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國藩家書選
- 龍榆生選編 毛文鰲整理
- 1886字
- 2020-03-26 18:32:48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廿日
諸位賢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寄第三號信,想已收到。父親到縣納漕[1],諸弟何不寄一信,交縣城轉寄省城也?以后凡遇有便,即須寄信。切要!切要!九弟到家,遍走各親戚家,必各有一番景況,何不詳以告我?四妹小產以后,生育頗難,然此事最大,斷不可以人力勉強,勸渠家只須聽其自然,不可過于矜持。又聞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事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婦而可得好處者,諸弟必須時勸導之,曉之以大義。諸弟在家讀書,不審每日如何用功?
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來,雖懶惰如故,而每日楷書寫日記,每日讀史十葉,每日記茶余偶談一則,此三事未嘗一日間斷。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煙,洎今已兩月不吃煙,已習慣成自然矣。予自立課程甚多,惟記茶余偶談、讀史十葉、寫日記楷本此三事者,誓終身不間斷也。諸弟每人自立課程,必須有日日不斷之功,雖行船走路,俱須帶在身邊。予除此三事外,他課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將終身以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訓》一部,曾與九弟詳細道及。后因采擇經史,若非經史爛熟胸中,則割裂零碎,毫無線索。至于采擇諸子各家之言,尤為浩繁,雖鈔數百卷,猶不能盡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學衍義》、《衍義補》諸書,乃胸中自有條例,自有議論,而隨便引書以證明之,非翻書而遍鈔之也。然后知著書之難,故暫且不作《曾氏家訓》,若將來胸中道理愈多,議論愈貫串,仍當為之。
現在朋友愈多。講躬行心得者,則有鏡海先生、艮峰前輩、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窮經知道者,則有吳子序、邵蕙西;講詩、文、字而藝通于道者,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2];英氣逼人,志大神靜,則有黃子壽[3]。又有王少鶴名錫振[4],廣西主事,年二十七歲,張筱浦[5]之妹夫、朱廉甫名琦[6],廣西乙未翰林、吳莘畬名尚志[7],廣東人,吳撫臺之世兄、龐作人名文壽,浙江人。此四君者,皆聞予名而先來拜,雖所造有深淺,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京師為人文淵藪,不求則無之,愈求則愈出。近來聞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別人,恐徒標榜虛聲。蓋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標榜以盜虛名,是大損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損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黃子壽近作《選將論》一篇,共六千余字,真奇才也!子壽戊戌年始作破題,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學問,此天分獨絕,萬不可學而至,諸弟不必震而驚之。予不愿諸弟學他,但愿諸弟學吳世兄、何世兄。吳竹如之世兄,現亦學艮峰先生寫日記,言有矩,動有法,其靜氣實可愛。何子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總是溫書,三百六十日,除作詩文時,無一刻不溫書,真可謂有恒者矣。故予從前限功課教諸弟,近來寫信寄弟,從不另開課程,但教諸弟有恒而已。
蓋士人讀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有志,則斷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恒,則斷無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諸弟此時惟有識不可以驟幾,至于有志、有恒,則諸弟勉之而已。予身體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則頭暈;不耐久坐,久坐則倦乏。時時屬望惟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大人七十大壽,京城以進十為正慶。予本擬在戲園設壽筵,竇蘭泉及艮峰先生勸止之,故不復張筵。蓋京城張筵唱戲,名為慶壽,實則打把戲。蘭泉之勸止,正以此故。現在作壽屏兩架:一架淳化箋四大幅,系何子貞撰文并書,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箋八小幅,系吳子序撰文,予自書。淳化箋系內府用紙,紙厚如錢,光彩耀目,尋常琉璃廠無有也,昨日偶有之,因買四張。子貞字甚古雅,惜太大,萬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兒甲三體日胖而頗蠢,夜間小解知自報,不至于濕床褥。女兒體好,最易扶攜,全不勞大人費心力。今年冬間賀耦庚先生寄三十金[8],李雙圃先生寄二十金,其余尚有小進項。湯海秋又自言借百金與我用,計還清蘭溪、寄云外,尚可寬裕過年。統計今年除借會館房錢外,僅借百五十金,岱云則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該賬九百余金,家中亦有此數,將來正不易還。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該賬尚不過四百金,然茍不得差,則日見日緊矣。書不能盡言,惟諸弟鑒察。兄國藩手草。
[1] 納漕:即完糧也。
[2] 湯海秋:名鵬,益陽人,以御史劾工部尚書宗室載銓罷回戶部。有《浮丘子》、《海秋詩文集》。
[3] 黃子壽:名彭年,貴筑人。輔辰子,由進士官至湖北布政使。以整飭風紀,扶植士類為己任。
[4] 王錫振:一字定父,馬平人,由主事官通政使。有《龍璧山房集》。
[5] 筱:洗天切。
[6] 朱琦:字濂甫,臨桂人,由編修以道員守杭州,死難。有《怡志堂集》。
[7] 畬:欲渠切。
[8] 賀耦庚:名長齡,善化人。以進士官至云貴總督,坐永昌回變落職。為學以導養身心為主。有《耐庵文集》、《經世文編》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