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論
- 章太炎 劉師培等 羅志田導讀 徐亮工編校
- 4537字
- 2020-03-26 18:30:50
今古文辨義[1]
自劉申受、宋于庭、魏默深、龔人輩詆斥古文,學者更相放效,而近世井研廖季平始有專書,以發揮其義。大抵采摭四人,參以心得。四人者,于《毛詩》、《周禮》、《逸禮》、《古文尚書》、《左傳》,率攻擊如仇讎,廖氏則于四知皆加駁斥,而獨尊左氏,謂不傳《春秋》,正群經之總傳,斯其異也。其《群經凡例》、《經話》、《古學考》等書,雖所見多偏戾激詭,亦由意有不了,迫于憤悱之余,而以是為強解,非夫故為卻偃以
新奇者。余是以因通人之蔽而為剖釋焉。
綜廖氏諸說,一曰經皆完書無缺,以為有缺者劉歆也。一曰六經皆孔子所撰,非當時語,亦非當時事,孔子構造是事而加王心也。一曰四代皆亂世,堯、舜、湯、武之治皆無其事也。一曰《左氏》亦今學,其釋經亦自造事跡,而借其語以加王心,故大旨與《公》、《》同,五十凡無一背《公》、《
》也。一曰諸子九流皆宗孔子也。夫廖氏之意,特以宰予嘗言夫子賢過堯、舜,茍六經制作,不過祖述憲章,知堯、舜固為作者之程,而孔子特為述者之明,惡得以加于堯、舜之上哉。于此思之不通,則盡謂堯、舜事為虛,而以歸之孔子,然后孔子為生民所未有,而群疑皆析矣。及后又得一證,觀春秋時公卿大夫
報殘虐,降至而秦、漢以后,斯風漸熄,則意三代以上,其瀆亂無人理,必更甚于春秋,而堯、舜、湯、文,遂可一掃空之,至此則其守愈堅矣。古文逸經,多謂出于周公,是則六經為周、孔并制,孔子又不得為生民所未有也,于是謂逸經皆劉歆所偽撰,而孔子乃尊無二上矣。《左氏》述當時事,有極丑惡者,亦有極嘉美者,意春秋既為亂世,則必不得有此美談,于是謂《左氏》亦自造事跡,而非征實之史。
九流自儒家而外,八家所說古事,雖與經典不無齟齬,而大致三代以上,圣帝明王名臣才士亦略不異于群經。且瑣小事,亦有與群經合者。使其各為一術,則孔子以前,墳典具在,孔子不能焚去其籍也,彼諸子者,何為舍實事不言而同于孔子虛擬之事乎?于是詞窮,則不得不曰莊、墨、申、韓皆宗孔子也。至此則欲擯古文于經義之外,而反引珍說于經義之中;欲擯堯、舜、周公不得為上圣,而反尊莊周、墨翟為大師,則亦僅可鶻突其詞,敷衍其語,而于心終不能安,于理終不能晰矣。
綜其弊端,不過欲特尊孔子,而彼此棖觸,疑義叢生,故不得不自開一徑耳。
余則解之曰:孔子賢于堯、舜,自在性分,非專在制作也。昔人言禹入圣域而未優,斯禹不如堯、舜也;顏淵言欲從末由,斯顏不如孔也。此其比較,皆在性分之內,豈在制作哉!惟然,故惟宰我、子貢、有若輩親炙者知之,而孟氏則去圣已遠,未嘗親睹其氣象,故必引三子之言以為證。若制作六經,則孟時全帙具在,以此證其優于堯、舜,自可言從己出,何必遠引三子哉?孟言伯夷、伊尹與孔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是則定太平、制禮樂,夷、尹與孔子同此能事矣,而又言二子不能與孔子相班,然則孔子之所以超越千古者,必不在制作可知也。堯、舜、周公適在前,而孔子適承其后,則不得不因其已成者以為學,其后亦不得不據此刪刊以為群經,此猶姜桂因地而生也,而其圣自過三人,此猶姜桂不因地而辛也。夫青勝于藍,冰寒于水,知過其師,亦何足怪。
然即以群經制作言之,《春秋》自為孔子筆削所成,其旨與先圣不同,即《詩》、《書》亦具錄成、康后事,其意亦不必同于堯、舜、周公矣。惟《易》與《禮》、《樂》,多出文、周,然《易》在當時,為卜筮所用,《禮》、《樂》亦為祝史瞽蒙之守,其辭與事,夫人而能言之行之也。仲尼贊《易》為十翼,則意有出于爻象之外者。今七十子傳微言于后學,而為之作《記》,則意有出于《禮》、《樂》本經之外者(注《禮運》、《禮器》、《仲尼燕居》、《三朝記》等篇,非《士禮》、《周官》所能盡也。《樂》亦可知。至于《記》中制度有異二禮,則自為孔子制作,兼用夏、殷,然不去二禮以存其異者,通三統也。夏、殷之禮不存者,文獻不足征也)。是故經皆孔子之經,而非堯、舜、周公所得據,然彼所以圣過數子者,當不在是。自唐以后,太學遂罷旦而記尼,亦以孔子圣德,自可度越前哲耳。豈以為《士禮》不出周公,而《周禮》又當擯絕哉?然則孔子自有獨至,不專在六經;六經自有高于前圣制作,而不得謂其中無前圣之成書,知此則諸疑冰釋,以下無庸再解矣。
然猶必解之者,則以世儒或不明廖氏本,而反取其支流以為根據也。春秋時事,穢濁不忍聞,大半皆出君相,此事非秦、漢以后所無也。郡國守相,藩鎮將帥,亦與古諸侯同。特封建之世,國皆有史,故穢事流傳;郡縣之世,非天子不得有史,故其事隱秘。不然,齊文宣、隋煬帝、唐太宗、玄宗、梁太祖及元世諸主之淫昏
報,皆與春秋時事不殊,其君有之,而謂其將吏無之乎?封建變而為縣,若弒君則秦、漢以后,只奉一共主,固宜其少。然郡則諸侯變而為守令,殺守令亦猶弒君也。明亡以來,與春秋年數相當,歷數成案,戕官之事,何止弒君三十六乎?而骨肉相殘,如兩江總督噶禮之謀鴆其母者,更不足論也。要之,此在法令修明與否,而不專在教化,春秋時法令不如漢、唐、宋、明修明,故有此瀆亂事耳。若教化則猶此教化也,有此教化,而上之人不能使昭明,斯法令不修之罪也。五帝四王在上,及幽、厲以前小康之世,固無此瀆亂矣。而據此逆推,謂三代皆無教化之亂也。何其誣也。
且廖氏又曰:《山海經》,真禹制也,而《禹貢》為孔子之書;《穆天子傳》,真周事也,而本紀多弟子所傳。夫如是,則《山經》、《穆傳》所載神仙妖鬼,乃真確有其事矣。是愿專此教,而反為神仙妖鬼諸事立一實證,雖孔子亦無說以斥其夸誕也,則其說適為淫詞助攻之柄而已矣。《左氏》借古義美詞以釋經,余亦嘗有是語。其言曰:陸元朗之敘《莊子》也,曰辭趣華深,正言若反;呂成公之論《史記》也,曰文見于此,起義于彼。以此讀《左傳》,則大通矣。然所謂古義美詞者,皆當世自有其言,特左氏綴集以釋經耳。且事本不為經發,而左氏則借之以申經義,故常有文在彼傳,而實以申此經者。若使左氏自造,則不必為此隱見回曲之辭,而不妨于本條之下直造斯語矣。且茍其古義美詞,皆非實有,則所謂報殘虐者,亦安足據哉!
大抵《左氏》以事托義,故說經之處,鮮下己意,而多借他處之義以釋之。故其義最為難知,而其功亦如集腋糓材,非二百四十年之遺語,不足以回旋其意也。即孔子作《春秋》,何獨不然。茍曰撥亂世以成升平,由升平以成太平,則王者布政不過一世,而民已無不仁矣,何待二百四十年乎?惟《春秋》非二百四十年則行事不備,無以為法戒,亦猶《左氏》非二百四十年則嘉語不備,無以相證解耳。然則孔子著經,亦若兼為傳人地者,故曰經之與傳一體相成,共為表里也。若因服注季札觀樂事,云傳家據已定言之,遂謂《左氏》他事,亦皆取六經微言大義以裁成之,是則單文孤證也已矣(《左氏》非剿襲國史,其筆削去取之功勤矣,于此偶從已定言之,此《左氏》之文,非國史原文可知,要非于國史之外自撰事實也)。至三傳大旨,自有相同,而其異者終若瓜疇芋區之不可念。廖氏見近世治《公羊》者,皆明斥《左氏》,而不明斥《梁》,然《
梁》之異于《公羊》,不下《左氏》,而諸儒意見偏枯如此,則不如并《左氏》而進之。且均以為今學也。以廖氏識見卓絕處,亦正其差池處。
蓋同為今學,十四博士,其異同猶不可更仆,如韓太傅說《詩》,《藝文志》謂其與齊、魯間不同,此即其見端也。三傳同者自同,異者自異,穿穴鏨鑿以相比附,亦何不可。要之,離則雙美,合則兩傷,調人劉兆,甚無謂也。至于諸子分流,自出疇人散亂之后,家各承其舊學,更相衍說,以成一派,與孔子何與?此不必辨者,廖氏亦不能求其安隱也。即如墨子專與仲尼立異,巧文丑詆,孟、荀皆欲放拒之,此必不能謂其宗孔也。其他雖褒貶互見,要亦如儒家之取老聃,非宗之也。宋世蘇氏,學最疏陋,以其牧豎兔園之見,謂莊周尊崇儒術。明世陋者,復揚其波,如《莊子雪》等書是矣,斯何足效乎?謂經皆完書者,以秦焚《詩》、《書》,未及博士所藏耳,不知荀子言秦無儒矣。伏生適通《尚書》,其余博士,非書通經術,彼時固以博士備顧問,非如漢博士之為經師也。古者書無雕本,非儒生獻書,其書無由入官。《周禮》之不傳于漢初,《禮經》之有逸篇三十九,正以秦無其儒,故博士無其書耳。且侯所收,止丞相御史府圖籍,此當時政書,與博士之《詩》、《書》何涉?其后咸陽焚于項羽,則博士所藏,亦庸能傳布乎?以此末殺古文,未見其可也。
廖氏謂今文重師承,古文重訓詁。惟重師承,故不能自為歧說;推重訓詁,故可以由己衍解,是亦大誤。大小夏侯,同出兒寬,而彼此相非。王式《魯詩》,江公《梁》,皆近本申公,而丑詆狗曲。至《詩緯》本于《齊詩》,而言《詩》含六情五際,絕于申,申者,謂申公也,則齊、魯《詩》亦如仇敵矣。其相忌克如此,安能恪守師說乎?茍專以師承為重,矩尺弗違,則五經只應有五師耳(《易》本商瞿,何以分為施、孟、梁丘;《詩》本子夏,何以分為齊、魯、韓:此見其不守師承,故有爭端也)。安得有十四博士乎?古文之訓詁,如《周禮》杜及大鄭等注,在今日視之為平常,不知當時鑿山通道,正自不易。蓋此諸家未言章句義理,惟求其字句之通,正如今日校勘家,彼此參稽以求通其所不可通。迨其左右采獲,征結盡解,則豁然
斯而不可變,非如今日專執小學以說經者,必欲皮傅形聲,舍其已通者而為之別求新說也。此訓詁之所以是重,而非穿求崖穴者所可擬矣(近代訓詁家如惠、戴、段、王,皆得古人正脈;其后以小學說經者,則多穿求崖穴矣)。訓詁既通,然后有求大義者,異義所載是也。然賈、馬、許、鄭皆古文,而說亦有異,此正與十四博士之異義相似。今古文皆然,何獨謂古文不重師承乎?
今觀廖氏所論,其于《公羊》,則不取劭公日月之說,即董生《繁露》,亦有不滿,且并王魯之說駁之,則大義亦與先師迥異,而猶謂今文重在師承,恐己于今文,已不能重師承矣。若曰吾所言者,與經悉合,經旨自如此,故不敢屈經以從先師也,則何責于古文家哉!
若曰:吾所言者,獨合于經,而古文家獨否,則深于古文者,亦正有辭以御之耳。至不守先師微言大義之師承,而獨守經皆完書之師承,則仰梁自思,當亦覺其可哂矣。
總之,廖氏之見,欲極崇孔子,而不能批卻導以有此弊。尋其自造六經之說,在彼固以為宗仰素王,無出是語,而不知踵其說者,并可曰孔子事亦后人所造也。噫嘻!槁骨不復起矣,欲出與今人駁難,自言實有其人實有其事,固不可得矣。則就廖氏之說以推之,安知孔子之言與事,非孟、荀、漢儒所造耶?孟、荀、漢儒書,非亦劉歆所造耶?鄧析之殺求尸者,其謀如此;及教得尸者,其謀如彼。智計之士,一身而備輸、墨攻守之具,若好奇愛博,則縱橫錯出,自為解駁可也。彼古文既為劉歆所造,安知今文非亦劉歆所造以自矜其多能如鄧析之為耶?而《移讓博士書》,安知非亦寓言耶?然則雖謂蘭臺歷史,無一語可以征信,盡如蔚宗之傳王喬者亦可矣。而劉歆之有無,亦尚不可知也,烏
!廖氏不言,后之人必有言之者,其機蓋已兆矣。若是,則欲以尊崇孔子而適為絕滅儒術之漸,可不懼與?
觀廖氏書,自謂思而不學,又謂學問三年當一小變,十年當一大變,知其精勤虛受,非鹵莽狂仞者比。今于尊崇孔子一案,既為解明如此,則諸論皆不必發。吾甚愿廖氏之大變也。若夫經術文奸之士,藉攻擊廖士以攻擊政黨者,則井之黿,吾弗敢知焉。
[1] 錄自《亞東時報》第十八號,“雜錄”,清光緒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出版,署名“菿漢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