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宋·王安石《登飛來峰》
二十年的聚會,不再是一場少男少女的聚會,是一代孩子父母們的見面會,時間讓他們不再清晰地記得彼此,不變的是當年的那份本性,那份率真與激情。
男生的變化最大,留在學校的都擔任校長和主任的職務,像陸海嵐、張志成、劉凱幾個男生改行進到行政部門的,都做到局長、科長、主任的級別。女生中邱美玲官職最高,其他的都在一線任班主任和學科教師。禹蝶也和她們一樣,一介中師生,一名普通教師,這么多年依然做得有滋有味。不同的,只是所處的環境。
德敏和寧波為這次聚會,還一起專門去美發店做了個發型。禹蝶從男生漸顯的白發和女生眼角的皺紋里,猛然看到自己衰老的影子,同窗是一面鏡子。這些年,她離群索居,整天過著與天斗,與地斗,與自己斗的生活,似乎連衰老都不上門來找她,她每天在鏡子里看到的都是跟前一天一模一樣的自己,校服,校徽,領結,微笑的表情,恕不知歲月的年輪早已悄悄鉆進她的身體。
聚會現場不見秦韻、白玉娟、李紅娟,還有汪晴和王紀偉也沒到場。后來聽寧波說,汪晴一年前出車禍走了。王紀偉當年因為談戀愛的事情鬧得風聲有些大,可能是不想在眾人面前露臉。但是白玉娟和李紅娟缺席就說不清楚了。
禹蝶特意問了周曉泉,才知道秦韻因乳腺癌才做完手術,在醫院化療。她說,秦韻做手術前,寒蟬還在同學中為她組織了一次捐款。
聚餐完畢,同學們拍完合影留念,分幾批去醫院探望秦韻。
禹蝶是第二天上午一個人去見的秦韻。
老同學,昨天臨時有事沒過來看你。禹蝶看到秦韻完全不敢相認,她因化療剃光了頭發,戴著一頂帽子。
謝謝你過來看我。你們都來醫院陪我,我就像親自參加了二十年聚會。她想從床上下來,禹蝶走過去扶她靠著。
這次二十年聚會又是寒局長組織的,惹得二班的同學們既羨慕又嫉妒,說我們班有個主心骨,一說聚會馬上就組織起來了,他們班除了那次十年聚會,都很難再聚一次。秦韻叫寒蟬寒局長是那樣順口。
是啊,湯銳鋒聽說我們班二十年聚會,還以為他們班也要舉行聚會,興沖沖地跟著我回來等一場聚會,誰知等了一場寂寞。哈哈——
是湯銳鋒不放心你一個人回來,特意遠程護駕吧。秦韻的臉上露出慘白的笑意,禹蝶,寒局長對你的那份情感始終如一,你應該感到慶幸!
二十年都過去了,我們的孩子一個個都長大了,一切都放下了。
是的,是該放下了,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寒蟬之間的故事,你會永遠怨恨我的。
怨恨也會放下。
那一年讀初二,寒蟬轉到我們班,我們的班主任陳老師對他無比關照。雖然我一直是班上年齡最小的,我也看得出來陳老師對他呵護有加。寒蟬跟班上的半嫩子男生比起來顯得成熟穩重,有風度,有時候也會沉默寡言,好像心事重重。他成績特別優秀,陳老師不管把什么班務工作交給他,他都完成得非常出色。你也許不知道,我們家姐妹三人,沒有男孩兒,當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突然想到家里要是有一個這樣的哥哥該多好啊。我悄悄給他寫信,他雖然沒有回信,但見到我還像從前那樣有說有笑,這讓我鼓起了信心,接著給他寫信,悄悄塞進他的書柜里,卻被陳老師發現了。
陳老師說,秦韻,你要是真喜歡寒蟬,中考的時候跟他報同一個學校。現在如果寫信給他,會影響到你們兩個的中考,到時候誰都考不上一所好學校。
我聽進了陳老師的話,停止了寫信,中考時我跟著他報了師范。到師范后很有緣,我們分到了一個班里,我仍然喜歡他,但他好像不喜歡我,我為此非常苦惱。有一天,我去初中的學校找陳老師,陳老師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了一番話:
秦韻,寒蟬這一路進入師范非常艱難,你們師范規定不能在校談戀愛,你要是真的喜歡他,就要學會保護好他,總有一天,他會屬于你。
我不好意思地對陳老師表達我的心跡,我是想保護他,可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做。
陳老師說,寒蟬在師范應該是個中心人物,班上難免會有女孩兒追求他,哪個少男不懷春,尤其像他從小失去母愛的男孩,很容易墜入愛情,勢必影響到自己的前程,師范在校談戀愛被開除不是沒有先例。你知道該如何去保護他嗎?只有保護了寒蟬,才能保護你們之間的情誼。
我似乎明白了陳老師的美意,當我看到你和寒蟬走近時,我心里嫉妒,但更擔憂,萬一你們愛的火山爆發,學校的校規校紀是不長眼睛的。我游離在你們之間,其實我也是很自私的,更對不起你的是,我模仿唐國東的字跡給你寫信,把信交給謝老師,讓他誤以為你和唐國東在早戀,而唐國東讀的兩年民師班,他那時候已經畢業回到他的隆集鄉中學上班了,這樣既不影響他,又保護了寒蟬……我那時候幼稚地認為,只有班主任謝老師才能讓你懸崖勒馬……禹蝶,我扮演了一個自私自利的小人角色,傷害你太深。你雖然什么都沒表露出來,但你一定知道是我干的,你在心里怨恨我,怨恨了很久!秦韻的故事講得很長,她似乎累了,聲音有些喑啞,對不起,禹蝶!
好久以來,禹蝶內心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浩劫,那場被她一度默默吞咽的屈辱,如今從病床上的秦韻嘴巴里講出來,早已不再是屈辱,如同過眼云煙。她忍住淚水說,少女情懷,沒有誰對不起誰的事。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秦韻說,走出校園,我終于可以大膽去追求屬于我的愛情了。我和寒蟬都在晨光小學的那段時間,也是你和唐國東在隆集鄉中學的時候,唐國東為了取悅我,把寒蟬寫給你的那封掛號信拿給我看,我當時無比崩潰,心里充滿了痛恨,我恨我守護了整整五年的人卻一往情深地愛著你。秦韻又停了一會兒說,但我的心卻沒有徹底絕望,我還想再做一次努力。
那一年,我冒著風雪來到寒蟬的家里,根本沒有想到你會在他家。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原來你和他依然相愛。就在我絕望地離開的時候,他娘給了我希望,她對我說,家里人都不贊同寒蟬跟你談下去,你在鄉下教書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調進城里。他娘還叫我經常去他宿舍,幫他洗洗衣服被子啥的。我是去了寒蟬那里,可是每次去,他不是不在宿舍,就是在的時候也自顧自地看書,倒一杯水就把我涼在了一旁,啥事也不讓我干。就是這樣,我還是滿懷希望地去找他,我想我們五年的同學情誼一定會升溫的。愛有時候要堅守,我堅守了七年。
那一次,我又去找寒蟬,他剛好在宿舍里,當時看起來煩躁不安,臉上沒有一點和氣的樣子。他就算不歡迎我,但跟我說話一向還算和顏悅色。他的那句話徹底讓我寒心。他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就算我不跟禹蝶結婚,也不會跟你走到一起,我永遠祝福你!
你可以不跟我結婚,但你也不能跟秦韻結合,那是對我最大的抵毀!是對愛情的褻瀆!那是多少年前啊,禹蝶在寒蟬那間樓梯房的宿舍,燒掉了寫給他的所有日記,摞下這句話憤然離去,身后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響,從此,她再也沒有進過那間樓梯房,半年以后竟聽到寒蟬結婚的消息。
我不知道是自尊心作祟,還是真的在感情上離不開這個能做大哥的男生,那天寫了一封長信,向他傾訴這么多年來我對他的保護和堅守,我拿著信去郵電局發掛號信,路上太慌張,被板車上的一根鋼筋扎進膝蓋眼里,因為傷口沒有處理好,后來感染,住了一個多星期的院治療。從醫院出來時,我整個人也被治愈了。
后來聽說陳老師給他介紹了一位女朋友,是林市長的女兒。我們陳老師的教學水平特別高,她是政協委員,跟市委領導們打交道多,市委領導的子女上學想方設法擠到她的班。
其實一開始是市委辦的李主任介紹的,聽說寒蟬一再推托有女朋友不接受介紹,李主任沒轍就找到陳老師,陳老師是女性,在做紅娘方面經驗豐富。
你們陳老師真像我初中的丁老師,不僅是個好老師,還是一個多面手。禹蝶說了一句。她還是愿意聽秦韻講她和寒蟬的故事,她有點被這個故事中的秦韻打動了。
我不知道是陳老師會做紅娘,還是寒蟬遇到了什么情況,他很快和林丹揚結婚,這似乎圓了他的心意。可是婚后,他并不幸福,剛開始結婚的那幾個月,市委大院家屬群里傳得沸沸揚揚,說他們一直分居,后來鬧得要離婚。在林市長的高壓之下,這場婚姻一直繼續著,直到他們有了兒子。
禹蝶,你夠知足了,不要再恨寒蟬,他內心一直很凄苦。
她的確恨他,在這個人群堆集的小城,在一次又一次的失眠之夜,在湯湯的懷疑和傷懷中,她恨他恨得徹骨徹心。在南國一夜又一夜的夢境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到來令她幾欲窒息。她孤獨地寫著日記,傾訴所有的郁悶和傷痛,把她全部的污垢都傾瀉一空,然后歇斯底里地問他,你為什么不屬于我!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
可是每一次看到寒蟬,她的心都徹底柔軟起來,她的恨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有秦韻,她怨恨過她,鄙視過她,曾經發誓某一天要在她面前報仇雪恥。十年聚會的時候,她根本沒有和秦韻正面說過一句話。
生活哪里是一條直線?每個人都走得歪歪扭扭,磕磕碰碰,只是她在無限地延長它,哪怕背井離鄉,也要找尋它本來的面目,想要發現點什么。
這次回家鄉,禹蝶意外地聽到當年在隆集鄉與她同宿舍的汪正霞半年前因鼻炎癌離開人世,她還清晰地記得那時候汪老師立下宏愿,想成為第二個女副市長。憑著她的堅韌毅力和不懈努力,在婦聯從普通職員當上主任,又調任城關鎮副書記,一路與酒精打交道的她,觸犯了本來就嚴重的鼻炎,也沒當一回事,最后發展到鼻炎癌晚期才發現。禹蝶進城后與汪老師見過一兩次面,汪書記剛到城關鎮任職,談吐之間依然不減當年的雄心勃勃。如今這股氣勢已經跟隨她整個人,進入安寧的另一個世界,也許在那兒,她才能讓那顆永往直前的心停歇下來。或許她在與這個世界和親愛的家人們離別的時刻,也見證了生命不同的痕跡,不知道她發現了什么。
護士過來提醒該打針了,禹蝶扶著秦韻躺了下來,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千元悄悄放到秦韻的枕頭下。
一點小心意,真心祝你早日康復!她離開后發了個信息給秦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