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瑋的晚飯是最沒有定式的，中飯正餐還有一定的堅持，比如不能無葷菜不能吃不飽等，晚飯就不同了，吃了可以宅在家上網看電影或者直接在床上躺尸，總之不需要那么多的能量，因此青瑋的晚飯是隨便至極的，南苑路京粉店的燒賣，或者一碗京粉，或者是一份蓋澆飯，要么干脆泡面加兩根火腿腸，總之決計不會超過15元。早餐循例是到單位對面的弄堂深處東北千層餅攤稱2元左右的餅，一年365天，除了節假日，只要是上班去的，少不了這脆脆的千層蔥油餅，青瑋自己也奇怪能堅持這么長時間吃一種早餐從不更換，也許省錢是最大的原因吧，還是貧窮帶來的骨子里的小氣？

說來好笑，有一次青瑋想換換口味，走到弄堂口轉角的早餐店，想要來一碗咸菜面，一問要6塊錢竟猶豫了半天，最后訕訕地走回千層餅攤從此早餐不再想別的。在這樣的年代，這樣的消費水平顯然是極低的。青瑋也清楚，恐怕這樣的三餐連做體力活的建筑民工的飲食水準都不到，但每個月要存的錢總是越多越好，畢竟，三十四歲的年紀還在外打工沒有自己的房子像是一個魔咒，時刻折磨著青瑋，所以每個月青瑋都盡量地少花，算起來除了要還給老爸的15萬，自己所有資金都不足35萬，怎么能夠負擔買房的首付呢？

所以今晚還是吃泡面吧，青瑋熟練地在鍋里加水點火，準備泡面和火腿腸，看著泡面漸漸軟化繼而和火腿腸混成一片，在沸騰的水里翻滾掙扎，最后無聲淹沒在滾滾的水霧里。

公司要裁員了，這么重大的事情，肯定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影響到我們的工作，是好是壞還不好說，但對眼前就在辛苦堅持的底層員工，那注定是個悲劇了。要不要和倪英杰提前說一聲呢？青瑋吃著泡面看著電視，思緒又飄了開去。

“英杰，兄弟，飯吃了嗎？”青瑋是個急性子，面還沒吃完，就急沖沖給倪英杰打電話，倪英杰是青瑋團隊里最要好的同事，年紀只比青瑋小一歲，可以說有較多的共同語言走得最近，相處一直很融洽。

“還在給小的弄來吃呢，呵呵，青瑋你吃了嗎？”倪英杰爽朗的笑聲傳來。

“我還在吃呢，這樣的，我今天聽徐霞說公司接下來可能要強行推動裁員，要勸說不達標的員工自己辭職，可能日子越來越難過了，你聽說了嗎？我和你說一聲?！鼻喱|想著倪英杰的狀況，心里不由嘆了口氣。

“啊？我今天沒去公司，不知道啊，這么下流啊，利用完我們就要踢我們走了？”倪英杰立馬緊張起來，“我們現在如果這里不做的話，這個歲數我們去哪找工作呢？”

“是啊，我們這個歲數這里不能穩定，出去真的不知道去哪找工作了，唉~金融行業壓力太大了，想要安耽一點混混日子都不行?！鼻喱|也很有感觸，都是一個年紀的人知道要打工是多么的困難。

“曉得了，不知道他們要怎么搞，我反正不會主動辭職的，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倪英杰斷然地說。青瑋怕倪英杰誤會自己的意思連忙補充說，“兄弟，所以我和你先透個氣，有個心理準備，我們又不是剛大學畢業的愣頭青，你要裁員，真的沒辦法待下去也得拿錢來補償我，不給錢讓我們自己辭職是不可能的，你說是吧？”

“是的是的，知道了，先不說了，我給小孩弄來吃飯了，明天再說。”

“好的好的，你先管小孩。”青瑋放下電話轉頭看看面已經涼得糊住了，不由一陣心煩，他媽的，這是什么生活？還讓不讓人活了？

倪英杰和青瑋的境況相似，年紀不小但事業上一直找不到方向，大學畢業以來換過好多工作，一直沒有好的發展，老家鹽官的英杰和一個硤石本地的女孩子結婚，做了個被人看不起的上門女婿，生了個兒子跟了女家的姓，別人不說，青瑋知道英杰心里的壓力，想要做好一個工作獲得一個穩定的發展，在家里也可以頂天立地，有個男人的尊嚴。但現在又是什么狀況？上班兩年，從零開始開一個戶賣一個基金，到現在好不容易積累了幾百萬的客戶資產，上百的客戶，這些都要付之東流了？公司一句裁員，一個人的生計就要斷送？

第二天一早，大家滿滿的以為營業部的晨會會說起裁員的事，讓沒有達到業務指標的員工自己辭職，結果晨會只是循例說了一下最近的業務狀況，并無特別的針對理財部員工的事項公布。

青瑋從五樓步梯下來，“爭做中國最佳雇主”“成為國內領先、國際一流投資銀行”，樓梯間里碩大的標語每天都要看見，今天卻顯得格外刺眼，號稱是證券行業的領袖，要做最人性化、對員工負責的好企業，實際卻是狼性文化的堅定踐行者，資本逐利本無可厚非，但不同的站位注定有不同的感受，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己遇到瓶頸了做不動了，公司又將如何待我？

五樓的晨會悄無聲息，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二樓理財部的辦公室卻閑不下來，昨天的風聲一經傳播就像海浪層疊效應，一浪又比一浪高，雖然講話爭論的聲音很高但情緒卻明顯地低落，活像待宰的羔羊。資源已經被榨干，潛力已經被透支，身邊的親戚朋友都開了證券賬戶，能調動的資金都已經調動到證券賬戶上來。命運，在這個時候，確確地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要再怎么努力奮斗去改變也不可能。

再不可接受的事情，一旦注定要發生，無論開始怎樣抵觸，最終都要默默承受，只是期間的心路，會慢慢化成眼里的滄桑。所以，經過不到一個小時的熱議，大家也漸漸沒有說話的興致，換做以往，整個辦公室的人在晨會后都作鳥獸散，現在卻都坐著不知所措，填滿一屋子的悲涼。

“青瑋，陳智偉有沒有找你們談過什么，怎么讓大家自己辭職？”倪英杰問道。

“還沒有，如果找我們去談了，那肯定馬上要動了?！鼻喱|也被這事鬧的沒有心思出去跑客戶。轉頭看看趙斌和賈逸飛，兩個人的目光也向青瑋移過來，趙斌向青瑋笑笑說：“完啦，陸青瑋，大家好日子到頭啦，想要混混過日子不行啦，呵呵?！?

趙斌略帶自嘲的口氣惹得大家都笑了，氣氛略略輕松下來，青瑋說：“本來以為業務如果突破不了瓶頸，大不了職級低一點，起碼基本工資有的拿，可以維持基本的生活，但現在看起來，公司不允許這樣的情況出現，馬要不停地跑，跑不動的就不要，唉~”

“前期大家給公司開了多少客戶，很多也都是炒股的優質客戶，大客戶也引進不少，每個人幾個大客戶都有的，你看徐霞給公司拉了多少大客戶。”趙斌停了停說，“其實就是戰略目標已經達成，原來是戰略擴張，現在是戰略縮減，降低公司的運營成本，我們說穿了就是過河的橋!”

許杰立馬表示贊同：“趙斌說得透徹，就這么回事，我們理財部真的是可憐，臨時工的使命完了?！蹦哂⒔芤荒樎淠?，站起來拍拍青瑋的肩膀說，“我先回去了，有什么消息通知我。”說完便走了。青瑋也有點失落，說不出什么話來，雖然青瑋眼前的業績很好，但也有朝不保夕唇亡齒寒的擔憂。

“倪英杰蠻可憐的?！辟Z逸飛團隊的鄔偉燕說，“他好像是上門女婿的，本來家里地位就不高，如果證券公司這么體面的工作也沒了，他自己壓力也很大的?！?

青瑋看看這個消息靈通的鄔偉燕說：“關鍵還是出路不好找，如果能找到一個好的出路，好的方向，那這里做得這么苦，不做也算了?！?

“是的，陸哥說得對的。”鄔偉燕還想說點什么卻怔怔地看著門口。

青瑋他們都朝門口看去，陳智偉的笑臉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笑嘻嘻地和大家說：“在說什么呢，徐霞怎么不在？楊總通知四個團隊長開會?！?

青瑋說：“剛剛還看見她了，可能剛剛走，包也不在?！?

“那你們三個先到我辦公室來一個，徐霞我給她打個電話。”陳智偉說完就出去打電話了。

“肯定是說裁員的事！”

“肯定是的，反正我不會自己辭職！”

“我也不會，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我還是自己辭職吧，我才不會讓他們來開除我！”

各種聲音交織中，青瑋他們三個團隊長往陳智偉的辦公室走去。

三人到陳智偉辦公室坐下，陳智偉笑瞇瞇地和青瑋他們說，“你們先坐一下，徐霞剛才出去了，我已經打電話讓她回來了，馬上到了?！苯又愔莻ラ_始給大家分紙杯，到柜子里拿茶葉，青瑋起身接過茶葉說，“謝謝謝謝，我們自己來，自己來。”

“這次難弄了，公司要裁員了，主要就是針對我們理財部，業務不達標的要辭退，這個怎么辦呢？這個事情楊總說了要我負責，落實到我頭上，這個得罪人的事情怎么做呢？”陳智偉一臉的為難。

對于陳智偉這個人，青瑋是有過分析的，這個人絕對是一等一的人才人精，腦子思路清晰反應速度快，凡事都預先做好各種準備，可以說不打無準備的仗，是一個不好惹的角色。這次開會，陳智偉絕對已經有了全套的方案，嘴上說難辦，其實心里早已有數，只是想聽聽大家的反應看看風聲如何，因此青瑋也坐穩守住嘴巴，打定主意今天就以聽為主。

“陳總，這個事情我們也聽說了，公司這樣做是不是太不人道了？業務前段時間都集中爆發了，現在說讓業務不達標的辭職，大家肯定有情緒的。”賈逸飛第一個忍不住，當場就批評公司起來，這證明賈逸飛也是一個直腸子的人。

“是啊陳總，這個事情要怎么做啊，都挺不容易的?！壁w斌緩和了一下口氣說到。

陳智偉不可覺察地閃了閃眼神，看了一眼賈逸飛，然后轉過頭看著趙斌，笑容更加誠懇了，“大家都知道了啊，都說什么了?。俊?

趙斌剛要開口，徐霞敲門進來：“哎呀陳智偉不好意思，我以為晨會開好沒事就走了?！?

“沒關系沒關系，你先坐先坐?！标愔莻プ呱锨叭グ艳k公室門關好，讓徐霞坐好，“是這樣，你剛才不在，情況我再和你說一下，我們剛剛說到就是公司要裁員，就是想要讓業務實在不行的自己辭職，這個事情呢楊總要我負責，落實到我頭上，你看看這個得罪人的事情我們怎么辦好？”

“啊呀，這個事情要我說么，就是和大家公布一下，愿意自己辭職的自己辭職，不愿意的想要繼續做的，那公司要強行裁員，那就交給公司去處理好了呀，我們就管做業務好了呀，這個事情讓我們團隊長也弄不來的呀?！毙煜际浅隽嗣男闹弊炜?，直接就把自己的想法倒了出來。

陳智偉看了看不發言的陸青瑋，轉頭問趙斌，“趙斌，剛才就想問問你們，現在大家都怎么說的?。俊?

趙斌看徐霞這么直接，也就放膽和陳智偉說，“現在大部分就是說不愿意自己辭職的，也比較難以接受，業務上也沒心思去搞了，有點人心惶惶?！?

“賈逸飛，你們那邊怎么樣？”陳智偉看看一臉陰沉的賈逸飛，仍然笑著臉誠懇地問到。

“能怎么樣??？他們肯定不會自己辭職的，起碼要補償工錢的，誰會這么傻自己辭職啊？”賈逸飛說話沒什么好聲氣，青瑋聽到這話，知道賈逸飛這下可能把陳智偉得罪死了。本來就分屬不同陣營，屬于金胖子死忠的賈逸飛一直不把陳智偉當回事，講話也不怎么客氣。有次有個債券基金是保本的，但是獎勵加起來可以拿和股票類基金一樣2%的獎勵，陳智偉覺得是個難得的機會，悄悄告訴青瑋等4個團隊長，讓青瑋他們在對投資顧問部保密的前提下借機大力銷售這個債券基金，那時陳智偉剛剛調過來接替金胖子負責理財部，正打算靠這個時機打響自己在營業部的影響力，同時扭轉金胖子在理財部造成的大家消極怠工的頹勢局面。誰知賈逸飛一轉身就和金胖子透露了陳智偉的主攻計劃，讓投資顧問部也重視起這個產品來，結果最終銷售金額理財部僅略高于投資顧問部，這讓得知內情的陳智偉大為光火，還在私下和陸青瑋明確說過是賈逸飛出賣他。

這些隱情在青瑋腦海里一閃而過，正擔心陳智偉會說什么顯山露水的話，結果陳智偉一臉感慨和賈逸飛說：“哦~是這樣啊，這個確實很難的，這個公司這樣搞法，我們怎么和他們交待呢，當初大規模招聘的時候說得都很好，有多好的飯碗，現在大家都到了瓶頸時期，就下了這樣的決定，唉~”看起來像是真的頭痛，陳智偉皺著眉頭拿茶杯喝茶。

青瑋看看陳智偉這個模樣，也吃不準他是不是真有同感。也不知道營業部到底有沒有行動策略，按理他不是個毫無主見的人，是不是再試探一下上面的想法：“陳智偉，既然公司總部下達這個決定，我估計最終是肯定要實施的，公司戰略不是兒戲，上面具體是什么樣的思路？或者楊總有什么指示，你和我們說說？”

“是呀是呀，陳智偉，杭州總部有什么說法，要我們怎么做，總不可能硬來吧？”徐霞睜大著眼睛對望著陳智偉。

陳智偉看看也不能收集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就開始和大家說：“首先，我先和你們統一一下對這個事情的看法，理財人員的縮減是大勢所趨，公司裁員已經成為降低成本的戰略性決策，不可能更改；其次，底層的員工如果一直是掙扎在底線指標上的，對他本人也沒有意義，工作沒有發展潛力，變成整天消極地混日子，最終也是對他不負責任。因為證券公司本身是超高壓力的地方，沒有能力周旋的，早點抽身不失為好的選擇。這一點我希望你們四個人要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對這個事情，要正確看待不要有情緒。”

說到這里，陳智偉看了看四個團隊長，看到自己這一段話已經鎮住了四個團隊長心里稍有點得意，笑了一下繼續說，“公司的決策已經下了，但具體執行也不可能我們中間哪一個人出面去解決，不可能的呀，你陸青瑋，你去讓哪個人辭職你看看，說不定晚上就被人找上門來，對不對？”

陸青瑋就知道陳智偉早已成竹在胸，對整個裁員的認識也早有全盤的深刻理解，所以并不以為意，就配合地問：“那現在我們團隊這個季度考核，如果還是不能維持2.1級別，怎么辦？”

“你們四個人，主要就負責掌控大家的情況，不需要你們去游說別人辭職，也不可能讓你們這樣做，有潛力的，你們繼續幫助和扶持，實在不行的，面對公司裁員和勸退，要做好安撫潤滑的工作，不能出現極端的情況，比如捅到媒體那里去或者勞動部門對公司造成較大的不良影響，做到這一點就可以了?！标愔莻フf到這里，笑著和徐霞趙斌說，“你們放心啊，團隊長公司肯定要留的，你們沒有風險，呵呵，你看現在陸青瑋賣產品整個營業部最厲害，怎么可能辭退他呢，辭退誰也不會辭退他的。”

聽到這句話，青瑋卻毫無輕松之感，這陳智偉在其他三個團隊長面前這樣堂而皇之捧他，這可不是什么好事，青瑋立馬謙虛道：“別這么說啊領導，我不過是一時賣掉幾單產品，論客戶數量和質量，資產的引進，我和徐霞趙斌他們不好比的，什么時候賣不動了估計照樣要滾蛋啊?！?

青瑋和徐霞趙斌對視一下，徐霞也會意地補充道：“對呀，我們也沒有安全感的，誰都有瓶頸的呀，萬一哪天維持不住了，也不知道會怎么對待我們。”

陳智偉一個玩笑，沒料到還是引起了大家的擔憂，呵呵笑了起來，“營業部對你們4個團隊長的能力還是有數的，業績上的表現也很清楚，放心吧，做還是要努力做的，不用瞎擔心的?！鼻喱|他們其實也知道，擔心也是沒有用的，這一點上，多說也沒有意義。

這個時候略顯冷場的賈逸飛發言道：“理財部人這么多，這個季度估計會有一半人不能維持，到時候營業部會怎么辦呢？”

陳智偉瞟了一眼賈逸飛，先不說話，吹著杯子里的茶葉喝茶，等賈逸飛略顯尷尬的時候才接過他的話說：“這個不用擔心，營業部層面既然讓我負責，我會和不達標的一一面談的，今天就說到這里，你們該打招呼的打招呼，適當傳達一下，讓大家有個數，想想怎么辦?！?

陳智偉這樣說了，青瑋他們也就起身出了辦公室。四個人心里都生出一種念頭，禍到臨頭能保住自己就不錯了，別人的事自己又能管多少呢？

這算什么呢？

青瑋邊走邊想，具體的對策還沒有，陳智偉會負擔起這個責任，做這個壞人去一一勸退？不可能呀？除非有什么利益掛鉤！處理得好陳智偉有好處，還不是一點點，嗯！很有可能！陳智偉這個人，不能用簡單的好壞去形容，只能說工于心計，屬于無利不起早的人，只要有機會有利益他比誰都上心。但他會采取什么方法呢，一定會有手段使出來的，看著吧，理財部的羔羊，注定是要被宰割的……

過了一個多禮拜，沒有任何人主動提出辭職，正當大家覺得裁員這把大刀不會這么快砍下來的時候，公司終于祭出了關鍵性的一招。首先陳智偉召集理財部開會，宣導浙江分公司總部新的考核方案，方案大量篇幅都在于對業務考核指標的解讀，最后才分開一個章節規定獎懲制度，其中有這么一條：對于連續兩次不能達到維持S2.1職級積分的員工，采取辭退處理。宣導完成后下發了一份承諾書，要求每個理財部員工當天簽好字上交給各自團隊長，然后上交公司總部。

青瑋捧著拿到手上的“承諾書”，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逐條研讀才察覺到公司的高明，前幾條都是細細重申了證券從業人員的合規條款，保密條款等，后面寫的就是針對理財系統的人員了:“本人承諾盡自己全力努力認真工作，達到公司考核指標的要求，如本人連續兩次未能維持最低職級，愿無條件服從公司的管理和處罰….”青瑋抬頭望向天花板，長嘆了一口氣，又看著滿屋子都在研究承諾書的同事，不由一陣悲哀，所謂物傷其類，同樣是理財部的員工，看到公司這樣處理，難免感到心酸。

從一個企業的角度，只要對企業有利似乎怎么做都是合理的，但具體到實施起來，對每一個家庭背后的柴米油鹽的影響，對美好生活的盼望的打擊，還是覺得太殘酷了些。

公司從制定裁員的戰略到一步一步實施，先放出風聲，讓員工產生悲觀的預期，經過一段時間的發酵，等對抗情緒釋放一段時間之后再祭出“承諾書”這一招，讓仍然抱有幻想的員工進一步認識到公司政策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形勢，從而乖乖就范。如果抗拒不簽“承諾書”，等于公然反抗公司的管理，立馬就難以在營業部立足，但簽下了“承諾書”，就等于留了把柄在公司手里，我承諾要努力干但干得不達標愿意接受公司處理，就這么簡單，簽了“承諾書”就等于繳械投降任由公司擺布，高明啊！不知道是哪位領導想出來的招，但青瑋還有一點想不通，略微知曉一些勞動法的人都知道，如果自己辭職公司可以不出錢補償，但最終只要還是公司主動辭退，一般要以工齡以及在職年薪為衡量標準進行一定的補償的，難道公司真的這么狠，打算不出一分錢就完成裁員？

青瑋轉頭看大家，有的愁眉緊鎖，有的高談闊論，有的早已簽好交給各自的團隊長，倪英杰走了過來，甩了甩手里的紙說，“他們想要怎么搞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好了！這張紙一簽，完蛋是遲早的了?！蹦哂⒔芸粗懬喱|，打心底里有些佩服這個外縣人，在寧城舉目無親，就靠自己走街串巷拜訪客戶，把業務一點一點做了起來?，F在公司裁員大難臨頭他卻一點事都沒有，不由地有些后悔，平時上班時間自己摸魚偷懶，一個禮拜都沒拜訪兩個客戶，懶散到自己都覺得對不住這個飯碗，被辭退也是理所應當的了，但一想到離職后要面對家里那位和丈母娘的嘴臉，心情瞬間惡劣起來。

看著倪英杰臉上愁云慘霧神情變換，青瑋安慰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真的在這里賺不到錢，一直只是維持最低收入，僵在這里也不是個辦法，總要找到出路的，對吧？”倪英杰點點頭，欲言又止地遞上承諾書就走了，青瑋給自己的也簽上了名字，坐在角落的桌子上等其他團隊成員簽署，出乎意料的是，除了一個請假的同事之外，其他的團隊成員都已經簽好了，事情的順利出乎大家意料。

其實理財部的情況青瑋非常清楚，接近40個人的團體，什么成分的人都有。有的大學剛畢業非常年輕，心思也非常活躍，進來只是打算鍛煉一下，這些人根本不打算在證券公司里長期發展，也不喜歡壓力這么大的工作。平時的工作除了讓家里人幫忙拉親朋好友開戶轉移資產進來之外，自己的努力都相當有限；也有家境一般自己很努力的，但經過一兩年的奮斗也幾乎認清了形勢，認為長期難以在證券系統生存的；還有一部分大學剛畢業或者畢業一兩年成績好又追求上進的，還在致力于復習備考打算考公，這里的工作只是人生路上兩個站點之間的銜接，干不干對他們來說更加無關緊要，畢竟遲早都要離開的，這群人里面后來還真的出了兩個公務員，另有一個考上了事業單位，可以說獲得了比證券公司更穩定的飯碗；還有少數就是像陸青瑋和倪英杰這樣的有一定社會工作經驗，也確實想通過好好干獲得一個穩定的職業的，但金融這個飯碗每天都讓人如履薄冰身處高壓之下，心理承受能力不強的像青瑋這樣的就出現了長期的失眠，靠吃安定才能入睡。

除了這些，這份工作還有一個最大的挑戰就是自律。幾乎沒有任何人來真正落實理財部員工的真實考勤，每一個人包括青瑋，簽到簽退都存在大量舞弊的情況。青瑋知道理財部的同事大部分上班時間都在賴在家或者在外游玩，根本沒有做到全職努力工作的一個狀態，連動力十足的青瑋前期也是經常做半天休半天，過于自由和懶散也是消磨意志的最大殺手。

另外像許杰這樣的從國外留學鍍金回來的，家里條件相當好，本來不干活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不過人畢竟是想做成點什么的，雖然家里給他在寧城最好的綠城小區買了兩百多萬的房子，購置了奧迪Q5這樣的豪車，但他畢竟也需要一個收入來支撐基本的開銷，哪怕是入不敷出，對外的體面總還是有的。

和許杰類似，趙斌和賈逸飛也是家庭條件較好的，還有就是他們比青瑋早兩年進入證券公司，那個時候正好是07年的大牛市，積累了相當數量的炒股客戶，有一定的傭金創收基礎維持他們的職級，所以他們的日子相對好過得多。

而青瑋卻什么基礎都沒有，100萬以上資產的大客戶，營業部分派給投資顧問服務的數以千計，而青瑋他們這樣的理財部人員卻要自己一個一個去挖掘和培養，從認識客戶到最終來開戶往往需要積年累月的時間，何其不易??！

交了承諾書之后，就像提前做了離職的心理假定，原本打算努力一把的人也徹底松弛下來。高高掛起懸在頭頂的劍終于掉了下來，本來畏懼的變成期盼，現在期盼變成了現實，雖然命中了要害但威脅卻也沒了，大家反倒放松了許多，這真是奇妙的轉變。同事之間帶了惜別的情緒，這讓友情持續發酵起來，討論離職后的去向和打算，從生活到家庭無所不談，辦公室里再也沒有考核的煩惱和壓力，成了交流生活瑣碎的菜市場。

季度考核即將來臨，理財部的員工就要面臨抉擇，有部分都已經做好了離職的思想準備，只等最后的考核結果公布出來。想著能熬到下一個20號多拿一個月的工資，在這樣的煎熬里，日子仿佛過得特別的慢，最先有兩個基本不做業務的年輕人主動離職了，到陳智偉那里交了辭職報告，到人事和財務那里辦理了離職手續，結清了工資。

在羊群中，當一只羊選擇某一個方向時，其他羊傾向于跟隨，而不是獨立做出決策。比如，一只羊發現一片綠草地并在那里吃草，其他羊也會一哄而上，爭搶那里的青草，全然不顧周圍的情況。企業里打工的人們也常常會受到他人行為的影響，盲目跟從大多數人的選擇，忽略自身的實際情況和需求，因此注定了社會上的絕大部分人，都是羊，而不是狼。

有人開了頭，解脫了的輕松感染到了猶豫不決的人。慢慢的，接二連三的大學畢業生都開始辭職了，一個個都老實地自己上交辭職報告。青瑋目睹這一切，自己團隊也有4名年輕人辭職，雖然此前有說過絕不自己辭職要公司補償之類的話，但最終都沒有勇氣糾纏補償和公司對著干。而這兩年付出的時間和熱忱，或許才是大學生初入社會要交的昂貴學費。

然而不出青瑋所料，當營業部面對最后剩下的有幾年工作經驗的“老人”時，就不得不放下身段主動透露可以商談一定的離職補償。畢竟營業部也清楚，不出錢，這些員工是不可能甘心離開自己工作幾年的地方的，鬧得僵了，不光在地方上不好看，更有可能鬧到媒體和勞動部門，形成對公司更加不利的輿論壓力。這個時候談判就開始了，按照在營業部工作的年限以及做出貢獻的大小決定最終補償的數額，從一兩萬到五六萬不等。

談判期間，營業部也動用了各種地方上的資源。其中有一名員工家里拆遷正在商談，營業部居然請村委的干部和拆遷辦的人到該名員工家里做工作，這樣的攻關力度下，最后的六七個理財部老員工也終于接受了營業部開的條件，領取了補償，陸續離開了崗位。倪英杰最終拿到4萬多塊錢，這個結果也讓他能夠接受，畢竟比起一無所有地離開好太多了。

讓青瑋感慨的是，整個裁員過程看不到多少人道關懷更多的是商人謀略——最少成本付出，最大的收益獲得。整個策劃嚴密高效，環環相扣，從釋放預期到打擊信心，從分別對待到逐步瓦解，青瑋相信這里面都有陳智偉的一份心力。估計他手上是有一定的資金額度的，要他在這個資金額度里面完成整個營業部的裁員工作。如果能更經濟地解決問題，對他的績效肯定是有重大利益好處的，真相說不定更為簡單粗暴：每勸退一名員工他都有直接的獎勵金額，離職成本越低，他的獎勵越高。每一名離職的員工都到過陳智偉的辦公室，都和他深入交流和溝通過，但青瑋可以想象陳智偉是如何的“設身處地，為人著想”地勸他們離開，另謀出路，盡管這一切都符合自然界優勝劣汰新陳代謝的法則，但青瑋總覺得這個世界缺少了什么。

營業部的停車場臨河而建，從辦公樓東面的樓梯下來就是，往東還有一個綠藤覆蓋的涼亭，涼亭上的綠葉伸展出來，延伸到河岸邊的欄桿的上方。青瑋就靠在涼亭下河邊的欄桿上，戒煙已經快一年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抽一根，雖然裁員裁不到青瑋的頭上，但多愁善感的青瑋也感覺到一股毫無人情味的涼意，要在這家證券公司里生存，可不是容易的事。

烏云從北面滾滾而來，眼看就要覆蓋這里的天空，涼風陣陣吹起，衣領已經嘩嘩地振動起來。青瑋收住了肆意蔓延的思緒，轉頭看著這條黑濁的小河，河中央有條小船，船上的人正用鉤子勾起水面上的垃圾，河岸邊零星躺了幾條死魚，河水中卻還有魚兒在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