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樹葉裙
- (澳)帕特里克·懷特
- 10594字
- 2020-03-23 14:55:34
馬車離開環(huán)形碼頭的時候,斯塔夫德·梅瑞維爾先生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說他們已經(jīng)盡了自己的責(zé)任。
梅瑞維爾太太回答道:“誰也不能譴責(zé)我失職。”本來她也許會噘嘴生氣,但天生的懶惰占了上風(fēng),同時她也懷疑熟悉她的人肯定明白她的說法并不確實。
所以,她撫平一直戴在手上的小山羊皮手套又補充道:“我想,我們受到的款待還是令人滿意的。對于任何形式的麻煩這總是一種補償。斯克利姆索小姐,”她問話的時候并沒有正眼看她的朋友,“我們難道沒有受到款待嗎?”
“哦,當(dāng)然!非常令人滿意,”斯克利姆索小姐連忙回答,本來是圓潤渾厚的嗓音變得又尖又細(xì),很不自然,“住在這么遙遠(yuǎn)的地方,老家來了客人,誰都會覺得耳目一新。如果有什么遺憾,恐怕只能是他們的來訪太短暫了。”
梅瑞維爾太太拿定主意做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斯克利姆索小姐顯然不以為然。在這輛裝了舒適軟墊的馬車?yán)铮绢^車身的吱扭聲、皮革挽具的摩擦聲使得那種不可言傳的不祥預(yù)感制造出來的氣氛更加濃重。馬路不平,車?yán)锏某丝途拖窈胶5娜吮缓@送媾粯樱荒苈犎未蟮財[布,備受顛簸之苦。
“這種短暫的訪問原本就沒什么企求,”梅瑞維爾太太寬慰自己,“你同意我的看法嗎?”梅瑞維爾先生作為一個男人對此類問題不感興趣,這話顯然是說給斯克利姆索小姐聽的。
“啊,當(dāng)然同意。”斯克利姆索小姐順著梅瑞維爾太太的思路說,“短時間的訪問就是這個樣子。”
在她的頗為龐大的熟人圈子里,斯克利姆索小姐的責(zé)任就是做一只應(yīng)聲蟲。這就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實思想的原因。不過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她也會發(fā)表意見。就憑這一點,再加上她的大鼻子、長牙齒和顯赫的社會關(guān)系使得從悉尼來的梅瑞維爾太太不但對她不敢小視,還希望她能夠理解他們。
“光憑一面之交,”梅瑞維爾太太抓住這個話題不放,“在輪船甲板上彼此說幾句熱情友好的話,怎么能了解需要長時間的訪問才能了解到的東西。”
她話音剛落,馬車猛地顛了一下。
“哦,難說,人可是很丑惡的!”斯克利姆索小姐斷言。她語氣平淡,聲音卻出人意外地高,“我不相信有誰能閱盡人類的丑惡。”
這便是一種特殊情況,梅瑞維爾太太不由得把脖子往裘皮圍巾里縮了縮。
“我不知道,”她的丈夫開口說話了。到目前為止,他一直樂于把話題留給兩位女士,而自我陶醉般地坐著觀望馬車窗外的一切,“我相信,我從未碰到過不具備一定美德的人。”
性別和天性妨礙他理解的事情太多了,兩位婦人馬上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
梅瑞維爾太太以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望著丈夫擱在窗框上的那只手。他們在這塊不毛之地度過的最初幾年已經(jīng)無情地改變了他的皮膚,使它幾乎成了那土地的一部分。梅瑞維爾太太想起,有一次在陽光烤灼的土地上,一只蜥蜴蜷伏在枯草中直勾勾地盯著她,她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斯塔夫德·梅瑞維爾先生屬于英國紳士中這樣一種類型:談不上溫柔,也談不上堅定,不太自信,但也并非事事消極。他可以從故鄉(xiāng)的土地毫無怨言地移植到地球最荒涼的地方。作為國王任命的測地員,他已經(jīng)勘察了新南威爾士殖民區(qū)的遼闊地域,有一陣子一直深入到莫頓灣[1]新近開辟的定居區(qū)。妻子猜測他的力量就表現(xiàn)在忍受寂寞的能力上,而沒有意識到人是可能與某一塊土地——并不吸引人的土地——相連相關(guān)的。由于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梅瑞維爾先生的皮膚像皮子一樣黑,像帆布一樣粗糙,跟他通常用的馬鞍子倒很相配。梅瑞維爾太太撫摸著一條衣縫,欣賞著她那件新進口的美利奴羊毛外套。來到這個命運安排或丈夫自己選擇的國家與丈夫團聚之后,丈夫說服她隨他一起到令人吃驚的內(nèi)地來。在那段很短的時間內(nèi),她一直悶悶不樂。她整天繃著臉坐在他的身后,任憑大車一路顛簸。宿營的時候也只是不情愿地盡點義務(wù)。這期間發(fā)生過蜥蜴瞪她的小插曲,以及其他許多不堪回首的事情。梅瑞維爾太太善于對可怕的事物視而不見,好在上蒼有眼,她很快便變得弱不禁風(fēng),于是心安理得地退避到格萊勃一座別墅中,而且?guī)缀跸裨跍貜厮固豙2]一樣,專門有個女仆精心服侍。至于梅瑞維爾先生,他一頭鉆進他那個“男人的世界”,只對海拔、距離、土壤、水質(zhì)感興趣,對她不在身邊并不怎么在乎,只是辦完公事之后回格萊勃別墅小住幾天,盡一盡做丈夫的職責(zé)。當(dāng)洗臉池發(fā)出很不悅耳的嘩嘩聲,陌生的皮膚鉆進緞子被窩里時,他的妻子倒也能委曲求全。
現(xiàn)在,梅瑞維爾太太一邊坐著摩挲衣縫,一邊琢磨著該如何回答自己選作丈夫的這個男人。
“斯克利姆索小姐的意思并不是——”她像平常那樣十分耐心地解釋說,“并不是說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方面都是可惡的。”
可是此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的朋友拒絕與她合作。
“幾乎所有人!”斯克利姆索小姐堅持自己的意見。
梅瑞維爾太太大笑起來,哧哧哧的笑聲不時從胸衣深處爆發(fā)出來,盡管無傷大雅,但對于一位平常溫文爾雅的人來說,這也算得上驚人之舉了。“啊,親愛的,”她大聲說,“大概是東北風(fēng)把你刮糊涂了,你的臉都吹成豬肝色兒了。”她立刻想起斯克利姆索小姐的社會關(guān)系:薩福倫沃爾頓[3]尊貴的切特溫德爾太太,心里納悶自己怎么敢這樣肆無忌憚。
“當(dāng)初我提議到‘布利斯托爾少女號’為羅克斯巴勒夫婦送行,祝他們一路平安,并沒有想到會把大家搞得都不快活。”梅瑞維爾先生說。他性情好,不會在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
“你完全誤會了,斯塔夫德!”妻子皺著眉頭反駁道。
這是她跟丈夫說話時最喜歡的表情,盡管讓她詳細(xì)解釋為什么要做出這副模樣時,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斯克利姆索小姐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膝蓋,又變得謙恭起來。“我想,幾乎每個人都會被突如其來的郁悶所左右。”
她渾身上下都是棕黃色。頭發(fā)呈波浪形塞在帽子里,形成棕黃色光環(huán),把一張臉映襯得即使夠不上豬肝色,也比本來的膚色深了許多。
梅瑞維爾太太發(fā)現(xiàn),她的朋友的斗篷褶邊下面露出的那條裙子正是自己棄之不要的,便立即為能瞥見自己的慷慨感到心滿意足。
“斯克利姆索小姐跟我一樣,一定很同情那些可憐的人。他們乘坐木盆子似的小船旅行,在他們和他們熱愛的一切之間相隔著重洋,路途漫長、單調(diào),充滿兇險。”梅瑞維爾太太坐在她那輛嚴(yán)嚴(yán)實實、十分舒適的馬車?yán)铮瑵M可以品味一下悲天憫人的滋味。“盡管我極不喜歡眼下的環(huán)境,但也不想為了回老家經(jīng)受遠(yuǎn)航之苦,除非乘坐設(shè)備齊全、供應(yīng)也好的三桅快帆船。你知道,我這個人受不了艱辛。”
她本來想繼續(xù)責(zé)備丈夫,正巧有輛大車橫在馬路上,擋住他們的去路。車夫正設(shè)法掉轉(zhuǎn)馬頭,梅瑞維爾太太趴在窗口朝他皺著眉頭。
梅瑞維爾先生清了清嗓子,說:“‘布利斯托爾少女號’一帆風(fēng)順到達(dá)霍巴特城[4],這是波迪歐船長說的。現(xiàn)在它以同樣出色的航海技術(shù)返航,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它會遇到不測。”
起初誰也沒有說話。
后來,梅瑞維爾太太又一次強調(diào)說:“如果是我,就等著坐三桅快帆船走。”她不無悲哀地?fù)u著腦袋,與其說是為剛結(jié)識的朋友的命運擔(dān)憂,不如說是為那位冒犯他們的車夫的趕車技術(shù)感到難過。
“一定是那位弟弟的主意,”斯克利姆索小姐斷言,“就我所知,一味依賴嫡親的好意也是樁讓人難堪的事情。”
梅瑞維爾先生笑了起來。“奧斯汀·羅克斯巴勒和他的弟弟加奈特感情一直很好。所以奧斯汀盡管身體不好,還是不惜遠(yuǎn)航之苦,來范迪門地[5]。我不想說下面的話,但坦白地講,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與弟弟共享天倫之樂。”
“兄弟倆如此情深誼長,病懨懨的哥哥竟然匆匆忙忙坐‘布利斯托爾少女號’這樣的雙桅小帆船遠(yuǎn)航,那就更非同尋常了。”斯克利姆索小姐好像在探尋什么。“也許,”她猶猶豫豫地說,“是羅克斯巴勒太太做的決定。”
這句話足以改變梅瑞維爾太太對馬車夫和馬車的興趣。“怎么會是羅克斯巴勒太太的決定?”她望著斯克利姆索小姐,希望她能揭開一些令人目瞪口呆的奧秘。
“羅克斯巴勒太太對丈夫的弟弟也許沒有多少好感。”斯克利姆索小姐的聲音含混不清,而且滿面通紅,因為她所說的只是一種異想天開,并非合乎邏輯的推理。
梅瑞維爾太太表示反對。“今天沒有跡象表明羅克斯巴勒太太和她的小叔子鬧過別扭。”
“也許是這樣。”斯克利姆索小姐表示承認(rèn)。她似看非看地盯著窗外的大街。“不,”她突然大聲說,似乎要詆毀自己的直覺,“我并不想以任何形式中傷您的朋友。您一定要明白,梅瑞維爾先生,這不過是一種揣測,談話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令人遺憾的是,它毫無價值。”
梅瑞維爾太太十分贊賞她的朋友這種從被人責(zé)難的任何可能之中脫身的機靈勁兒。而她自己,碰上丈夫老于世故的批評的時候,兩片嘴唇就只能像口技表演者一樣顫抖著不知所云。
梅瑞維爾先生本來滿可以退避到往事的帷幕之后,但他還是開口說話了。他說話的時候慢慢悠悠:“我跟奧斯汀談不上近乎,和他的妻子也是今天頭一次見面。不過那位弟弟,加奈特,是我的朋友。”
有一會兒,正直、單純的梅瑞維爾先生似乎很為命運的擺布而憤憤不平。如果他緊閉嘴巴,瘦削、高昂的腦袋倚靠在肩膀上,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半睜半閉,那一定是想起了遠(yuǎn)比現(xiàn)實生活更令人回味的往事。兩位女士都意識到天氣要變,盡管半張著的嘴唇都不曾被潮濕的橡樹葉刺痛。
“小時候,加奈特和我騎馬走過半個漢普郡[6],”斯塔夫德·梅瑞維爾回憶道,“起初,騎粗毛矮種馬玩。后來,縱狗打獵。長大之后,為了尋開心,我們經(jīng)常騎著馬到丘陵地草原沿著羅馬路不緊不慢地閑逛。記得有一次,在斯托克布里奇的一個地方,他把馬拴在足有一輛裝滿干草的大車那么寬的樹籬上。他一會兒跑到我這邊那條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過一會兒我又聽到他在籬笆那邊笑。”
“你呢?”斯克利姆索小姐問,“你也學(xué)他的樣子嗎?”
“我嗎?從來就是個辛勤工作的人。”梅瑞維爾先生回答。
老姑娘對他的敬意并沒有因此而有絲毫減弱。
“奧斯汀則是另外一種性格,可以說,氣質(zhì)和他弟弟截然不同,”測地員梅瑞維爾先生繼續(xù)說,“他手里總是捧著一本書。除了出來在花園里散步,我很少見他。栽花弄草的事兒他也不干。他的體質(zhì)很弱,有一陣子人們認(rèn)為他有結(jié)核病。后來,心臟也壞了。奇妙的是,正是這種病病歪歪的樣子使他和身強力壯的弟弟更加接近。就好像他希望從加奈特身上借幾分健康和力氣。我想,那時候我嫉妒奧斯汀。”斯塔夫德·梅瑞維爾臉上現(xiàn)出一絲微笑,停了一下又說,“他學(xué)習(xí)法律,不過并沒有開業(yè)。身體不允許。后來跟我們剛才見到的那位忠心耿耿的少婦結(jié)了婚。”
“奧斯汀·羅克斯巴勒太太,”斯克利姆索小姐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也出生在漢普郡?”
“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梅瑞維爾先生回答道,“她大概是溫徹斯特那一帶的人吧。”
“我聽說羅克斯巴勒太太是康沃爾[7]人。”梅瑞維爾太太總是不失時機地提醒丈夫碰巧忘記的事情。
“好遠(yuǎn)的一個郡!”斯克利姆索小姐也許正在豐富和發(fā)展她的揣測。“那兒的人皮膚都很黑。我不記得曾經(jīng)和哪一位康沃爾人有過密切的交往。我們家的人,”她補充道,“皮膚都很白。不論是兄弟還是姐妹。尤其是堂兄家那幾個女兒,一個個真是面如桃花。只有我的皮膚是棕色的。”
要不是立刻意識到斯克利姆索小姐的思想又“溜號”,溜到她的“社會關(guān)系”——那位受封的薩福倫沃爾頓的貴婦身上,梅瑞維爾太太或許會覺得大為掃興。在這種情況下,她總是對可憐的斯克利姆索小姐表現(xiàn)出一種熱忱。斯克利姆索小姐是一個子女眾多的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父親是個牧師。誰也沒聽說過她是怎么來到新南威爾士的,也沒有人跟她親熱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不知是出于謹(jǐn)慎還是因為心狠,她的父母在給第十個孩子施洗禮時,給她取名“黛茜瑪”[8]。
斯克利姆索小姐一心想著皮膚白皙的妙處,正要進一步論述康沃爾人的“陰暗面”,梅瑞維爾先生說出一番出人意料的話來。
他面朝前坐著,一雙緊握著的手放在兩膝中間——這個姿勢看起來更適合于指責(zé)別人。“我認(rèn)為你們兩位女士對羅克斯巴勒夫婦評價不高。”
“噢,斯塔夫德!”
“我當(dāng)然不至于說你們對這對夫婦很反感呢!”這個令人氣惱的人在他的“指控”被打斷之前真是直言不諱。
他們的馬車夫終于掉轉(zhuǎn)了馬頭。那幾匹大汗淋漓的矮腳馬拉著車沿著狹窄的街道艱難地前進著。兩個“負(fù)罪”的女人在一串抱怨聲中,帽帶、項鏈糾纏到了一起。
“只不過你們不喜歡人家罷了!”她們的“發(fā)難者”毫不留情地堅持著,像一個失去控制的牽線木偶前后晃動了幾下。
“我可不受你這份氣,斯塔夫德……這也太可惡了!”
“像羅克斯巴勒先生這樣的人真是出色的紳士,值得贊美的人物!”梅瑞維爾先生對不公正行為的指責(zé)把斯克利姆索小姐搞得連氣也喘不過來。“還有這樣一次愉快的旅行。那條兩桅小帆船,那位船長。他叫波迪歐,是不是?他顯然是個心胸開朗的樂天派。”老姑娘一聽大海就打怵。年輕時候,一位皇家海軍中尉在安提瓜島[9]被熱病奪去了生命。這對于她一直是個沉重的打擊。
現(xiàn)在,馬車的行駛已漸趨平穩(wěn),要不是不留情面的梅瑞維爾先生又放一炮,兩位婦人本來可以恢復(fù)常態(tài)。他說:“我看,至少羅克斯巴勒太太不合你們倆的胃口。”
這話出自梅瑞維爾先生之口實在有失體面,更不用說他平常那樣單純,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真讓人不可思議。
“你是鬼迷心竅了吧?斯塔夫德。”
斯克利姆索小姐暫且閉口不語。
“她像畫上的美人一樣漂亮。”梅瑞維爾先生贊嘆道,語氣自然。
“漂亮?哦,是漂亮!”妻子勉強承認(rèn)。
“還高雅。”丈夫又補充了一句。
“她披著一條美得出奇的披肩。”梅瑞維爾太太總是著眼于物質(zhì)的東西。
“沒錯,她是一個漂亮女人。不過羅克斯巴勒太太不是我愿意稱之為美麗的那種女人。”斯克利姆索小姐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后這樣說,“美麗是一種更華貴、更高雅的東西,”說到這兒她的腦袋不易察覺地晃了晃,“無須一條花樣翻新的披肩向人們提醒它的存在。”
“羅克斯巴勒太太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不是一座大理石雕像。”
梅瑞維爾太太斷定丈夫想象中的美女沒穿衣服。
斯克利姆索小姐一定也這樣認(rèn)為,她飛紅了臉,連忙補充道:“我說的美麗是指精神上的完美。這位羅克斯巴勒太太根本不具備精神上的東西。”
斯克利姆索小姐年輕時候?qū)戇^詩,還喜歡在小詩周圍用水彩畫些紫羅蘭和三色堇花邊。
“你說她算得上一位貴婦人嗎?”梅瑞維爾太太硬著頭皮問道。
“對此我不想發(fā)表意見。”斯克利姆索小姐很謹(jǐn)慎地回答。
梅瑞維爾太太立刻偃旗息鼓,就好像是別的什么人問了這樣一個粗俗不堪的問題。
“她是一個非常文靜、很會說話的女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梅瑞維爾先生希望趕快結(jié)束由他引起的這場爭論。
“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死水一潭。”妻子說出這句頗有點哲理的話之后,覺得出了一口氣,精疲力竭地坐在了一旁。
斯克利姆索小姐卻來了精神。“我這個人,”她大聲說,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從來不信服那種沉默寡言的女人。”
“我認(rèn)為這是難得的好品行。”梅瑞維爾先生的嗓子有點兒沙啞,這句話聽起來干巴巴的。
“羅克斯巴勒太太在一般人坦率直言的時候沉默不語。我是說,她總是沉默、沉默。”
梅瑞維爾太太盡管對朋友這番話的意思不甚了了,但還是使勁兒點著頭表示贊同。
“羅克斯巴勒太太真是個謎。”斯克利姆索小姐嘆了一口氣,補充道。
“如果讓我說實話,”梅瑞維爾先生說,“我會說,二位女士簡直把她攻擊得沒有立足之地了。”
斯克利姆索小姐耷拉著腦袋,一邊絞著戴了手套的手指,一邊說:“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去積德行善。請不要以為我批評羅克斯巴勒太太的缺點是為了給自己開脫,因為我自己身上也有同樣的瑕疵。”
她今天的表現(xiàn)顯然有點反常。梅瑞維爾夫婦不知道該怎樣理解她。
梅瑞維爾先生今天打算繞道布雷克菲爾茲,去一位名叫迪蘭尼的先生家小坐片刻。那人先前答應(yīng)到圖干比一家農(nóng)民那兒給他取一條豬腿。
“但愿我沒給你們帶來什么不方便。”斯克利姆索小姐說。
她顯得坐臥不安,開始調(diào)整自己的思想和情緒,并且希望快點回到教堂山。她寄住在那兒的一位寡婦家里。那女人雖然不是什么貴婦人,但人很不錯。
“絕對沒有什么不方便。”梅瑞維爾太太保證,態(tài)度更加溫和。她會給人找小差事,不會就此放過斯克利姆索小姐。“我以為你肯定會和我們一起吃飯的。我們吃鴿肉餡餅。”她確實有鴿肉餡餅,此外她那件全絲薄紗禮服需要放寬一點。“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打牌或者聽音樂。”
“那一定很令人愉快。”斯克利姆索小姐說。那份誠懇足以說明她對梅瑞維爾太太設(shè)下的圈套一點也沒有察覺。
在為數(shù)眾多的熟人里,斯克利姆索小姐的針線活兒和她的嘴巴一樣經(jīng)常不斷地派上用場。從中她得到一些報酬。一般是給東西,雖然她自己更希望用信封給錢。收錢時則把頭轉(zhuǎn)向別處。
這天晚上,梅瑞維爾太太要大加鼓勵的是她的敏銳機智,不單單讓她飛針走線。這個念頭使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咳嗽起來,并開始四處尋找香錠。要是有一顆就好了。
“窗戶,斯塔夫德!”她抱怨著,就好像一粒塵埃也會影響她的金嗓子。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布雷克菲爾茲了,迪蘭尼就住在這一帶。
這位迪蘭尼是名刑滿釋放犯,后來靠從事運輸業(yè)和干些其他誰也沒有把握但有利可圖的勾當(dāng)成了一位富翁。總而言之,他發(fā)跡了。粉刷得雪白的籬笆后面的那幢房子雖然整潔、富有,卻仍然保持著自給自足的鄉(xiāng)村風(fēng)格,而不是那種矯揉造作的城市式樣。馬車漸漸駛近,兩只蘆花雞在一個小院門口覓食,一條皮毛蓬亂的老牧羊犬從塵土之中抬起頭,流著口水汪汪汪地叫了幾聲。
梅瑞維爾先生嘟噥著,慢慢分開兩條長腿。把車窗拉上之后,馬車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你們要不要進來坐一坐?”他一邊問妻子一邊低下腦袋從后面下車。
馬車夫已經(jīng)從車上爬了下來,盡管主人不屬于需要攙扶著下車的那類人。
“噢,親愛的,不必了!”本性決定了梅瑞維爾太太的話短促但并不有力。
“她會失望的。”
“她會給我們?nèi)欢亲悠咸迅筛怙灐3燥堉斑€會用甜水姜酒把我們灌得站立不穩(wěn)。”梅瑞維爾太太求援似的看了一眼斯克利姆索小姐。斯克利姆索小姐不無刻薄地朝她撇了撇嘴。
“她會失望的。”梅瑞維爾先生又說了一遍,還是毫無結(jié)果。
梅瑞維爾太太嘴角掛著一絲嘲笑,看丈夫向那幢房子的后門走去。他顯得不拘禮節(jié),十分隨便,殖民地紳士對地位不如自己的人都采取這種煞有介事的態(tài)度。在撩起的荷蘭麻布窗簾后面,一張臉在窗后暴露無遺,活像一個紫紅色的布丁。
這只是瞬息之間的事情。很快,另外的企圖又把梅瑞維爾太太平素慵懶的思想拉回到她和斯克利姆索小姐端坐其間的氣悶、幽暗、像懺悔室一樣的車廂里。
現(xiàn)在時機已到,她的喉嚨蒼白無力,一陣陣發(fā)緊,心在裘皮、美利奴羊毛、橡膠和肌膚的層層“封鎖”背后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梅瑞維爾太太舔舔嘴唇作為序幕。“斯克利姆索小姐,我們還是回到羅克斯巴勒太太的話題上來吧。”
她的同伴似乎充耳不聞,梅瑞維爾太太渾身上下不由得顫抖起來。
“我非常想知道,”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在什么方面,”她一字一頓,每吐出一個字都好像放下一枚象牙棋子,“這位羅克斯巴勒太太……像你說的那樣,”梅瑞維爾太太覺得自己呼出來的氣都是熱的,“是個謎。”她好像聽見自己在咝咝作響。
現(xiàn)在話已出口,她這種刨根問底的毛病也就把她的心思令人氣惱地暴露無遺,而斯克利姆索小姐繼續(xù)不置可否,越發(fā)讓人難堪。不過就是職業(yè)女巫也不會永遠(yuǎn)保持沉默,斯克利姆索小姐終于向她的求援者轉(zhuǎn)過臉來,只是平日里總是炯炯有神、目光犀利的眼睛此刻卻半睜半閉,好像下定決心不把心中的秘密全部吐露出來。
“梅瑞維爾太太,我無法對你準(zhǔn)確地描述羅克斯巴勒太太給我留下的印象,”她說,“除非……用一個最淺顯的例子打比方……她使我想起一張白紙。對著這張紙呵口氣,也許會顯現(xiàn)出上面的隱形文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梅瑞維爾太太并不明白。
斯克利姆索小姐說:“如果我能解釋清楚一個謎,它也就不成其為謎了,對不對?”
這種可怕的邏輯把梅瑞維爾太太搞糊涂了。“哦。”她喃喃著,兩片嘴唇半晌沒有合攏。如果別人這副模樣,她一定覺得俗不可耐。
“可是,”她懇求道,“你就不能給我點暗示?”
“暗示”[10]這個詞從梅端維爾太太嘴里吐出來像一個鈴鐺,在車?yán)锟蓱z巴巴地“丁零”著。
“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斯克利姆索小姐承諾似的說,“每一個女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秘密,即使連她自己對此也一無所知。而這種隱秘或遲或早會給她帶來不幸。”
梅瑞維爾太太非常害怕。她可是從來沒有,以后也不會遇到什么“不幸”。只是坐著馬車去新南威爾士腹地時有點苦惱罷了。她不敢問斯克利姆索小姐是否懷疑她身上也有那種隱形文字。
“可是這位羅克斯巴勒太太!”她無法抑制聲音里的哭腔。
“唉,”斯克利姆索小姐回答道,“我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呢?我只是覺得那位羅克斯巴勒太太感覺到生活在某些最根本的方面欺騙了她。為此,她將準(zhǔn)備受苦,如果需要的話。”
也許這位女預(yù)言家突然想到她正在把自己和羅克斯巴勒太太放在一起曝光,于是猶豫了一下又趕快說:“當(dāng)然,眾所周知,任何時候任何人都有可能遭受苦難,而且比預(yù)想的還要糟糕。同時出于虛張聲勢,我們還會繼續(xù)不斷地貢獻自己。”
梅瑞維爾太太即使沒有因為朋友那段內(nèi)心獨白驚恐不已,也很可能仍然處于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幸好這時她的丈夫在刑滿釋放犯迪蘭尼的陪同下,從那幢房子的拐角處走了出來。像平常一樣,每逢陷入某種形式的煩惱,只要看見這位她委以終身的男人,梅瑞維爾太太便能回過神兒來。盡管這回他提著裝豬腿的麻袋,樣子很不體面。她真希望丈夫不是以這種形象出現(xiàn)。
兩個男人走了過來。刑滿釋放犯臉色微紅,生著雀斑。要不是家運昌盛,很可能會有些阿諛奉承的舉動。他雖然虎背熊腰,但高級面料裁成的衣裳和背心上閃閃發(fā)光的金表鏈給他增色不少。不過,領(lǐng)飾的邊兒有點臟——這點很快就會讓人察覺——那表明,自己動手干活的習(xí)慣還沒有完全被發(fā)號施令所代替。
兩人開完最后一個男人間的玩笑時已走到了馬車跟前。迪蘭尼一直半心半意地提著麻袋,這時,他在麻袋上拽了最后一下。刑滿釋放犯把腦袋探到車篷里,有點粗魯?shù)亍啡鹁S爾太太這樣認(rèn)為——問二位女士要不要進屋吃點東西。
“哦,親愛的,不必了,”她回答道,“女傭人們正等著給我們上菜開飯呢!”
與他所請求的這點恩惠相比,他的眼睛顯然瞪得太大,表情也太嚴(yán)肅。因此,梅瑞維爾太太在“寶座”上對盯著自己的這個蠢家伙回敬了一眼。不過刑滿釋放犯既然是愛爾蘭人,就不會是吃素的料。他早就預(yù)料到自己將受到什么樣的待遇,因此剛提完建議便閉上嘴巴,臉上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
“兩位女士情緒不高,”測地員想解釋一下,“剛送幾位朋友坐船回家。”
“我沒有情緒不高,他們也算不上什么朋友!”梅瑞維爾太太提出異議,“我用不著把同情浪費在那些拿自己的生命進行無謂冒險的人身上。”
“那么,斯克利姆索小姐有點傷感,”她的丈夫不想就此罷休,“我的妻子講求實際,不喜歡多愁善感。不過用不了多久,斯克利姆索小姐也要離開我們了。”
迪蘭尼的眼睛因為神情專注而變小了一點。他審視這兩個女人:一個虛胖,油光水滑;一個精瘦,聰明詭詐。后者渾身上下呈棕黃色,翹著鼻子,好像隨時準(zhǔn)備躲過測地員虛晃的棍棒。她們永遠(yuǎn)不會允許他步入她們的世界。可是刑滿釋放犯偏要把她們看作他那個世界的成員。他覺得這很好玩。
“斯克利姆索小姐準(zhǔn)備回老家?那就祝她好運啰!”他輕聲笑著,隨她們怎么理解這話都成。
怒火在梅瑞維爾太太心底燃燒,倒不是因為一個相貌粗野、舉止鄙俗的家伙所表示的關(guān)切會傷害她朋友的感情,而是因為傳統(tǒng)被公然蔑視。
“哪里是回老家。”斯克利姆索小姐回答道,重新表現(xiàn)出那種與她本人根本不相配的溫順。
“斯克利姆索小姐將離開我們到莫頓灣做一次時間較長的訪問,”梅瑞維爾太太屈尊解釋,“去看司令官的妻子洛威爾太太。”
對于女保護人給予她的這份榮耀,斯克利姆索小姐本可以順?biāo)浦郏胶鸵环欢つ幔ɑ蛘咧辽偈窍つ嵘狭魃鐣┒贾浪玖罟俳o他的夫人找了位隨身護理,因為夫人在頻繁連續(xù)生育之后已經(jīng)精疲力竭,而且在偏僻、殘忍的流放地的生活使她和文雅的上流社會幾乎完全隔絕。
既然如此,斯克利姆索小姐便不敢奢望這個愛爾蘭人對此沒有耳聞。
刑滿釋放犯至少意識到其中必有蹊蹺,又沒有足夠的自制力約束人性之惡,便忍不住開始撩撥眼前這兩只笨鳥已經(jīng)豎起來的羽毛。他滿臉詭詐,舔了舔嘴唇,帶著半真半假的保密神情向測地員轉(zhuǎn)過身去。
“我還沒有告訴你們,”他垂著眼瞼,嘖了嘖舌頭,“伊斯貝斯特先生訪問瑪拉姆邦普爾的邁克蓋茨沃瑞先生之后,最近剛從莫頓灣回來。在那兒人家給他講了一件事情,不幸的是,這種事兒在我們這地方并不新鮮。”
兩位女士嘆了口氣,舒展一下筋骨,準(zhǔn)備聽男人之間沒完沒了的談話。
梅瑞維爾先生本想向車夫點點頭,讓他開路回家,可是出于禮貌,對著那輪在冬日晴朗無云的天空漸漸西下的太陽笑了笑。
“是嗎?”他覺得應(yīng)該讓人家把話說完,盡管他的聲音已變得很冷淡。
“事情是這樣的,”刑滿釋放犯告訴他們,“在一個大牧場的偏僻角落,有兩個牧羊人和土著人爭吵起來。是為了……請原諒,夫人,為了女人。”
兩位婦人立刻豎起耳朵,同時希望沒人察覺這種細(xì)微的變化——她們不是已經(jīng)十分莊重地將明眸低垂著了嗎?
迪蘭尼清了清嗓子,倘若在其他場合,一口黏痰早就破口而出。
“哦,”他說,“長話短說。不管多么悲慘,還是揀最要緊的說吧。那兩個牧羊人——都是老實巴交的家伙——最近剛找到,都已經(jīng)腸開肚破(恕我失敬,夫人)。他們已經(jīng)渾身冰涼,有一個還缺了一條腿——他還是個年輕小伙子,老家是薩默塞特郡[11]的湯頓[12]。”
聽了這番話,梅瑞維爾太太或許被駭?shù)媚X子里一片空白,斯克利姆索小姐卻不停地想象那可怕的情景,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讓她心驚膽戰(zhàn)。
她終于說:“這也是有些人——并不是所有人——自找的。跑到這樣一個國家謀生。痛苦經(jīng)常是自找的。”
她的朋友梅瑞維爾太太因為憎惡直喘粗氣。“告訴車夫,趕緊上路!”她請求,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命令丈夫。“討厭的野蠻人!”她氣呼呼地說。
丈夫隨手關(guān)上車門,梅瑞維爾太太在手提包里摸索著找她那只用來提神的香醋盒。
迪蘭尼招了招手,不全是嘲笑這幾位漸漸遠(yuǎn)去的聽眾。
馬車顛簸向前,梅瑞維爾太太和斯克利姆索小姐似乎因為看到共同的命運聯(lián)合了起來。只是梅瑞維爾太太在永不停息的感情波瀾之中繼續(xù)不斷地抱怨著:“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人性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這兒根本不是正派人住的地方。”
“得了,得了,艾麗絲,沒有一件事對你的胃口。你就不能寬容一點兒?倘若這樣,家里等著我們?nèi)コ缘酿W餅也就是一種享受了。”
要不是梅瑞維爾太太仍然讓自己沉湎于歇斯底里大發(fā)作的快樂之中的話,這個建議所包含的物質(zhì)享受是足以投其所好的。
這時候,梅瑞維爾先生拋出了當(dāng)天下午的第二番驚人之語。“我不知道,”他說,“羅克斯巴勒太太面對苦難會做出什么反應(yīng)。”
梅瑞維爾太太大張著嘴巴,半晌沒有合攏。“羅克斯巴勒太太?”她差點兒打個嗝兒,然后便默不作聲了。
馬車?yán)锏某丝皖嶔ぶM入愈來愈濃的暮色。終于,像說完開場白的配角演員一樣,退回到舞臺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