的莫過于《國故論衡·論式》中的兩段話:
魏晉之文,大體皆埤于漢,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
在章氏看來,漢文、唐文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有其利無其病者,莫若魏晉”。魏晉文之所以值得格外推崇,因其長于持論:
夫持論之難,不在出入風議,臧否人群,獨持理議禮為劇。出入風議,臧否人群,文士所優為也;持理議禮,非擅其學莫能至。
在《通程》中,章氏表達了大致相同的意見:“魏晉間,知玄理者甚眾。及唐,務好文辭,而微言幾絕矣。”[34]而在眾多清峻通脫、華麗壯大的魏晉文章中,太炎先生對嵇、阮大有好感:“嵇康、阮籍之倫,極于非堯、舜,薄湯、武,載其厭世,至導引求神仙,而皆崇法老莊,玄言自此作矣。”[35]
太炎先生之論文,既反流俗之推崇先秦文章或唐宋八大家,也不認同所謂駢文正宗,而是強調六朝確有好文章,但并非世代傳誦的任、沈或徐、庾,而是此前不以文名的王弼、裴、范縝等。1922年,章太炎在上海作系列演講,論及“文章之派別”時,贊揚晉文華妙清妍,舒卷自如,平易而有風致。至任昉、沈約,“每況斯下”;到了徐陵、庾信,“氣象更是不雅淡了”。“至當時不以文名而文極佳的,如著《崇有論》的裴
,著《神滅論》的范縝等;更如孔琳(宋)、蕭子良(齊)、袁翻(北魏)的奏疏,干寶、袁宏、孫盛、習鑿齒、范曄的史論,我們實在景仰得很。”[36]如此立說,整個顛覆了傳統學界對于“八代之文”的想象。章氏這一驚世駭俗的高論,乃長期醞釀,且淵源有自。早在1910年的《國故論衡·論式》中,章氏便如此談論六朝文:
近世或欲上法六代,然上不窺六代學術之本,惟欲厲其末流。……余以為持誦《文選》,不如取《三國志》、《晉書》、《宋書》、《弘明集》、《通典》觀之,縱不能上窺九流,猶勝于滑澤者。
在章氏看來,文章的好壞,關鍵在于“必先豫之以學”。深深吸引太炎先生的,首先是六朝學術(或曰“魏晉玄理”),而后才是六朝文章(或曰“魏晉玄文”)。太炎先生一反舊說,高度評價魏晉玄言,稱六朝人學問好,人品好[37],性情好,文章自然也好——如此褒揚六朝,非往日汲汲于捍衛駢文者所能想象。直到晚年講學蘇州,太炎先生仍堅持其對于魏晉六朝文的獨特發現。而這一發現,經由周氏兄弟的引申與轉化,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散文的一大景觀[38]。
在《自述學術次第》中,太炎先生自稱先慕韓愈為文奧衍不馴,后學汪中、李兆洛,及至誦讀魏晉文章并宗師法相,方才領略談玄論政舒卷自如的文章之美,逐漸超越追蹤秦漢文的唐宋八大家以及追蹤唐宋文的桐城派,又與汪、李等追摹六朝藻麗俳語的駢文家拉開了距離,形成兼及清遠與風骨的自家面貌。而《太炎先生自定年譜》“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三十五歲”則,有這么一段話,可與上述總結互相呼應:
初為文辭,刻意追躡秦漢,然正得唐文意度。雖精治《通典》,以所錄議禮之文為至,然未能學也。及是,知東京文學不可薄,而崔實、仲長統尤善。既復綜核名理,乃悟三國兩晉文誠有秦漢所未逮者,于是文章漸變。[39]
這段“文章漸變”的自述,主要針對的是《訄書》的文體探索;可真正稱得上“清遠本之吳、魏,風骨兼存周、漢”[40]的,起碼應包括日后刊行的《國故論衡》。
1909年,針對上海有人“定近世文人筆語為五十家”,將章太炎與譚嗣同、黃遵憲、王闿運、康有為等一并列入,章大為不滿,在《與鄧實書》中,除逐一褒貶譚、黃、王、康的學問與文章外,更直截了當地表述了自家的文章理想:發表在《民報》上并廣獲好評的“論事數首”,不值得推崇,因其淺露粗俗,“無當于文苑”;反而是那些詰屈聱牙、深奧隱晦的學術著作如《訄書》等,“博而有約,文不奄質”,方才真正當得起“文章”二字[41]。照章氏的說法,自家所撰“文實閎雅”的,除了《訄書》,還有篋中所藏的數十首。這數十首,應該就是第二年結集出版的《國故論衡》。
對于《國故論衡》,胡適除表彰其“精心結構”外,還稱書中各章“皆有文學的意味,是古文學里上品的文章”[42]。我很欣賞適之先生的這一看法,不過,作為文章,我更看好《論式》、《原學》,而不是適之先生推薦的《明解故上》和《語言緣起說》等。另外,胡適稱章氏文章“是古文學的上等作品”,其實暗含譏諷,即“他的成績只夠替古文學做一個很光榮的下場”。可是,有周氏兄弟的顯赫成績,起碼薪火相傳;如果再考慮到眾多學者的趣味,所謂太炎文章“及身而絕”的斷言,其實大可商榷。
1960年5月,錢穆給時正負笈哈佛的得意門生余英時寫信,暢談述學文字,對王國維、陳寅恪頗多非議,而極力表彰的是太炎先生:
鄙意論學文字極宜著意修飾,近人論學,專就文辭論,章太炎最有軌轍,言無虛發,絕不支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搖曳,除其多用僻字古字外,章氏文體最當效法,可為論學文之正宗。[43]
至于文學史家程千帆,早年曾將《國故論衡·文學總略》作為大學中文系教材,用以“論文學之界說”[44]。晚年說起“別是一家”的述學之文,程先生極力推崇《五朝學》,稱這才是“好文章,大文章”[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