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丘處機“一言止殺”考
- 楊訥
- 4384字
- 2020-03-26 18:35:48
六 故事初編:《長春真人成道碑》
上文業已說明,在《西游記》、《本行碑》、《西游錄》陸續問世的1228年,并不存在“一言止殺”故事。“一言止殺”故事出現在窩闊臺時期,它在姬志真(1192—1267)撰寫的《長春真人成道碑》(下簡稱《成道碑》)中有比較完整的敘述。《成道碑》云:
己卯冬十月,上遣便宜劉仲祿率輕騎數十,攙槍開道,徑及海濱,奉召征師。真人以天意所存,不辭而發軔。侍行者一十八人,皆叢林之杰出者。指程西北,跋涉艱虞,萬里龍沙,繼及行在。上嘉來遠之誠,重慰勞之。一日,問以長生之藥,真人曰:“有衛生之經,無長生之藥。”上嘉其誠。每召就坐,即勸以少殺戮,減嗜欲及慈孝之說,命史錄之。……
曩者國朝初興,天兵暫試,血流川谷,肉厭丘原,黃鉞一麾,伏尸萬里,馬蹄之所及無余地,兵刃之所臨無遺民,玉石俱焚,金湯虀粉。幸我真人,應召行在,微言再奏,天意方回,許順命者不誅,指降城而獲免,諭將帥以愍物,勉豪杰以濟人。在急者拯以多方,遇俘者出以貲購。婢仆之亡,從道者皆恕;卑賤之役,進善則放良。救人于涂炭之中,奪命于鋒鏑之下。使悛惡而從善,皆道化之弘敷也。天下之受庇者多矣,亦有不知其然者。
碑文最后說:
李公大師不遠而來,命紀真跡之崖略,將刊諸石,以壽其傳,亦報本尊師,禮也。義不敢辭,輒從是說,謹齋沐而直書。[1]
姬志真是盤山棲云真人王志謹在1234年收的徒弟,為七真之一的郝大通的再傳弟子,本人沒有跟從過丘處機。《成道碑》未署撰寫年月,但姬志真講了,他是奉“李公大師”之命寫的。這個“李公大師”不是別人,就是《西游記》述者、被陳時可稱為玄通大師的李浩然即李志常,這就為判斷碑文的撰寫年限提供了線索。李志常在戊戌年(太宗十年,1238)正月接替尹志平為全真掌教,三月朝命加玄門正派嗣法演教真常真人,[2]此后教內例以掌教真人、宗師稱之。姬志真在戊戌年以后寫的文章,也循例稱李志常為“嗣教宗師”、[3]“掌教真常真人”、[4]“掌教大宗師真常真人”。[5]這篇《長春真人成道碑》稱李志常為“大師”而非掌教真人、宗師,其撰寫時間必在1234年至1238年正月之間,上距李志常撰寫《西游記》和《行狀》的戊子年至多不過九年。由此產生一個問題:先前已經有了陳時可撰寫的《本行碑》(內含《行狀》),為什么又要姬志真撰寫《成道碑》?從教門的角度看,丘處機的“本行”不就是“成道”嗎?莫非《本行碑》缺了什么,需要增添?比較兩碑,立刻可以看出,《本行碑》缺的正是丘處機勸成吉思汗“少殺戮”的故事。顯然,撰寫新碑的目的就是要添加這段故事,并由這段故事引出對丘處機救人濟世功績的頌揚。
應該指出,這一故事未必始創于《成道碑》。宗教史的經驗告訴我們,許多宗教人物的故事在寫成文字以前可能先有一個口耳相傳的階段。丘處機“一言止殺”的故事最早大概也是口頭宣講的。元好問在甲午年(太宗六年,1234)六月居聊城時寫了一篇《清真觀記》,后來收入《遺山先生文集》卷三五,文中說:
丘往赴龍庭之召,億兆之命懸于好生惡死之一言。誠有之,則雖馮瀛王(馮道)之對遼主不是過。[6]
元好問前一年在金汴京經歷了崔立之變。由于崔立殺金守臣降蒙,汴京得免屠城之災。蒙軍入城后雖有殺掠,但死者多為金朝大臣與富民,平民較少遇害,儒釋道三教中人又比一般平民受到寬待。[7]其后元好問被蒙古羈管于聊城。那時《成道碑》未必已立,《清真觀記》所述可能得自傳聞。元好問當然知道,自己能夠存活,全賴蒙古有“順者不誅,降城獲免”政策與崔立的降蒙之舉;但他那時肯定不知“降城獲免”政策始于何時。對社會上既有的丘處機進言止殺的傳聞,元好問將信將疑,故用了“誠有之”三字以示。
由《清真觀記》再往前,可以追溯到《慶會錄》序文。該序撰于1232年,又早《清真觀記》兩年。序文說丘處機“止干戈而救物,功成身退”,透露出當時可能已有“一言止殺”故事在流傳。這大概是今天能找到的最早的文字記載了。1232年為元太宗四年,所以我說此故事出現于窩闊臺時期。
《成道碑》文采奕奕:“微言再奏,天意方回,許順命者不誅,指降城而獲免。”[8]這樣的文句讀來非常順暢。可是,細想一下,這能證明丘處機進言止殺并且取得效果嗎?難道此前蒙古實行的是順也誅、降也殺的政策嗎?現今了解蒙古征服史的讀者想必知道,成吉思汗在進行征服戰爭時早就制定了“順者不誅,降城獲免”的政策,這一政策在南侵和西征過程中普遍得到執行。例如,1220年初蒙軍占領花剌子模的匝兒訥黑和訥兒兩城,兩城居民沒有反抗,得免屠殺。稍后蒙軍抵布哈拉,其外城居民獻城投降,未遭屠殺;內城守軍拒不投降,城破后男子全被殺害。[9]又如,同年3月成吉思汗在撒馬爾罕派者別、速不臺往追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他指示兩人對所經地區軍民“歸順者可予獎勵,發給〔保護〕文書,為他們指派長官;流露出不屈服和反抗情緒者一律消滅掉”。者別、速不臺在巴里黑、你沙不耳、徒思等所經之地都嚴格地執行了成吉思汗的指令。波斯史學家拉施特(1247—1318)說:者別、速不臺“每到一地,凡出降迎接者獲得了赦免;抵抗者全部殲滅”。[10]這不都是“順者不誅,降城獲免”的實例嗎?這些實例都發生在丘處機晉見成吉思汗之前,怎么會是丘處機“微言再奏”的結果呢?
抗者誅、順者免,是成吉思汗制定的蒙古國策,在漢地和西域同樣適用,并且為成吉思汗后人所沿襲。宋子貞《耶律公碑》云:“國制,凡敵人拒命,矢石一發,則殺無赦。”這與拉施特講的是同樣的意思。1233年汴京將下之前,還是那個參加西征的速不臺,以“此城相抗日久,多殺傷士卒”為由,主張“盡屠”汴京居民。[11]與1220年在西域的蒙軍相比,屠城政策沒有任何改變。至多三四年后,姬志真就寫了《成道碑》,其中的進言止殺故事,經得起檢驗嗎?
姬志真不了解長春西游情形,《成道碑》是按李志常所言寫的,故而姬志真自言“義不敢辭,輒從是說,謹齋沐而直書”。這話固然是謙詞,但也表明他是從人之說,對事情的真偽有無概不負責,該負責的是李志常。耐人尋味的是,李志常既欲記本師之“真跡”,為什么自己不署名動筆,而要遠道找一個不了解其師的姬志真?我想,原因就在他寫的《西游記》早已刊行了。《西游記》非但沒有寫丘處機進言止殺,相反地卻寫了丘處機對蒙軍暴行的無奈:
十有三日,宣差阿里鮮欲往山東招諭,懇求與門弟子尹志平行。師曰:“天意未許,雖往何益?”阿里鮮再拜曰:“若國王(主)臨以大軍,生靈必遭殺戮,愿父師一言垂慈。”師良久曰:“雖救之不得,猶愈于坐視其死也。”乃令清和同往,即付招諭書二副。[12]
這是1223年七月的事,丘處機已從西域返抵云中(今山西大同)。“國王”,別本作“國主”,即木華黎之子孛魯。阿里鮮請求丘處機師徒幫助他招諭山東未下諸地歸降蒙古,以免蒙軍攻占后肆意屠殺,其實也是為蒙古節省兵力。丘處機答以“天意未許”、“救之不得”。因為他知道,按成吉思汗旨意,只有“順者”才可“不誅”,“降城”方能“獲免”;倘若招諭不成,他們師徒只好眼睜睜看著蒙軍施暴了。所謂“天意”,實指成吉思汗旨意。李志常既然在1228年已經寫了1223年“天意未許”,如果在1234年以后再出面寫1222年“天意方回”(“方回”即已回,只是時間還不長),豈不招人質疑?
《西游記》、《成道碑》都透露了丘處機在漢地替蒙古招諭勸降的消息。《西游記》還講到,1223年十一月成吉思汗派人問丘處機:“招諭在下人戶得來否?”我們也在弋彀寫的尹志平碑銘里讀到下面一段記述:
〔尹志平隨丘處機〕還及云中,真人(丘處機)聞山東亂,國兵又南下,曰:“彼方生靈命懸砧鼎,非汝(尹志平)莫能救。”遂遣往招慰,聞者樂附,所全活者甚多。[13]
這就是尹志平隨阿里鮮招諭山東的結果,他們是拿著丘處機的招諭書去的。很明顯,如果說丘處機的確起過止殺的作用,主要是他配合了成吉思汗既有的“順者不誅,降城獲免”政策,參預勸降。勸降若成,殺戮自可減少。但是,這算不得歷史功績。因為丘處機不是勸征服者放下屠刀,而是叫受害者放棄反抗,屈當順民。如果這也算歷史功績,后來由宋降元的呂文煥也應受到表彰。呂文煥降元后多次向宋朝將官現身說法,勸他們舉城降元,那也是減少了殺戮的。
自從《成道碑》問世,“一言止殺”故事不再限于口頭傳播,著文紀之者日漸增多。本文第四節已經征引過秦志安《金蓮正宗記·長春丘真人》中的一段,那是1241年已經寫成的,僅晚《成道碑》數載。秦志安提到《慶會錄》、《西游記》,但完全不顧兩書內容,硬說成吉思汗“每日召見”丘處機,丘處機“即勸之少殺戮”。末了還借別人之口,稱說“幸我長春丘仙翁應詔而起,一見而龍顏稍霽,再奏而天意漸回,詔順命者不誅,許降城而免死,宥驅丁而得贖,放虜口以從良,四百州半獲安生,數萬里率皆受賜”。[14]不難看出,這一段話直接取自《成道碑》,僅改動了部分文字。
在秦志安以后,稱頌丘處機止殺之功的碑刻,列朝不絕。戊申年(定宗三年,1248)郭起南作《重修□□(磻溪)長春觀記》,內稱:
〔丘處機〕每遇召見,即陳以少殺戮之言。天下余生,實拜更生之賜。轉好殺之心為好善之心,此最難能者。[15]
撰于憲宗時期的《重陽成道宮記》云:
〔丘處機〕以行仁行孝,寡欲修身,用賢愛民,布德施惠,好生惡殺,奉承天心之數語而開導之,上亦聽之不疑。想四五十年間而天下之人賴以存活者與脫俘囚者,可勝計耶![16]
世祖至元年間俞應卯撰《鄠縣秦渡鎮重修志道觀碑》云:
及其長春宗師被詔北庭,而好生之德感動人主,轉不殺之機于一言之頃。于斯時也,又何異乎吾孟子告時君“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之仁歟![17]
有元一代,這樣的議論可謂多多,但引《成道碑》原話者,秦志安以后似無一人。長春止殺之說,在全真道徒中已成為不言而喻、不證自明的事,就看用怎樣的話語表述了。
[1] 《云山集》卷七,載《道藏》(25),頁416上,中,下;另見《全元文》(2),頁108,109。
[2] 《甘水仙源錄》卷三,王鶚《玄門掌教大宗師真常真人道行碑銘》,載《道藏》(19),頁746上;另見《道家金石略》,頁579。
[3] 《濱都重建太虛觀記》,《全元文》(2),頁91。
[4] 《無為抱道素德真人夏公道行碑記》,《全元文》(2),頁98。
[5] 《大朝曲陽縣重修真君觀碑》,《全元文》(2),頁117。
[6] 見四部叢刊本,頁368下;另見《全元文》(1),頁420。
[7] 劉祁《錄大梁事》,見《歸潛志》卷一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121—125;另見《全元文》(2),頁326—327。
[8] 《云山集》卷七,載《道藏》(25),頁416中;另見《全元文》(2),頁109。
[9] 《世界征服者史》上冊,頁116—123。
[10] 《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冊,余大鈞、周建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頁288—291。
[11] 《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見《國朝文類》卷五七,頁634下—635上;另見《全元文》(1),頁173。
[12] 《西游記》卷下,載《道藏》(34),頁495上—中。
[13] 《尹宗師碑銘》,載《道藏》(19),頁742中;另見《道家金石略》,頁568。
[14] 《金蓮正宗記》卷四,載《道藏》(3),頁360上,361上。
[15] 《道家金石略》,頁502。
[16] 《道家金石略》,頁527。
[17] 《甘水仙源錄》卷九,載《道藏》(19),頁796上;另見《道家金石略》,頁4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