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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廣農業改革

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我估計在中國的其他一些省份,比如河南、四川等地的農村,也會有一些村子自發出現類似肥西縣和鳳陽縣的包產到戶或包干到戶的做法。但是,因為中央有明令禁止,有“兩個不許”,所以地方上的領導干部大多數情況下也并不愿意支持農民的這種做法。即使在安徽,雖然第一書記萬里支持小崗村的做法,萬里在安徽坊間也因此被冠以“要吃米,找萬里”的美譽,但一些地方領導干部依然會反對違反中央“兩個不許”的做法。更何況安徽的這些做法并不被國家農委和農業部接受,甚至常常受到指責和阻撓。可以想象,因為中央有文件不許分田到戶和不許包產到戶,全國農業還都在“學大寨”的時候,萬里在安徽的處境其實并不輕松。

可能受時任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的力薦,1980年2月,萬里離開安徽被調入中央工作,在中央書記處任書記,負責農業工作。這或許是中國農業改革的轉折點。原來對安徽一些農村地區的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的自發行為極力反對的國家農委和農業部現在反而都在萬里的管轄范圍內了。萬里顯然要與這兩個保守的中央國家機構進行斗爭,而且必須突破中央的“兩個不許”,才能掃清在全國推廣包干到戶的政策障礙。

我曾讀過馬國川編寫的《共和國部長訪談錄》中對原國家農委副主任、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潤生先生的訪談,其中就談到國家農委的老領導與萬里發生的爭議。杜老說,在萬里進京擔任副總理前,農口有位長期從事農村工作的老干部,為了解包產到戶問題專程去安徽調查,結果和萬里發生了爭論。那個老干部說:包干到戶不宜普遍推廣,因為它離開了社會主義方向,不是走共同富裕道路。萬里說:“包干到戶,是群眾要求,群眾不過是為了吃飽肚子,有什么不符合社會主義,為什么不可行?”萬里還問道:“社會主義和人民群眾,你要什么?”老干部說:“我要社會主義!”萬里說:“我要群眾!”

就在萬里已經到中央工作以后的那段時期,據說,北京的政府農業部門有一份頗有影響的刊物在1980年連續兩期發表文章,公開攻擊包產到戶違背公有制和按勞分配的原則,顯然跟剛兼農委主任的萬里對著干。而且萬里離開安徽以后,據說安徽新任的省委主要領導也改變了態度,對攻擊包產到戶的文章不予反駁,甚至還先后召開蚌埠、蕪湖、巢湖三個片會,指責包產到戶是工團主義、機會主義,是小恩小惠。可見,肥西和鳳陽的農村自發推行的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的做法在當時面臨巨大的合法性挑戰,而萬里在北京的工作看起來也非常艱難。那么,這個時候的中央主要領導是什么態度?鄧小平是什么態度呢?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查閱了一些資料,大概有了一些結論。簡單地說,包產到戶即使在中央主要領導人那里也還是有些態度上的不一致。在1979年召開的中共十一屆四中全會上,“包干到戶”仍然被視為對社會主義原則的違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基本組織結構再次得到肯定和維持。

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層曾流傳一篇趙樹凱在《中國改革》2018年第2期上發表的長文,這篇文章恰好是寫中共中央前總書記胡耀邦如何支持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的,其中講到了腹背受敵的萬里如何獲得胡耀邦的支持,共同推動包干到戶的合法化和擴散的這一段歷史。參見趙樹凱:《胡耀邦與“包產到戶”政策突破》,載《中國改革》,2018年,第2期。

趙樹凱提到,1980年5月31日,鄧小平在聽取胡喬木、鄧力群關于思想理論方面的工作匯報時,順便也談到了包產到戶問題。鄧小平的談話后來被收錄在《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中,也就是那篇《關于農村政策問題》的談話。從內容上看,這個談話稱贊了安徽肥西縣的包產到戶、鳳陽縣的包干到戶,而且鄧小平也說到“不必擔心”這些現象。

后來萬里希望能在推廣包產到戶的問題上與胡耀邦多溝通,并得到他的支持。萬里曾向胡耀邦建議召開一次省委第一書記會議專門討論這個問題,因為在萬里看來,要接受和推廣包產到戶,關鍵是要看省委一把手的態度。為了準備這個會議,萬里與胡耀邦商定分頭去有關省市跟地方主要領導見面,做好他們的工作。1980年的7—8月間,胡耀邦去了西北,萬里去了東北。盡管胡耀邦和萬里做了努力,但是大多數省委第一書記仍然不贊成包產到戶。于是,就有了9月份會議上發生的所謂“陽關道與獨木橋”之爭。

關于這個爭論的細節,參加了這個會議的杜潤生有過回憶。他說:


爭論發生在1980年9月中央召開的省市區第一書記座談會上。會議專門討論農業生產責任制問題,由胡耀邦主持,華國鋒到會。由我起草的會議文件草稿提出:要遵從群眾意愿,不禁止自愿選擇家庭承包。草稿拿到農委會議上討論,意想不到的是,多數與會者不同意提出只要群眾要求就允許包產到戶這條原則。他們主張劃一個界限,即貧困地區可以,其他地區則明確不準包產到戶。發言反對包產到戶的,有福建、江蘇、黑龍江幾省的省委書記。支持的,有貴州省委書記池必卿、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周惠、遼寧省委書記任仲夷等。在會下,我征求北京、廣東、廣西、湖南、湖北、吉林、遼寧、山西、河北等省領導人的意見,都認為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肯定集體化取得了偉大勝利,有錯誤已經糾正了。希望在非貧困地區設個“閘門”,以免包產到戶自由蔓延。參加會議的人,很多都是跟毛主席共同戰斗過的老同志,其中有一位同志在會議休息時間特別拉住我說:包產到戶,關系晚節,我們有意見不能不提,留個記錄也好。


杜老還回憶說,“會上在黑龍江省委書記楊易辰講話時,貴州省委書記池必卿插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貧困區就是獨木橋也得過。這句話成為概括會議氣氛的名言”。這里的原話出自馬國川編寫:《共和國部長訪談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

就因為這次各省市區第一書記座談會上發生這樣的爭議,杜潤生最后跟胡耀邦和萬里商量,不得不對中央的文件進行多次修改,作為妥協,最終形成了現在我們看到的中央《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的紀要,也就是著名的1980年75號文件。文件中增加了這樣一段話:集體經濟是我國農業向現代化前進的不可動搖的基礎,但過去人民公社脫離人民群眾的一些做法必須改革。杜潤生回憶說,文件還根據座談會上的意見,不得不提出在一般地區,集體經濟比較穩定,生產有所發展,現行的生產責任制群眾滿意或經過改進可以使群眾滿意的,就不要搞包產到戶,愿意選擇家庭承包的也不要硬糾;對那些邊遠山區和貧困落后的地區,群眾對集體喪失信心,因而要求包產到戶的,應當支持群眾的要求,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并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保持穩定。這就是著名的“切三刀”的說法。

雖然75號文件是妥協的結果,萬里很不滿意,但胡耀邦還是看到了我們認識上的進步。是的,這個75號文件跟之前中央文件明文規定“不許分田單干,不要包產到戶”相比,肯定還是有巨大的進步,至少第一次正式允許在困難地區實行包產到戶、包干到戶了。而且要知道,中央這個75號文件出臺時,包括安徽在內的很多地方的農民早已選擇包產到戶了。實際情況是,包產到戶也并沒有真的只在困難地區出現。所以,農民自發改變耕作制度的嘗試早已走在了中央文件之前,而中央的政策不過是對已經發生的變化所做的事后的、謹慎的追認罷了。這就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自下而上改革的一個重要特點,即政策落后于變化。但這反過來也說明中央領導人對所發生的自下而上的局部改革現象的寬容。也就是在1980年,鄧小平看到杜潤生送來的“傻子瓜子”問題的調查報告后,當即表示要“放一放”和“看一看”,不要馬上動手。這句話在很大程度上保護了那個時候來自基層的很多的自發性變革行為。據文獻記載,鄧小平曾經三次就“傻子瓜子”發表談話。其中,1984年10月22日,鄧小平在中顧委第三次全體會議上明確提出了對“傻子瓜子”問題的處理方針,把“傻子瓜子”上升到個體經濟發展的高度。他說:“還有些事情用不著急于解決,前些時候那個雇工問題呀,大家擔心得不得了。我的意思是放兩年再看。那個會影響到我們的大局嗎?如果你一動,群眾就說政策變了,人心就不安了。你解決一個‘傻子瓜子’,就會變動人心,沒有益處。讓‘傻子瓜子’經營一段,怕什么?傷害了社會主義嗎?”

但是主管農業的萬里還是不甘心。在到中央工作差不多一年之后,他終于決定要對國家農委和農業部進行整頓,并與胡耀邦聯手共同推動了1982年中央一號文件的出臺,突破了75號文件的局限,為農民自發的變革行為提供了合法性,掃清了在全國推廣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的政策障礙,也為人民公社的瓦解做好了鋪墊。

關于萬里對國家農委和農業部的整頓以及中央一號文件的出臺過程,趙樹凱在其文章“胡耀邦與‘包產到戶’政策突破”中有較為詳細的描述。根據趙樹凱的文章,1981年1月6日,國家農委傳達了萬里在書記處會議上的話:“反對包產到戶,是和三中全會精神對著干,思想不通可以,但是這樣的人不能繼續留在領導崗位。”3月1日,萬里主持了農業部黨組會,對農業部一些領導人進行了嚴厲批評,有的指名道姓,措辭強硬;3月11日,萬里主持農委黨組擴大會,聽取農委、農業部等部門負責人的匯報檢討。萬里對農口干部的批評,有些話相當尖刻,如說“農民吃不上飯,不見你們說個啥話。農民搞了包產到戶,吃上了飯,歡天喜地,你們倒是憂心忡忡”,“只知道坐在大樓里指手畫腳,只知道念那本大寨經,不知道農民在想什么干什么”,甚至說“農業部是左的路線的頑固堡壘”。萬里要求,農口部門的部級、局級干部要深入農村搞兩個月調研,去看看農民在想什么做什么。農口系統的大調查由此開始。7月18日,萬里在中南海國務院第四會議室聽取國家農委、農業部、林業部、水利部等部門負責人下鄉調查匯報。

前面我們提及那個省委第一書記的座談會以及會上所形成的妥協意見,也就是所謂的“切三刀”政策。“切三刀”是指,在落后地區、中間地區、先進地區實行三種不同類型的生產責任制,即困難地區實行“包產到戶、包干到戶”,中間地區實行“統一經營、聯產到勞”,發達地區實行“專業承包、聯產計酬”。萬里對于這個妥協和中央75號文件還是有所保留的,不贊成對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的推廣增設限制條件。1981年6月,萬里安排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張廣友寫了內參文章,隨后又在《人民日報》公開發表。這篇內參文章明確表示,不應該用“切三刀”政策限制農民,而應該由農民自己選擇采用哪種責任制形式。而在這個問題上胡耀邦支持了萬里,成為萬里抵制“切三刀”的堅定支持者。

那么,取代75號文件的新文件是如何出臺的呢?本來設想只可能在全國四分之一左右的困難地區推廣包產到戶,但實際上那個時候全國各地農民對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的自發選擇已有燎原之勢。在這種情況下,中央75號文件已經失去了現實意義。于是胡耀邦提出應該考慮重新出臺新文件了。

根據趙樹凱描述的細節,1981年7月31日,胡耀邦批了一期新華社內參給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農委主任萬里:“我考慮今年九、十月再產生個農業問題指示,題目可叫‘關于搞好明年農業生產的幾個問題’,請考慮是否叫農口同志先醞釀一下,如杜(指杜潤生)。在下去考察前,也可找他先談一次。”隨后,胡耀邦于8月4日找杜潤生談話,布置了文件起草工作,他特別提出了文件要寫政策放寬問題,并要求提交中央擬召開的工作會議討論。參見趙樹凱:《胡耀邦與“包產到戶”政策突破》。

可以想象,新文件的起草工作肯定落在萬里的肩上,由萬里負責,國家農委具體承擔起草任務。跟75號文件一樣,農委副主任、著名農業經濟學家杜潤生是起草負責人。“當年十月份,中央召開了農村工作會議。這次會議開了半個月。會議開始時,萬里講話,談了對農村形勢的看法,并對三年來農村改革進行了總結,要求大家討論會議提供的文件草稿。會議之前,1981年10月20日,胡耀邦主持書記處會議討論文件稿;會議結束后,12月21日,中央書記處又討論了根據會議修改的文件稿。文件沒有安排進入政治局會議討論,而是采取政治局委員圈閱的方式最后審定。當所有程序結束時,已經進入年末,作為1981年文件已經來不及,于是作為1982年一號文件發出。因為作為一號文件效果更好,影響更大,啟發了胡耀邦,他決定以后每年發一個中央一號文件。”參見趙樹凱:《胡耀邦與“包產到戶”政策突破》。

這就是改革開放之后中央出臺的關于農業的第一個“一號文件”。后來幾十年中,但凡中央出臺一號文件,也都延循了關于農業問題的這個傳統。

隨著1982年中央一號文件的出臺,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的理論禁區與推廣限制已經被徹底突破。在這種情況下,搞了將近30年的人民公社制度已經不再具有存在的基礎,于是中央就開始考慮起草有關文件,廢除人民公社。1982年秋,中央高層部署起草關于廢除人民公社和建立鄉鎮政府的文件。整個過程持續將近一年,最終于1983年10月正式出臺。至此,中國在20世紀50年代推行的激進的合作化和集體化運動的產物終于被送進了歷史的博物館。發生在安徽等部分地區的自下而上的農業改革終于獲得了合法性,包產到戶(學名應該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擴散開來的趨勢終于得到來自中央的鼓勵和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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