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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干山會議

既然提到1984年,那么就讓我先從1984年說起。“把價格弄錯”(getting price wrong)是計劃經濟的策略。因此,當中國的經濟改革開始以后,首先要改革價格,“把價格搞對”(getting price right)。微觀經濟學讓我們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實際上,當中國經濟的改革中心從農村轉移到城市之后,怎么“把價格搞對”變得非常復雜。

當時的中國經濟實物色彩很濃,城市的食品和基本消費品實行配給制,國有企業部門非常龐大,普遍實行對生產資料的價格管制,甚至連火柴漲價一分錢,都要由國務院討論和批準。因此,改動任何一個產品的價格都要觸及很多部門的利益甚至于經濟體制。那么,我們怎么知道什么價格被扭曲了多少?能使供求關系趨于平衡的“均衡價格”(equilibrium prices)又在何處?價格的改革應該是一次到位呢,還是可以像收音機搜尋頻道那樣“微調”(fine-tuning),不斷地向均衡價格靠攏?這是政府當時面臨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決策問題。

1984年9月3—10日,由《經濟學周報》《經濟日報》《世界經濟導報》《經濟效益報》《中國青年報》《中國村鎮百業信息報》《中國青年》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以及浙江省社會科學院與浙江省經濟研究中心這十家單位聯合發起了“全國首屆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學術討論會”的活動。會議在浙江省德清縣莫干山舉行,所以又稱作“莫干山會議”。我沒有找到籌劃這次會議的更多細節信息,但是僅有的資料顯示,這次會議是1984年3月以征文的形式開始籌備的。向全國發布的征文信息實際上不僅吸引了身處大學和研究機構的年輕經濟學者,而且吸引了政府部門里思想活躍的中青年人士參與。

會議的籌備組收到應征論文1300多篇,而且他們制定了“以文選人”的原則,堅持選拔過程中不講關系、不講學歷、不講職業、不講名氣,代表人選資格一律憑論文水平確定。最后有120篇論文入選。我記得,當時復旦大學經濟系剛剛留校的一批青年教師也提交了論文并參加了會議。“莫干山會議”得到了中央有關部門的關注和地方政府的支持,浙江省委書記、省長等都到會講話。有意思的是,這次討論會并沒有采取論文報告的形式,而是以城市經濟改革及相關問題為中心議題,分七八個專題小組展開討論,論文另外印發。

在我看到的一些參加過會議的人后來寫就的回憶資料中,很多人提到,“莫干山會議”中的很多人不僅血氣方剛,而且具有良好的理論素養,思想活躍、文字潑辣、觀點新穎。大家暢所欲言、平等討論、互相補充,形成集體成果。激烈的討論經常延續到深夜。會議期間,他們不看電影,不游山玩水,這使得當時出席會議的不少老同志對他們刮目相看。“莫干山會議”把中青年經濟工作者作為一個群體推上了中國改革轉型的大舞臺。現任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宏觀經濟研究院教授的常修澤曾經開玩笑地說,后來“上山”成了一種榮耀。“莫干山會議”后不久,《中青年經濟論壇》于1985年在天津創刊,這份刊物也獲得了當時經濟學系學生的喜愛。

“莫干山會議”大約討論了八個專題并分成相應的討論小組:(1)關于價格改革的戰略問題;(2)關于工業企業實行自負盈虧問題;(3)關于發揮中心城市多功能問題;(4)關于沿海14座城市對外開放問題;(5)關于金融體制改革問題;(6)關于發展和管理股份經濟問題;(7)關于農村產業結構變動問題;(8)關于現階段政府經濟職能問題。其中在理論和思想上討論最熱烈,也最富有成果的是價格改革的戰略問題。

“莫干山會議”在價格改革的戰略問題上主張,一是以提高采掘工業品價格為中心,改革工業品價格體系;二是以解決農產品價格倒掛和補貼過多為中心,調整消費品價格和公用事業收費。但對于工業品價格如何改革,會上最初形成了兩種意見或者兩種思路:“調放結合,以調為主”和“調放結合,先放后調”,這就是所謂的“調派”和“放派”。會議的最后出現了第三派意見。第三派意見認為,應該通過客觀上已經形成的生產資料雙軌價格,自覺利用雙軌價格使計劃價格和市場價格逐步靠攏,在這個過程中,逐步縮小生產資料的計劃統配的物資部分,逐步擴大市場自由調節的部分,最后達到兩個價格統一,這就是雙軌過渡的價格改革思路,簡稱“價格雙軌制”(dualtrack pricing/dual-track approach)。31歲的華生作為價格組的代表,在會議上向中央領導做了匯報,會后華生寫了一份會議紀要,題目是《用自覺的雙軌制平穩地完成價格改革》。1984年以學生身份參與“莫干山會議”的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經濟體制與管理研究所國有資產研究中心主任高梁回憶說:爭論異常激烈,會議還發明了掛牌辯論的方式,經常將爭論延續到深夜。回想挑燈夜戰的當年,那是理想主義者的大聚會。在激烈碰撞中,一種新的折中思路產生了。高梁還說,他和中國人民大學的研究生蔣躍商討,并從農貿市場中頗受啟發。當時城市居民憑糧票買糧,一人一月30斤。如果糧票有富余,可以拿去農貿市場換雞蛋。如果不夠吃,就去農貿市場買高價糧。他們認為原材料價格改革也可以這樣進行。計劃外調劑價格就是市場價格。逐步縮小計劃比例,從而擴大市場比例。這個想法和中國社科院研究生華生、何家成、張少杰所持的觀點不謀而合。大家覺得華生筆頭快、口才好,最不怯場,就讓他代表發言。“在價格組掛牌爭論的最后一天下午的最后一小時,看大家實在爭不出頭緒,我們報名,說有第三方案。華生上臺演講。”參見黃锫堅:《華生:雙軌》,載《經濟觀察報》,2005年7月4日。

華生于2005年在《中國改革(綜合版)》雜志發表了一篇題為《雙軌制始末》的文章,文中描述了“價格雙軌制”的思想在“莫干山會議”上的形成過程。他說:


在“莫干山會議”之前,中央對價格改革問題已經進行了長期的研究和醞釀。國務院價格研究中心的田源等人提出了對嚴重扭曲的價格體系,必須進行大步調整的建議,并進行了大量的測算和方案的比較,引起了很大的關注。周小川、樓繼偉、李劍閣等人提出用“小步快調”的辦法,不斷校正價格體系,既減少價格改革過程中的震動,又可以逐步逼近市場均衡價格的主張,也得到了重視和研究。但因為調整價格體系牽一發動全身,影響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結構和會產生難以預計的連鎖反應,價格改革起步的決策仍在權衡之中。

由于在中央工作和接近上層的這批同志帶來了這些總攬全局的信息,“莫干山會議”價格組的討論就分外熱烈。爭論最初在“調派”和“放派”之間進行。當時參會的“大調”和“小調”的主流派詳細論證了價格改革的必要性、迫切性和價格調整方案的可行性,闡述了一步走向市場均衡價格存在的困難和風險,而以來自西北大學的研究生張維迎為代表的“放派”則主張一步或分步放開價格控制,實行市場供求價格。反對“放派”主張的主要論點是說在計劃經濟為主的情況下,一下放開價格控制太不現實,同時市場發育也需要一個過程。在市場不完備時,市場均衡價既難以實現,也未必優化。由于爭論非常激烈,會議還發明出掛牌辯論的方式,挑燈夜戰。記得當時參會的都是年輕人,意氣風發,思想單純,得理不讓人。在會議內外熱烈氣氛的激勵下,我們一批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中國人民大學的在校研究生(華生、蔣躍、高梁、張少杰)經過幾天通宵達旦的爭論和討論,采納和綜合了雙方觀點,形成了實行“放調結合”的雙軌制價格改革思路,并委托我代表大家參加掛牌辯論和答辯。華生:《雙軌制始末》,載《中國改革(綜合版)》,2005年,第1期,第22—25頁。


以上這個說法得到了曾于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經濟體制與管理研究所任職的高梁的證實。正如華生所說,高梁本人當時是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生參加“莫干山會議”的。在《經濟觀察報》2005年7月4日發表的文章《華生:雙軌》中有一段對高梁的采訪。在被問及價格雙軌制和“莫干山會議”的時候,高梁說:“調派也可以說是算賬派。當時中央組織幾個單位,如航天部710所,做出了巨大的價格模型,進行計算機分析。周小川、李劍閣、樓繼偉等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經濟研究所和清華大學的學者,也在做模型。他們希望把價格算清楚,通過政府調價,然后一下子放開。但在現實中,調價牽扯各方面利益,賬不管怎么算都會遇到巨大阻力。在莫干山上,以田源為代表的、已經參與政策研究的一批學者,提出以‘調’為主的意見。與之相對的,是以西北大學研究生張維迎為代表的‘放派’則主張,應該一步或分步放開價格控制,實行市場供求價格”。黃锫堅:《華生:雙軌》。

的確,在“莫干山會議”前后,價格改革的“調派”和“放派”都積極地發表文章闡釋其觀點。代表性的文章包括樓繼偉和周小川于1984年在《經濟研究》上發表的《論我國價格體系改革方向及其有關的模型方法》,郭樹清于1985年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上的《關于中國價格體制改革的目標模式》以及張維迎于1985年在《經濟研究參考資料》上發表的《關于價格改革中以“放”為主的思路》等。樓繼偉、周小川:《論我國價格體系改革方向及其有關的模型方法》,載《經濟研究》,1984年,第110期;郭樹清:《關于中國價格體制改革的目標模式》,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85年,第3期;張維迎:《關于價格改革中以“放”為主的思路》,載《經濟研究參考資料》,1985年,第6期。而在“莫干山會議”上形成的價格雙軌過渡的第三派的主張最初則是寫入會議紀要的。在題為《用自覺的雙軌制平穩地完成價格改革》這份會議紀要中提出的“放調結合”的雙軌過渡的想法隨即受到國務院領導的重視。“莫干山會議”之后不久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1984年10月)特別強調了“價格體系的改革是經濟體制改革成敗的關鍵”。1985年3月,國務院下文首次正式廢除計劃外生產資料的價格控制。這個決定被認為是生產資料價格雙軌制改革正式實施的標志。而華生等人于1985年在《經濟研究》上發表的題為《論具有中國特色的價格改革道路》的文章,再次論證了價格雙軌制思想的形成。華生等:《論具有中國特色的價格改革道路》,載《經濟研究》,1985年,第2期。

但是,這個在34年前召開的學術研討會以及在當時引發爭論的價格改革的思路,在今天卻出人預料地成為中國經濟改革40年中最具爭議的話題。在會議結束的20多年后,參與當年“莫干山會議”價格組討論的親歷者們展開了一場關于價格雙軌制發明權的爭奪戰。

原本,在20世紀80年代末,價格改革的失敗,特別是價格雙軌制引發的經濟混亂,使得“價格雙軌制”這個名詞在中國國內聲名狼藉。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幾乎沒有人站出來,為澄清誰在當年的“莫干山會議”上首次提出價格雙軌制的改革思路而著書立說。價格雙軌制的名聲大噪是90年代之后的事情,價格雙軌制的聲譽從國際上開始逐步傳入國內,由壞變好。因為在國際經濟學界,價格雙軌制在90年代之后才開始被公認為是中國經濟轉型中最具創意的戰略。隨著國際上的經濟學家把價格雙軌制的思想變成理論,價格雙軌制更是成為來自中國的對現代經濟學少有的貢獻之一。

2008年9月28日的《經濟觀察報》發表了記者馬國川對張維迎的采訪《我總是直截了當地表達我的觀點》。在采訪中,張維迎再次提到了自己對價格改革的早期觀點,特別強調“價格雙軌制”這個詞早于“莫干山會議”就出現在自己的文章中了。他說:


1983年底開始論文的選題,我意識到研究價格改革問題現實性很強,而且我很有想法,這些想法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很新穎……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到1984年4月我就有了一個明確的價格改革思路……思路一旦形成,寫文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大概花了兩三天時間就完成了一萬多字的文章“以價格改革為中心帶動整個經濟體制的改革”。……文章就發表在1984年6月的《專家建議》上。


張維迎在訪談中明確地說,在那篇發表在《專家建議》中的文章里,他已經系統地論述了以“放”為主的“雙軌制價格”的改革思路。那篇文章中有這樣的話,“所謂價格制度的改革,就是有計劃地放活價格管制,逐步形成靈活反映市場供求關系的平衡的價格體系,以充分發揮價格機制在計劃經濟中的效能”(“當時不能講市場經濟,但按照我提出的改革思路,結果不可能是計劃經濟。”這句話是張維迎在采訪中對所引用的前一句話的補充。——編者注),“價格體制改革的具體辦法,可以參照農副產品價格改革的辦法,實行雙軌制價格,舊價格用舊辦法管理,新價格用新辦法管理,最后建立全新的替代價格制度。與價格調整相比,價格改革是一個連續的逼近過程。問題不在于第一步是否達到合理,而在于每一步是否都在趨向合理”。

張維迎在《經濟觀察報》的這次訪談中總結了自己對價格雙軌制方案的貢獻。他說:“盡管我本人在1984年4月就提出并系統論證了雙軌制的改革思路,但雙軌制實際上是隨著20世紀80年代初經濟結構調整、地方分權及鄉鎮企業的出現而自發產生的。我的貢獻在兩點:第一,明確把市場價格制度作為改革的目標模式;第二,把自發產生的雙軌制現象從理論上提升為自覺的價格改革道路。這類似大禹治水中把‘堵’轉變為‘疏’的思路。”馬國川:《我總是直截了當地表達我的觀點》,載《經濟觀察報》,2008年9月28日。

張維迎還在訪談中回憶了一個細節。他說,除了田源本人,“還有幾個發言者挑戰我。我基本上是單槍匹馬輪番應戰。我一直對自己的邏輯思維很自信,也喜歡用一些淺顯的比喻。隨著討論的進行,有越來越多的人被我說服,至少覺得我講得有道理,我發言時點頭的人越來越多,掌聲也越來越多。我越講越興奮,后來也有人幫助我向大家解釋我的觀點,因為我普通話講得不好,有些人聽不懂”。

在對張維迎的訪談記錄發表之后不久,2008年10月13日,華生與高梁和張少杰聯名在《21世紀經濟報道》發表了一篇長文,題目是《張維迎為什么要盜劫價格雙軌制?》華生、高梁、張少杰:《張維迎為什么要盜劫價格雙軌制?》,載《21世紀經濟報道》,2008年10月13日。。在文章中,作者認為張維迎不僅挑起了對價格雙軌制的發明權的爭論,而且還歪曲了歷史真相。他們在文章中說:


在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張維迎自己著作的作者簡介中,首次自稱是“國內最早提出并系統論證雙軌制價格改革思路的學者”,但由于他并沒有提供進一步的細節,人們也無從知曉他是在哪里提出和論述的。因此,盡管20世紀80年代過來的人看到后都感到很奇怪,但我們誰都沒有去責疑和駁斥。直到2006年張維迎在其出版的《價格、市場與企業家》一書中,首次提出他在1984年4月就寫成了“以價格改革為中心帶動整個經濟體制的改革”一文,并刊登在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出版的《專家建議》上。在該文中他第一次系統提出了雙軌制價格改革思路。他說在“莫干山會議”上“從一開始就形成‘調’、‘放’兩派,田源是調派的代表,我是放派的代表。最終,我的觀點說服了大多數人,會議組織者以政府領導人‘容易聽進去’的方式將我的觀點做了一些修正,向國務院提交了這次會議上提出的價格改革新思路,受到國務院領導的重視,‘雙軌制’由此成為中國價格改革的官方政策”。

由于張維迎的說法與20世紀80年代留下的文獻記載及“莫干山會議”與會者的回憶都完全不同,因而引起所謂關于雙軌制發明權的爭論。

作為歷史的親歷者和當事人,我們一直覺得,這種事后對歷史的修改十分令人遺憾,但雙軌制已經載入歷史,爭奪個人的發明權沒有什么意思,所以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回避對張維迎的說法做出正面的評論。

但是,最近在《經濟觀察報》紀念改革三十年的訪談中,張維迎進一步明確說,在“莫干山會議”上“我還講了如何通過雙軌制逐步放開價格的思路,我的發言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之前沒有人從放開市場的角度考慮價格改革問題”,說他“基本上是單槍匹馬輪番應戰”,“我現在確實想不出還有誰是‘放’派了”,“隨著討論的進行,有越來越多的人被我說服”,“掌聲也越來越多”,稱自己是“莫干山會議”上把市場價格作為改革目標并提出雙軌制的唯一貢獻者。這樣,當然就有人,包括媒體向我們尖銳地提問,張維迎的說法與你們的回憶完全對立,不可能同時為真。如果張維迎所言屬實,那么過去所說我們幾個在“莫干山會議”上提出雙軌制的人,就是在撒謊和偽造歷史。因此,盡管在這種非黑即白的情況下,說清楚真相總會令有些人難堪,但作為歷史的當事人已經再沒有什么回避的余地。我們也只好在改革開放30年之際,澄清事實真相,這既是對歷史和大眾知情權的尊重,也有助于人們對改革真實歷程的認識。


那么,張維迎為什么堅持認為自己是價格雙軌制思想的第一人呢?從已有的文字資料上不難發現,張維迎要據理力爭的是,在“莫干山會議”之前,他就提出了“價格雙軌制”的思路。他的主要證據就是他于1984年6月在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能源組內部資料《專家建議》中發表過的那篇文章,題為《以價格改革為中心帶動整個經濟體制的改革》,發表時間早于“莫干山會議”三個月。張維迎說就是因為這篇文章自己才入選出席了“莫干山會議”。

那么,既然張維迎在“莫干山會議”前就提出了“價格雙軌制”,為什么會議中卻被稱為“放”派的代表呢?張維迎的解釋是,“放”其實就是雙軌制價格改革的核心。而華生他們認為,張維迎發表在《專家建議》中的文章其實“和改革沒有多大關系”,所以“并不能算數”。他們的原話是:“既然現在張維迎說他早在‘莫干山會議’以前就寫文章全面論述雙軌制,并帶著文章上山,他為什么在‘莫干山會議’上不提雙軌制?……首先,這是因為‘莫干山會議’提出的價格改革雙軌制推進戰略與張維迎文中提到的雙軌制價格并不是一個內容。會上進行的是‘放’和‘調’的爭論,而張維迎是高調的市場化‘放’派,堅決反對‘調’。本來張維迎的長文還提到一次‘調’,說可以‘或先調后放’,但這正是‘莫干山會議’上‘調’派的思路。這樣,他到‘莫干山會議’上遇到了‘調’派以后,就完全拋棄了自己‘或可以先調’的含糊想法,變成了徹底的‘放’派,與‘調’派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第三種思路,是綜合放調兩方面的意見,把放、調各作為一軌,綜合起來叫放調結合的雙軌制。當時講雙軌制主要是從外放內調、兩條腿走路、雙軌推進這個動態意義上說的,并不是強調去搞計劃內外兩個價格,那樣與會者和領導根本都不會接受。……當時在‘莫干山會議’的主報告和領導批示中說的都是放調結合,并沒有提及雙軌制。”

那么,張維迎發表在《專家建議》中的那篇文章到底應不應該“算數”呢?我不是親歷者,自然不能也無須做出回答。在目前披露的文獻中,張維迎的確早在1984年的文章中就提出了價格雙軌制的思想。但同時我也理解華生等人認為張維迎的這篇文章與改革沒有多大關系,不應該算數的理由。簡單地說,這是因為“莫干山會議”通過爭論形成的價格改革的思路中,只有調派、放派和“放調結合”派。最后形成的價格改革報告的文稿中沒有使用過“價格雙軌制”這個名詞,當時張維迎是屬于放派的。而張維迎要力爭的是,他在“莫干山會議”前寫出的文章中就使用過“價格雙軌制”,早于“莫干山會議”幾個月。這就使得爭論和爭奪復雜化了。

當年“莫干山會議”上價格改革的主報告“價格改革的兩種思路”的執筆人徐景安先生于2008年也就價格雙軌制的來龍去脈寫過文章,基于文字資料和回憶提供了一些細節,以《雙軌制價格改革的由來》為題發表在《領導者》2008年第2期(總第20期)上。徐景安:《雙軌制價格改革的由來》,載《領導者(雙月刊)》,2008年,第2期(總第20期)。根據徐景安的說法,張維迎于1984年6月發表在《專家建議》中的那篇文章《以價格改革為中心帶動整個經濟體制的改革》,在收錄進張維迎自己的《價格、市場與企業家》文集時做了很大的修改,而且增加了第五節的新內容,這部分內容“可以說就像1984年制訂的雙軌制價格改革方案”。對細節感興趣的讀者,可參見徐景安的原文。

徐景安認為,張維迎是國內最早有過價格雙軌制改革思路的人,但不能說其系統論證過雙軌制價格改革。他認為,應該澄清的是,張維迎于2006年出版《價格、市場與企業家》文集時,對《以價格改革為中心帶動整個經濟體制的改革》一文做了重大修改,特別是加了第五節“價格改革與放活市場”的內容。徐景安發現,在新加的這一節里,張維迎實際上根據“莫干山會議”的主報告,將從短線放起改成從長線放起,并列舉了機電、輕工作為先放開的產品。可是,在張維迎為這篇文章新寫的注釋里把修改后的文章仍然說成是1984年4月21日寫的,而且沒有說明在哪里做了修改。徐景安說,這樣就使得張維迎于1984年撰寫的文章“看上去不僅具有理論性,而且還有操作性了”。

不過,徐景安還是很幽默地說:“對于1982年畢業,當時還在讀研究生的他來說,能寫出這樣一篇有見地的文章確實難得,所以入選參加‘莫干山會議’,并在會上嶄露頭角,以‘放’派獨占鰲頭。平心而論,要求他在參加‘莫干山會議’前,就系統地論證雙軌制價格改革,提出具有操作性的建議,是難為他了。參加‘莫干山會議’后,他受到啟發,堅持研究,修正和完善他原來的想法,寫成系統地論證雙軌制價格改革的文章,那是合乎情理的。”參見徐景安:《雙軌制價格改革的由來》。

在這里,我想張維迎與華生等人之間關于誰提出了雙軌制價格改革思路的爭論應該告一段落了。當年參加過“莫干山會議”和價格改革論戰的人很多,而今天卷入這場爭奪戰的只是其中很少的人。更多的人沒有出來參與論戰和提供證據。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發明權爭論根本沒有必要,在那個年代,中國的改革總是經驗走在思想的前面。而早在1988年中國經濟改革十周年之際,關于價格雙軌制的經驗與思想誰為先的問題就引起過當事人的爭論。

在1988年,為了紀念中國經濟改革十周年,華生、張學軍和羅小朋在《經濟研究》雜志連續三期發表了題為《中國改革十年:回顧、反思和前景》的長篇論文。在“回顧篇”里,他們提到在“莫干山會議”上他們的價格雙軌制思想的形成過程。但是,他們的這一文章遭到了石小敏和劉吉瑞的批評和質疑。石小敏和劉吉瑞于1989年2月在《經濟研究》發表的文章《經濟學家首先要尊重歷史和事實——評華生等〈中國改革十年(回顧篇)〉》中指出,中國的價格雙軌制形成于1984年之前,是1979年以來在農產品價格和其他一些商品價格方面已經實行過的改革方法。至于生產資料價格的雙軌制,他們認為,在1984年5月國務院頒布的“擴權十條”中就明確認可了,而這比“莫干山會議”早四個月。

石小敏和劉吉瑞提及的生產資料的價格雙軌制的做法和經驗,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曾擔任九年(1982—1990)國家物價局局長的成致平先生在《價格改革三十年(1977—2006)》一書中甚至還肯定地說過,首先明確提出價格雙軌制思想并使它得以推廣的,不是別人,而是前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呂東。參見成致平:《價格改革三十年(1977—2006)》,北京:中國市場出版社,2006年。成致平先生解釋說,價格雙軌制首先是從石油行業開始的,當時,我國的石油產量上不去,1981年國家決定在石油行業實行包干,包干以內一個價,超出一個價;計劃內每噸100元,超產的每噸644元,這種價格的差距就是價格雙軌制。每噸100元是國內的收購價,每噸644元是國際的市場價。這也是為了防止石油外流,從而采取的出口轉內銷的辦法。到了1984年,在其他國民工業生產資料方面也開始實行價格雙軌制。石油行業搞了幾年價格雙軌制以后,為了解決工業領域里的困難,國家經濟委員會決定在其他工業生產資料方面推廣價格雙軌制,讓價格雙軌制得以普及。成致平特別說道,他所說的“國家經濟委員會”就是特指當時的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呂東。

還應該提及的是,在“上過山”的那些年輕學者當中,當年與華生一起參與到與石小敏和劉吉瑞爭論中的羅小朋在20年之后也發表了自己對價格雙軌制發明權的看法。在我收到的來自浙江大學的一份非公開出版的刊物中,羅小朋發表了一篇長文,其中講到了“莫干山會議”和價格雙軌制思想的形成過程。盡管他認為實際上自己才是第一個在“莫干山會議”上提出價格雙軌制改革思路的人,但他的看法還是與已經公開的爭論文字不同,也許這代表了更多參與者避而不談的觀點。在文章中,他特別強調價格雙軌制的思想是那個年代的必然產物,不是孤立的事件,更不是單個人的發明:


關于誰最先提出雙軌制的改革思路這一問題的爭議,就是這樣一個問題。我雖然知道自己是在“莫干山會議”首先提出價格雙軌制的人,但是,多年來我并沒有刻意地強調這一點,因為我并不認為自己對雙軌制思路的形成和實施做出了最大貢獻。我的理由是:

1. “莫干山會議”是當時中國的青年知識分子在老一代改革者的支持下,一次成功的集體行動,而我并不是這次集體行動的策劃者和主要的組織者。這次集體行動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擴大青年經濟學者參與改革的機會,與老一代經濟學者競爭,為改革出謀劃策。而我對這個策劃和組織過程沒有多少貢獻。這個過程中有不少無名英雄,有的人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我所知道的策劃者之一,Z君,提出以論文質量選拔人才,對策交流、組織討論的會議方針很幸運地得到采納。如果沒有這個創新,而是像以前那樣,各自宣講自己的文章,“莫干山會議”早已被人遺忘。

2. 我剛參加會議,就得到內部消息,中央領導受到農村改革取得成功的鼓舞,已經決定加快城市經濟改革,但計劃價格成為城市經濟改革的攔路虎,中央決策者急切需要一個可行的價格改革方案,如果“莫干山會議”能夠對此有所貢獻,將是巨大的成功,并將擴大青年一代學者參與改革的機會。消息來自在決策核心部門工作的青年學者,沒有他們的搭橋,不可能有“莫干山會議”與高層決策的互動,也不可能有與會者群策群力的精神。

3. 大家當時就知道,價格改革策略是皇冠上的明珠。因此,會議一開始,對價格改革策略的爭論就成為熱點,除了正式議程,會議還專門開辟了晚間的掛牌討論。擂臺一開,主張自由價格的一派便先聲奪人,而代表當時主流思想的計劃價格派,也毫不示弱,提出了以調整計劃價格為主的改革方針。兩派旗鼓相當,爭執不下。會前我并沒有形成雙軌制的改革思路,但是,當我看到“放派”和“調派”相持不下的時候,突然從河北改革的經驗中得到靈感。于是,在我主持的分組會上首先提出了“兩派都行不通,只有搞雙軌制”的意見。換句話說,沒有當時自由爭論的氛圍,我未必能夠產生“雙軌制”的想法。況且,沒有S君提出“統購改稅”的創意,沒有河北的改革試驗,我根本不可能產生這樣的創意。

4. 雖然“雙軌制”的想法是我首先在會議上提出來的,但在辯論中我并不是這一思想的主要發言人。這一思想的主要發言人是H君,他辯才過人,使這一創意迅速贏得會議多數人的支持。

5. 更重要的是,H君最后代表大會說服了高層決策者。一個新政策思路能不能說服決策者,對于決策過程非常重要。我曾經有多次機會接觸高層決策者,提出過不少有創意的政策建議,但是,多數建議都未能說服決策者。世界上有很多高明的辦法早就被人發現了,但只有那些贏得決策者信心和決心的意見,才真正創造了歷史。因此,那些能夠直接說服決策者接受創意的人對歷史的貢獻,應該大于發明這些創意的人。

6. 當然,貢獻最大的是雙軌制的決策者。是他們承擔了巨大的個人政治風險,給青年人參與的機會,同時又承擔了改革的政策風險。價格雙軌制并非沒有風險,當時的國務院領導對此十分清楚。但是,他們在討論是否實行雙軌制的時候,表現出了大無畏精神,毅然決定接受青年人的建議。而老一代改革者,也扮演了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沒有這些開明的改革領導者,再高明的創意也是白搭。

總之,雙軌制思路的形成和實現,是中國20世紀80年代初改革過程的一個成就。這個過程高度調動了中國精英階層的集體認知能力,調動了中國精英階層的集體智慧。夸大少數人的創意,而看不見集體認知能力對政策過程所起的決定性作用,不符合事實,也不符合歷史的邏輯。

“莫干山會議”充分體現了這樣一個道理:一個不斷擴大的、具有公共理性的公共空間,對于提高社會精英的集體認知能力極為重要。一群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突然間對歷史的進程產生了重大的積極影響,究竟是為什么?難道僅僅是因為這些小人物的天分嗎?

“莫干山會議”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而是80年代初中國社會公共空間不斷擴大過程中的重要一環。在此之前,恢復高考和研究生教育,吸納智囊團參與政策過程,都為“莫干山會議”做了鋪墊和準備。“莫干山會議”的策劃者、組織者和參與者是在這一過程中成長和篩選出來的社會精英分子。80年代初公共空間的擴展為這些青年精英的成長和選拔提供了一個比較公平的參與機會,這一過程的公平性賦予了這些精英分子寶貴的公共精神。沒有這種公共精神,就不可能有“莫干山會議”上具有公共理性的討論過程。否則,即使有人提出雙軌制,這種思想能否成為一種改革共識,也有很大的疑問。羅小朋:《集體認知能力與改革路徑選擇——對價格雙軌制改革過程的理論反思》,載《浙江大學CARD動態》,2008年,第1期(總第34期),第10—11頁。


我相信,無論當年對價格改革持有什么見解的人,他們今天都會對考據價格雙軌制的發明權失去興趣。他們更珍視的一定是,在那個年代,他們這批年輕學生參與了中國經濟轉型40年當中一個重要的事件。即使今天他們還有爭奪戰,但是這個會議依然是40年來少數能留存永久記憶的事件之一。

23年后,華生對當年的“莫干山會議”的記憶還是很清晰。他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說:“我從小就喜歡聞汽油味,但是在莫干山上連日的開會、不眠不休地討論,在下莫干山去杭州向領導匯報時,我第一次暈了車,好一陣子幾乎失去知覺。那時我是作為價格組的代表,向時任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秘書長的張勁夫同志匯報,所以印象特別深刻。‘莫干山會議’結束不久,就是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就是小平同志說,‘這次會議文件寫出了老祖宗沒有講過的新東西’的那次會議。鄧小平對《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的這個評價是1984年10月22日在中央顧問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上的講話中提到的。原話是“前天中央委員會通過這個決定的時候我講了幾句話,我說我的印象是寫出了一個政治經濟學的初稿,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社會主義實踐相結合的政治經濟學,我是這么個評價。……這次經濟體制改革的文件好,就是解釋了什么是社會主義,有些是我們老祖宗沒有講過的話,有些新話。我看講清楚了。過去我們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件,沒有前幾年的實踐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件”。參見《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3—91頁。在該次全會上,中共中央做了一個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之后是國慶節,小平同志在天安門廣場上坐敞篷車閱兵,那是改革的鼎盛時期。那時候我們經常被邀請參加國務院的會議,到各地組織改革試點。胡繩同志當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我曾陪他出訪東歐,一路上給我講他當年在毛主席身邊的故事,真是學了很多東西。”參見夏榆:《幸福是“心喜歡生”》,載《南方周末》,2007年5月17日,第2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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