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精心結構”的“著作”
民國初年,北大教授為何極力向學生推薦《國故論衡》,而不是太炎先生同樣精深的其他著述——比如“可謂一字千金矣”的《文始》和《齊物論釋》[13]?道理很簡單,就因為前者更能完整體現太炎先生的學術風貌,也更適合于剛入門的大學生閱讀。1910年初刊行于日本的《國故論衡》,共分三卷,上卷小學十篇,中卷文學七篇,下卷諸子學九篇,合起來,恰好涵蓋其時“國學研究”的各主要領域。此前出版的《訄書》、《文始》固然精深,但論述范圍相對狹小;日后問世的《國學概論》、《國學講演錄》包羅更廣,可又屬于通俗講演。直到現在,如果要挑一本既精且廣、能大致體現章氏學術創見的著述,非《國故論衡》莫屬。
《國故論衡》雖然也是各章獨立撰寫,而后才結集出版,但最后凝集而成這上中下三卷,還是顯得很有條理。正是這種各文之間互相呼應,以及全書的結構完整,引起胡適的極大興趣。因為,在胡適看來,中國學者擅長局部的專深研究,但缺乏系統的眼光以及融會貫通的愿望。在《中國哲學史大綱》第一章“導言”中,胡適提到整理史料的方法有三:在“校勘”、“訓詁”之外,還得加上至關重要的“貫通”。通過對具體著述的闡釋與貫通,“尋出一個脈絡條理,演成一家有頭緒有條理的學說”,這不只牽涉閱讀眼光,更是把握全局的結構意識。正是在這一點上,胡適敏感地意識到,章太炎已經走出了清學的藩籬:
清代的漢學家,最精校勘訓詁,但多不肯做貫通的功夫,故流于支離碎瑣。校勘訓詁的工夫,到了孫詒讓的《墨子間詁》,可謂最完備了,但終不能貫通全書,述墨學的大恉。到章太炎方才于校勘訓詁的諸子學之外,別出一種有條理系統的諸子學。太炎的《原道》、《原名》、《明見》、《原墨》、《訂孔》、《原法》、《齊物論釋》,都屬于貫通的一類。《原名》、《明見》、《齊物論釋》三篇,更為空前的著作。[14]
適之先生評價著作,不管“文學”還是“學術”,都特別看重“結構”(此外還有“方法”)。這一獨特的眼光,有其利也有其弊[15]。在留學期間所撰《諸子不出于王官論》中,胡適已經指出“太炎先生《國故論衡》之論諸子學,其精辟遠過《諸子學略說》矣”[16];上述引文更是通過“剪輯”,強調太炎先生對于九流十家均有專深研究。除單獨刊行的《齊物論釋》外,前三篇取自《國故論衡》,后三篇來自《檢論》,合起來,確實顯得很有條理與系統。如此表彰章氏,很可能直接啟發了日后侯外廬的論述,后者將“別出一種有條理系統的諸子學”,擴展為“有系統地嘗試研究學術史”。
突出表彰章太炎著述時之能“貫通”以及“有條理系統”,基于胡適的一個基本判斷,即中國學者不太擅長需要“精心結構”的“著作”。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胡適如此評述太炎先生的貢獻:
這五十年中著書的人沒有一個像他那樣精心結構的;不但這五十年,其實我們可以說這兩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結構,可以稱做“著作”的書,——如《文心雕龍》、《史通》、《文史通義》等,——其余的只是結集,只是語錄,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章炳麟的《國故論衡》要算是這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17]
就在這篇四萬多字的長文完稿一個多月后,胡適在日記中重提“中國很少精心結構而有系統的著作”,不過這回評價標準略為放寬,中國歷史上可稱為“著作”的,增加到四十多種,其中近人的著述,包括《今古學考》、《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仁學》、《訄書》、《國故論衡》、《文始》等(最后兩種加了著重號)[18]。
清儒做學問,為了“長驅直入”,往往采取“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策略;章太炎追求融會貫通,不能不轉益多師,也不能不面臨更多方面的挑戰。也許正是意識到這一點,為推介《國故論衡》,某知音專門撰寫了一則很有氣魄的廣告:
此書為余杭章先生近與同人討論舊文而作,分小學、文學、諸子學二十六篇。敘書契之原流,啟聲音之秘奧,闡周秦諸子之微言,述魏晉以來文體之蕃變,凡七萬余言。昔章氏《文史通義》括囊大典,而不達短書小說不與邦典。王氏《經義述聞》甄明詞例,而未辨儷語屬詞古今有異。陳氏《東塾讀書記》粗敘九流,而語皆鈔撮,無所啟發。段氏《說文解字注》始明轉注,孔氏《詩聲類》肇起對轉,而段誤謂轉注、假借不關造字,孔氏知聲有正變,通轉甚繁。先生精心辯秩,一切證定。口授既畢,爰著紙素。同人傳鈔,懼其所及未廣,因最錄成袠,以公諸世。有志古學者,循此以求問學之涂,窺文章之府,庶免擿埴冥行之誤,亦知修辭立誠之道。為益宏多,豈待問哉!今已出版,每冊定價日幣七十錢(合洋八角)。[19]
以有清一代諸多學有專長的名家,如章學誠(1738—1801)、王引之(1766—1834)、陳澧(1810—1882)、段玉裁(1735—1815)、孔廣森(1752—1786)等,來作為太炎先生的陪襯,無非是想強調《國故論衡》乃“集大成”之作。而“敘書契之原流,啟聲音之秘奧,闡周秦諸子之微言,述魏晉以來文體之蕃變”四句,相當準確地道出了此書的主要觀點及基本特色——《國粹學報》上這則廣告的作者,目前無法考定,但當為熟悉太炎先生思路者無疑。
其實,單以清學作為參照系,無法說清章太炎所憑借的學術資源,以及可能的發展方向。這一點,同屬弄潮兒的梁啟超看得非常清楚。在《清代學術概論》第二十八章中,梁啟超既指出“少受學於俞樾”,以及“中年以后究心佛典”對章太炎學術道路的牽引與制約,但更強調其“既亡命日本,涉獵西籍,以新知附益舊學,日益閎肆”。因此,所謂“能為正統派大張其軍”的章太炎,真正的學術業績還在于其“中歲以后所得,固非清學所能限矣,其影響于近年來學界者亦至巨”[20]。
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既不崇洋,也不泥古,而是“以新知附益舊學”,并借以收拾被歐風美雨敲打得七零八落的民族自信,重新構建起既基于傳統而又廣泛采納西學的學術大廈,章太炎這一悲壯的努力,永遠值得后人追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