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變中國:經濟學家的改革記述
- 張軍
- 4551字
- 2020-03-24 16:09:10
關于雙軌制的爭論與“配套改革”動議
1985年,當價格雙軌制在工業和生產資料上被鼓勵實施之后,中國的經濟學界卻很快對它的利弊展開了激烈爭論。反對價格雙軌制的經濟學家主要是郭樹清、劉吉瑞、吳敬璉、樓繼偉和周小川等。他們也是后來逐步形成的“配套改革”方案的主要起草人和倡導者。
引發1985年價格雙軌制爭論的一個很大原因是當時宏觀經濟的失衡狀況和轉型初期出現的一些“設租”(rent-setting)和“尋租”(rentseeking)現象。由于逐步放開了“計劃外”的數量和價格管制,在計劃內外之間進行的“倒買倒賣”和計劃官員權力“設租”的現象開始有所暴露。而在1984—1985年,以所謂“消費基金”膨脹為特征的通貨膨脹的壓力不斷增加,物價變得越來越不穩定。中國的經濟學家對于應該采取什么樣的宏觀政策爭執不休。對這個過程的回顧和討論我會在“巴山輪會議”那一章里進行,在那一章里我還會集中討論中國宏觀經濟的不平衡以及所涉及的通貨膨脹的理論與政策問題。
在反對價格雙軌制的那一派經濟學家中,重要的觀點是價格雙軌制的推行助推了物價的漲勢,讓通貨膨脹的壓力揮之不去。而且,兩種價格并存在客觀上造成了官員和企業利用體制內外的差價進行套利的現象,滋生了企業向政府的“尋租”活動以及賄賂等腐敗現象,并且嚴重影響收入的公平分配。
早在1985年年初,還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讀研究生的郭樹清、樓繼偉、劉吉瑞和邱樹芳等人就首先上書國務院領導,提交《全面改革亟須總體規劃——事關我國改革成敗的一個重大問題》的報告。在報告中他們提出,價格雙軌制本質上是有沖突的體制,如果長期維持必將引起經濟領域的協調失敗,產生混亂局面,葬送改革的前途。之后他們在國務院領導的支持下開始研究整體配套改革的方案,并在1985年8月發表了研究報告“關于體制改革總體規劃研究”。在研究報告中他們進一步指出了價格雙軌制的“八大弊端”,主張盡快取消價格雙軌制,代之以整體配套改革的戰略,來解決當前的宏觀經濟不平衡和腐敗蔓延的問題。
1986年,當時在國務院經濟體制改革方案設計辦公室工作的吳敬璉、周小川、郭樹清和李劍閣等寫出了一系列關于經濟體制改革整體推進的研究報告(最后于1988年以《中國經濟改革的整體設計》為名出版),其中也公開反對價格雙軌制。他們認為價格雙軌制等于在同一條道路上同時實行可以靠左行駛和靠右行駛的雙重規則,必然導致撞車和混亂。同時他們提醒,雙重價格并存必然助長計劃內外的倒買倒賣和權力“尋租”現象,造成腐敗蔓延。根據張卓元提供的資料,有的經濟學者主張要盡快恢復計劃價格體制來取代價格雙軌制,主張80%以上的生產資料價格雙軌制要盡快并軌到計劃軌道上來,只有少量的、次要的和供求基本平衡的生產資料才可以并為市場軌道。由此可見當時對價格雙軌制的批評有多么嚴重。
1988年,吳敬璉在北京和上海組織了關于價格雙軌制帶來的種種弊端的討論會,并將討論的結果匯編為《腐敗:權力與金錢的交換》一書出版。最為硝煙彌漫的論戰發生在1988年和1989年之間的《經濟研究》雜志上。前文我們提到,華生、張學軍和羅小朋于1988年發表題為《中國改革十年:回顧、反思和前景》的長篇文章,文章中提出價格雙軌制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創舉。這個說法很快遭到石小敏和劉吉瑞的批評。他們于1989年初在《經濟研究》雜志上發表回應文章,批評和反駁了華生等人的觀點。
在1985年前后,支持價格雙軌過渡策略的經濟學家并不多。除了華生等人之外,劉國光算是支持價格雙軌制的。他于1985年在《經濟研究》雜志發表文章,認為價格雙軌制能為生產者提供有效的激勵,強化降低成本的意識,緩解某些物資的短缺,是中國進行價格改革的可行路徑。
在1985年9月2—7日由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即后來的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世界銀行聯合在“巴山”號游輪上舉辦的“宏觀經濟管理國際討論會”(人們習慣于把這個會議稱為“巴山輪會議”)中,中外資深經濟學家不可避免地討論到了中國價格改革的方式。在198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輯出版的《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巴山輪“宏觀經濟管理國際討論會”文集》中,劉國光等負責撰寫的材料就特別寫到會議對價格雙軌過渡的討論內容,尤其提到了波蘭經濟學家布魯斯教授對價格雙軌制的肯定:
在我國的雙重體制中,計劃內外產品售價不同的雙重價格是計劃內外雙重計劃體制和雙重物資分配體制的集中表現。在模式轉換過程中,從放調結合的價格改革入手,利用雙軌價格逐漸消長,推動經濟體制的全面改革,可以避免改革中的大的震蕩。正如布魯斯所說的,在配給體制向商品體制過渡階段,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在消費品方面曾經實行雙重價格,但中國在生產資料方面也實行了雙重價格,這可能是一項有益的發明創造。它是從舊體制進入新體制的橋梁,可以使行政的直接控制平穩地過渡到通過市場進行間接控制。
很容易看出,經濟學家對價格雙軌制的爭論在理論上已經牽扯到了中國改革的戰略采擇問題: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到底是應該分步走呢,還是要整體推進呢?在轉型經濟學(economics of transition)的文獻上,這兩種不同的戰略取向被今天的經濟學家習慣地稱之為“漸進的改革”(gradualist reform)和“激進的改革”(radical reform)。但是,國際上的主流經濟學家開始注意并研究轉型戰略的理論問題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事,這要比中國的經濟學家對這些問題的討論晚了將近十年。
1986年在中國經濟改革推進戰略的形成歷史上是最富戲劇性的一年。價格雙軌制的推行受到很多經濟學家的批評,對于價格改革到底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戰略,經濟學家內部出現了分歧。與此同時,經濟學家內部對改革的順序(sequence of reforms)也產生了分歧:應該優先改革什么?當時的分歧主要集中在是應該先推進價格改革還是先推進所有制改革。
從1978年12月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到1984年10月中央召開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期間,中國的改革是從農業生產的聯產承包責任制開始的。中央政府對經濟體制的整體改革并沒有形成什么方案,經濟改革基本上是局部的以及零敲碎打的。但是在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上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則有了新的突破,被鄧小平高度評價為有了“我們老祖宗沒有說過的話,有些新話”。這個決定明確提出了建立“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目標,而且在戰略上要求轉移到以城市為重點,進行全面的改革。
緊接著在1985年9月的中共十二屆四中全會上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七個五年計劃的建議》。這個文件建議用五年的時間或更長一些的時間基本建立起由企業自主經營體系、市場分配體系以及宏觀調控體制三者相協調的基本經濟制度。但是在那段時間里,中國的宏觀經濟發展不平衡的壓力一直存在,通貨膨脹也迫在眉睫。如何在那樣一種宏觀經濟的局面下推進經濟體制的改革,就成為當時中國經濟學界和政府決策部門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
當時,經濟學界很快就出現了關于改革的重心和順序問題的不同意見。不主張先進行價格體制改革而力推企業改革的經濟學家、北京大學的厲以寧教授提出了著名的論斷“中國的改革如果遭到失敗,可能就失敗在價格改革上;中國的改革如果獲得成功,必然是因為所有制的改革獲得成功”。厲以寧認為,中國的經濟處于非均衡的狀態,而且這個非均衡的狀態要持續很長的時間,在非均衡的經濟里,價格的作用是有限的,通過價格改革來理順經濟關系并不實際。中國的改革應該繞開價格改革,先集中進行企業所有制的改革,在此基礎上再去逐步理順比價關系。
而另外一些經濟學人,主要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還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讀書的郭樹清、樓繼偉、劉吉瑞和邱樹芳等,以及后來在國務院經濟體制改革方案設計辦公室工作的經濟學家吳敬璉、周小川和李劍閣等,則不主張實行太長時間的價格雙軌過渡,也不支持局部性的改革戰略,而是堅持改革的系統性和整體性,形成了“整體配套”改革的思想。正如前述,1985年初,郭樹清、樓繼偉、劉吉瑞和邱樹芳等人向國務院領導提交了題為《全面改革亟須總體規劃——事關我國改革成敗的一個重大問題》的報告。這個報告和后來吳敬璉、周小川等人的一些研究報告肯定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所以,在1986年的1—3月間,國務院領導在全國經濟工作會議、中央財經領導小組會議以及國務院常務會議等多個場合提出,1987—1988年要采取比較重大的步驟,要邁大步子、盡快建立一個有利于微觀競爭的好的體制環境,還特別說到“具體說來,明年(即1987年——引者注)的改革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去設計、去研究——第一是價格,第二是稅收,第三是財政。這三個方面的改革是互相聯系的”,“關鍵是價格體系的改革,其他的改革圍繞價格改革來進行”。
國務院領導的這些講話很快就得到了貫徹執行,整體配套改革的方案也隨之緊鑼密鼓地進行。吳敬璉在他的著作《當代中國經濟改革》中簡單地回顧了他參與其中的一些細節。他說:
為了進行擬議中的配套改革,國務院在1986年4月建立了經濟體制改革方案設計辦公室。這個辦公室在國務院和中共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的直接領導下,擬訂了“七五”前期以價格、稅收、財政、金融和貿易為重點的配套改革方案。其中的價格改革方案,準備1987年從生產資料價格開始實施。改革的具體辦法,類似于錫克早在1981年就向中國同行介紹過的(20世紀)60年代中期捷克斯洛伐克改革的做法:“先調后放”。先根據計算全面調整價格,然后用1—2年的時間將價格全面放開,實現并軌。在財稅體制方面的主要舉措,則是將當時實行的“分灶吃飯”體制(revenue-sharing system),改革為“分稅制”(tax-sharing system)以及引進增值稅(VAT)等。
吳敬璉在書中還進一步透露了當時富有戲劇性的變化。國務院常務會議在1986年8月批準了這個配套改革的設計方案,鄧小平本人也支持這個方案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是在1986年10月,國務院領導突然轉變了想法,與原來提出的價格、稅收、財政、金融等整體配套改革的思路相反,轉向了以國有企業的所有制改革為主線的思路,而且于1987年和1988年決定在國有企業中實行承包制。換句話說,厲以寧的思路占了上風,取代了整體配套的改革思路。
無獨有偶,在1988年5月國務院準備進行價格和工資改革“闖關”的時期,國務院領導最終也是拒絕了吳敬璉和劉國光等人提出的“先治理,再闖關”的意見,而采納了厲以寧等人提出的通貨膨脹并無大害的主張。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出現在“中國學術論壇網”上的吳敬璉的個人簡歷中會寫有這么一段:
在幾個關鍵時刻他提出了后被證明是正確的政策建議。他提出的經濟改革與發展戰略的基本思路以及不少政策主張(如1984—1988年的反通貨膨脹主張等)現已被實踐證明是正確的。
雖然沒有更多的信息來解釋為什么國務院的領導在1986年10月突然改變了主意,但是這與當時的經濟形勢應該是有直接關系的。我們將在“巴山輪會議”那一章專門討論轉型時期中國的宏觀經濟變化。在這里我想特別指出的是,由于國務院在1984—1985年那一輪的通貨膨脹中采納了緊縮的治理政策,尤其是中國人民銀行在1985年下半年采取了緊縮的貨幣政策,連續兩次提高利率,加強信貸的控制,結果中國經濟在1986年的第一季度開始出現了明顯的下滑,2月份甚至還出現了經濟的零增長。面對經濟不景氣的這個敏感時段,是否放松貨幣政策、如何刺激生產的增長極有可能重新成為國務院優先考慮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企業改革可能比價格改革和整體配套改革對幫助經濟恢復繁榮更具說服力,因為以價格改革為中心的整體配套改革的短期效果很可能是緊縮性的,而以企業承包制和財政包干等為主的改革堅持的則是放權讓利式的思路,有助于改進供給和恢復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