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龍卷風(fēng)
- 戰(zhàn)國無賴(天狗文庫—井上靖文集)
- (日)井上靖
- 10058字
- 2020-03-18 15:57:23
一
湖面霧靄彌漫。薄紗般的霧氣中,從最西邊飛快駛來一艘小船,緊接著又跟來三五艘同樣的小船。如果不仔細(xì)看,并不能看清。一群小船正向近處悄然駛來。
若將視線移往薄霧籠罩的東面,那里也有幾只小船在湖面移動,那些小船自霧氣中連續(xù)不斷飛駛而來。
湖面霧氣緩緩散去,晨光乍破,而岸邊仍籠罩在夜色里。彌平次就在那斷崖的一角,一動不動地佇立著。
他所在的岬角向一望無際的蘆葦叢中延伸。懸崖峭壁凌駕于湖水之上,彌平次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仿佛已完全成為巖石的一部分。
一艘,兩艘,彌平次數(shù)著拂曉湖面上移動的小船,當(dāng)他確認(rèn)共有三十八艘之后,才將視線從眼前的湖面轉(zhuǎn)向天空。
薄紗般的云朵緩緩流動。他猛然轉(zhuǎn)身,朝山腳走去,步速緩慢。在小谷城時,還能從他的動作中感覺到精悍的氣質(zhì)。而時隔一年的現(xiàn)在,卻只能從他身上感覺到萎靡不振。
但是靠近他的人沒有不為他的動作感到恐怖的。在他如巖石般緩慢移動的身軀上,有一張毫無表情的虬須鬼面的臉孔,還有一張絕不輕易出聲的嘴。
他面無表情。滿臉疤痕,兩道豎直的刀疤被陽光灼曬成黑紫色,使人完全無法窺透他的內(nèi)心活動。是喜是怒,無法猜測。
總之,從外表看來,完全無法推測彌平次的喜怒哀樂。
他已是離人很遙遠(yuǎn)的生物。
彌平次回到長著兩三棵松樹的山腳,走向礁石遍布的湖岸。
岸邊有十余人圍著篝火。一直吵嚷不休的人們突然鴉雀無聲,有兩三人讓出了坐席。
“老大,那些家伙回來啦?!币晃徽h(yuǎn)眺湖面的人說道。
彌平次并不理他,拿下巴指了指篝火。他這小小的動作是什么意思呢,大家有些困惑。當(dāng)他們反應(yīng)過來是要往篝火里添柴時,兩位年輕人立刻從身旁堆積的舊船板里取出兩三塊丟入火中。
不久,率先抵達(dá)的小船駛進(jìn)礁石之間,圍在火邊的人們跑進(jìn)沒膝的湖水,將船拉上岸。船剛停,里面兩個裝束怪異的男人像蝗蟲一樣跳出來。一人光身穿著及膝棉襖,腰上掛著一把刀。另一人穿著相似,兜襠布掛著一把短刀,背后還有一把長刀。
“冷死了!嗷,冷死了!”兩人跑到火堆前,向彌平次低首致意。爾后,不知是向彌平次報告,還是自言自語道:“我們只顧砍了堅田的二十幾個人,沒撈著什么就回來了!”
彌平次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朽爛船板燃起的紅色火焰。
這時,小船們陸續(xù)回來了,每艘船上都跳下兩三位相同裝束的男人,不約而同從水里飛奔上岸,點起一堆堆篝火。
彌平次離開篝火,打量著這四五十個男人,最終向一堆篝火走去,朝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道:“源。”
男子回頭:“是老大啊?!彼3种讲诺淖藙?,又道:“這回可真吃虧。”刺青的皮膚上泛起一片雞皮疙瘩。
“堅田那群家伙浩浩蕩蕩,來勢洶洶。以為是群什么不得了的人呢,誰知是和尚。”
“和尚?!”彌平次很意外,低聲道。
“大概十來個和尚吧,就是把他們倒過來也擠不出什么油水。扒掉袈裟也沒什么用。就一個一個泡在水里,趕回堅田那邊去了?!?
“堅田的那群人呢?”
“我們毀了他們兩艘船,然后都散了。”
彌平次默立不語,過了會兒道:“沒撈到什么也沒辦法,大家都散了吧。”
“是!”
彌平次穿過這群胡作非為的男人中間,離開這個他們經(jīng)常使用的碼頭,頭也不回地朝著湖邊矮坡上一條細(xì)細(xì)的小路走去。
彌平次的身影消失后不久,數(shù)十人又回到各自的小船,向湖面四方散去,回到各處村落。
那群小船散去后,還有五艘小船并十二人,以及幾堆篝火留在岸邊。
他們吵吵嚷嚷著將五只船藏在山腳,而后挨個兒沿著方才彌平次走過的山坡小路走著。岸邊只剩下三人。他們對著火烤了很久,又一起躺在火堆邊,很快鼾聲大作,睡著了。
這三人都抱著刀。
二
主公淺井一家滅亡后,自己居然能活到現(xiàn)在,彌平次一直覺得像夢一樣,真不敢相信。
小谷城陷落已一年——彌平次懷著什么時候死去都無所謂的心情活著。他從未想過要茍活于世。哪怕有一點卑躬屈膝的心情活著,也要自刎而死。
小谷城外,他偶然獲得自由以來,沒想到居然活到今日。連死都不畏懼,這世上已沒有什么可怕的了。他并不是為了保全性命而當(dāng)海盜的頭目,也不是想當(dāng)海盜頭目。只不過當(dāng)他意識到時,已不知不覺成為頭目。
彌平次為淺井家勤勤懇懇賣命,卻從未有過什么出息。
而在琵琶湖畔,竟然這么快出人頭地。
從小谷城外逃脫后的第三日,他搭一艘小船,漫無目的游蕩在湖上。之后被三個男人偷襲,但他卻把他們降伏為部下。不久被五個人襲擊,這五個人也成了他的手下。道義、人情、恩愛,這一切都沒有。琵琶湖上的世界,一切只靠實力。
彌平次毫不顧惜生命。所以他比誰都膽大,比誰都強悍。且他并不想殺死對手,如果對方求他饒過一命,他也放他們一條生路。因此一年來他已有六十余名手下。
琵琶湖的統(tǒng)治權(quán)屬堅田的村民所有。這些堅田人是依據(jù)古來的習(xí)俗一直統(tǒng)轄琵琶湖的堅田村人。哪怕是在湖上乘一條小船,也要經(jīng)過堅田人的許可。如果給他們錢,當(dāng)然可以行船。如果沒有,那么旅人們突然受到幾艘小船的攻擊,那也是常有的事。
彌平次在與這些自古以來琵琶湖上的統(tǒng)治者對抗以來,意外發(fā)現(xiàn)這是最適合自己的生存之道。這也是上天賜給他唯一的一條路。除此之外,沒有什么能引起他的興趣。
每每聽說有堅田的船路過,彌平次就不動聲色道:“好!進(jìn)攻!”
“對方來了好些人!”有時手下猶豫不決,但無論何時,從彌平次口中出來的只有相同的一句:“好!進(jìn)攻!”
“堅田那幫人好像在給武士帶路,他們的人是咱們的兩三倍呢。”有時,手下也因他的魯莽而躊躇。而他永遠(yuǎn)都還是那句:“好!進(jìn)攻!”
而后,每艘載有兩三個粗野之輩的小船,像撲向蜜糖的螞蟻一般,從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涌向獵物。
不管是武士還是城里商人,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被脫得精光,捆在船頭送回堅田。
彌平次的六十余名部下,都來自琵琶湖東、湖北,分散在各村落,不是務(wù)農(nóng)就是打魚為生。有時一旦有了大活兒,就聯(lián)絡(luò)聚齊。
彌平次住在臨近琵琶湖北的丘陵山谷間一座小村內(nèi)。村里有五戶人家,代代都以捕魚為生。不過,是以捕魚為本業(yè),還是以搶掠為本業(yè),自古以來就難以判斷。
然而,自從彌平次來到這里之后,這個村子就明顯成為一群湖上盜匪的根據(jù)地。自彌平次出現(xiàn)后,他們的副業(yè)也赫然變?yōu)楸緲I(yè)。
村里的婦孺全已轉(zhuǎn)移到其他村子。這五戶人家住的都是男人。想念妻兒的話,他們也可以選擇住過去。在這些事情上很自由。但是,他們之間卻嚴(yán)令禁止將女人孩子帶到村里。
那是因為彌平次對女人孩子極度恐懼。換言之,是因女人孩子們對彌平次極度害怕。大概所有婦孺只要看一眼彌平次的臉,就嚇得不敢抬眼。他們的姿態(tài)與表情令彌平次十分厭惡。每每怒火中燒,心中無比淹煎。
彌平次在女人和孩子跟前,總覺得自己忍不住要發(fā)怒。
雖然沒說過一句,也沒擺過什么臉色,可他在這些弱者跟前,老是覺得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
不論冬夏,彌平次總是不離開地爐。右手?jǐn)R著憑幾,盤腿坐著。他常常呆坐,但在手下看來,總顯得很可怕。似乎他在壓抑著什么情緒,不知何時會突然爆發(fā)。
有時彌平次突然起身如廁,他們都會不自覺后退。因為他們在警惕彌平次閃電般的進(jìn)攻。事實上,這也是為什么平時他們害怕看到他的臉。
沒有人知道彌平次酒量如何。他那張可怖的臉,根本看不出是不是醉了。不管是喝了,還是沒喝,都一樣沉默。手靠著憑幾,雙目閉合。完全不知他是睡著了,還是在沉思。
他們對他的了解,僅限于他的膽識與能力。他們知道,即使是他們幾十人聯(lián)手,也絕不可能勝過彌平次。
三
那是七月末的一天夜里,雄琴村的男人們給彌平次送來消息,說有數(shù)十艘小船要從堅田去往二里外的海島上。這樣大規(guī)模的渡海行動,至今尚未有過。
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那是織田軍的武士在進(jìn)行轉(zhuǎn)移。
果然,隨后的情報說,有五十余人的武士并兩百余人勞力將在未來兩三天內(nèi)從堅田渡往海島。似乎要在哪里大興土木,因為那些人數(shù)恰與運送石料、木材所需的相符。
那之后第二天夜里,琵琶湖上進(jìn)行了一場約半個時辰的襲擊戰(zhàn)。
彌平次腳踏船舷,聽著寂靜湖面上右側(cè)響起的叫喊聲。
很快,那叫喊聲傳遍湖上。彌平次的船似乎置身混戰(zhàn)正中。
時而傳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有人落水的動靜。有幾只不辨來路的船與彌平次的小舟擦身而過。
有兩次,彌平次的船傾得很厲害。第一次,彌平次抓住一只攥緊船舷的手厲聲叱問:“誰?”
“求求你,救我上去吧。”聽出來是個武士的聲音。彌平次將對方從船邊推下去,那人的頭淹沒在水里。
又一次,聽到有人發(fā)出凄慘的叫聲:“救命!”他兩手死死抓著船身,是一個叫阿辰的熟人。
彌平次把那濕滑的裸體拉上船。阿辰一面瑟瑟發(fā)抖,一面噴嚏連天。彌平次罵道:“畜生!連太刀也不帶!”
別說砍刀,他身上連一條兜襠布都沒有了。
螺號響起,湖上騷亂迅速平靜。當(dāng)他們在事先約定的真野村頭聚合時,天已亮了。有六艘船、五個年輕人不見了。
但同時,拿獲了對方的八艘船。其中有一艘船內(nèi)有四名手無寸鐵的武士和兩名商人模樣的中年男子。個個面無人色,渾身顫抖。
得到了足夠八百人用的工錢,這幾個人就沒用了。
阿源將這六個男人在岸邊剝光,又把他們?nèi)拥絹頃r的船上,道:“一路順風(fēng)?!闭f著,將船從蘆葦叢中推出去。
當(dāng)裸體武士們以古怪的姿勢搖櫓遠(yuǎn)去后,這些掠奪者的船只也警惕著追兵,在湖上全部散去。
彌平次的船與另外兩只沿著湖岸葦叢忽隱忽現(xiàn)一路前行。除了搖櫓的三人,余人都倒頭在船邊大睡補眠。醒來時已是傍晚。
這一夜,彌平次在地爐旁飲酒。早晨,在真野集合時,走失的六只船中,有一只回來了,三人都受了傷。
據(jù)說他們只撿回條命,一無所獲。但彌平次發(fā)覺這三人報告時的表情總有些不鎮(zhèn)定,很是奇怪。
這三人剛離開不久,彌平次就起身出門,來到湖岸邊。
連日陰霾,終于難得放晴。澄澈秋空,皎月初升。
離海角前端一町左右的地方,從蘆葦叢中駛出兩艘船。
彌平次默默走近,對方似也發(fā)現(xiàn)了他,停止推船。一人朝岸上走來。三人中最年長的是一個叫阿仙的人。
“被發(fā)現(xiàn)了啊?!卑⑾蓳项^笑道。
彌平次默默盯著阿仙,又問:“是女人?”
“嗯……真不好意思?!?
“放了她!”
“是……”阿仙磨蹭忸怩道,“可是人家不肯走。”
“不走?”
“是個奇怪的女人?!闭f著,阿仙厲聲命船上兩人把那女人帶過來。
據(jù)阿仙說,他昨夜在混戰(zhàn)中被拋入湖心,在水里掙扎到早晨。見天亮了,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艘船,就爬了上去,這才脫險。剛上船沒多久,又看到水里另外兩個快淹死的人,于是把他們也一起救回來了。
“誰想到,半路上遇到了這個女人的船。我們都精疲力盡,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墒菍Ψ絽s說要去琵琶湖東,想搭我們的船?!?
“說謊!”
“沒、沒有。老大,可沒說謊!這些句句都是真話?!?
“怎么不拒絕她?”
“那個……恐怕沒有人會拒絕呢。是個美人。嗯……您請看看吧。瞧,請看?!?
確如阿仙所說,果然是一位無法令年輕人拒絕的美人。
她不是出身武家的女子,也不是商家小姐。穿著難辨身份的衣裳,十分年輕。迎面沐浴著月光,緩緩走近,美麗奪目,令彌平次恍惚。
走到相距六尺處,她開口道:“您有什么事么?”聲音清澈,容貌嬌美。彌平次不由咽了聲口水,死死盯著對方。在他看來,這年輕女子與別的女人完全不同。她毫無怯意,也沒有垂下眼簾,只是凝視著彌平次。
“我可沒什么事兒。不過雖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但站在這個地方,不冷么?”彌平次幾乎心神不寧道。在他聽來,自己的聲音很軟弱,完全不能給對方任何威懾力。
“你有什么事?”
“你和這群家伙一起走,沒什么好事兒吧?”彌平次道。
女子笑起來。這笑聲在彌平次聽來,如此悅耳清澈,不似世間所有。莫非她是狐貍么?
“無論如何,你們只要把我送到湖東,我就不會有什么意見了。有非常非常著急的事呢。”
“什么事?”
“什么事?”她反問道,聲音低了下去,“我要找一個人。”
“誰?”
“你問我是誰,你又不認(rèn)識?!?
“那可不一定。”
女孩兒又笑起來。彌平次一時神魂顛倒。而她的笑聲漸漸停住時,他又覺得其間總有一種寂寞。此時他仍然想,也許她就是狐貍吧。
“疾風(fēng)?!钡拇_,彌平次聽到她這樣說。
“疾風(fēng)?”
“是的,疾風(fēng)之介?!?
“他姓什么?”
“嗯……”
“是不是佐佐疾風(fēng)之介?”
“佐佐?也許是吧。佐佐疾風(fēng)之介?!彼Щ曷淦前悖従從钪鴲廴说拿?。而后問,“您,認(rèn)識疾風(fēng)?”那雙漆黑的眸子緊緊望著彌平次。
“我不認(rèn)識。”彌平次突然轉(zhuǎn)身就走。
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佐佐疾風(fēng)之介的名字。現(xiàn)在他親耳聽見,又親口說出,突然在心中有一種奇異的變化。不可觸碰卻又觸碰的世界,他心中的痛楚仿佛電光閃爍。
“喂,姑娘,上船吧!再被老大看到可不好。我們送你走?!卑⑾煽吹綇浧酱无D(zhuǎn)身的背影,對女子道。
“你們真煩?!彼f著,突然從彌平次背后小跑著追過去,大聲道,“喂,把人家叫來自己怎么又跑了?”
彌平次沉默背立,搖了搖頭。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這個動作的意思。當(dāng)然,這年輕的女子——阿良,也無法理解這遠(yuǎn)離人群的男子所做的動作是何意義。
彌平次仿佛要逃避什么。但自己也不知道要逃避什么。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他這樣想著,加快了腳步。
四
彌平次停下腳步,身后響起女子的足音。
他想,這樣可不行。又疾走了一陣,再停下。身后四五間遠(yuǎn)處,仍然有她的腳步。
他覺得自己被很麻煩的東西纏上了。被一個糾纏不休的人窮追不舍,真不知道怎么擺脫。
他突然站住,轉(zhuǎn)身,等待阿良走近。而后驀然大吼道:“回去!”
“你叫人家過來的,怎么能回去呢?”阿良的聲音仍然如此動人。彌平次對這樣的聲音毫無招架之功。
“都說讓你回去,你就得回去?!彼鸬?,仿佛這是唯一的武器。
“說什么呢。”阿良的聲音道是很從容,“佐佐疾風(fēng)之介到底怎么樣了,你快告訴我吧。”
彌平次仿佛在與月光下的菩薩對話,有些微醉意。也許是心情的緣故,那月光也略顯蒼白,在上坡的小路上斜斜投下十分細(xì)長的影子。
“我只是說過去認(rèn)識這個人,其余一概不知。”彌平次道。
“過去,是在哪里認(rèn)識他?說啊,哪里?”阿良非常認(rèn)真地追問。
彌平次被逼到不得不將與疾風(fēng)之介認(rèn)識的地方是小谷城說出來的窘境,頓時急怒。
他本已經(jīng)在那里死了?,F(xiàn)在活著的自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鏡彌平次。以小谷城陷落為界限,有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誕生了。如今,彌平次當(dāng)然忌諱說出小谷城的名字,就連與小谷城有關(guān)的一切都不愿提及。
“唉,別啰嗦,去死吧!”彌平次終于暴怒,咆哮著。然而對方卻不為所動。
“再說什么過分的話,我可不饒你哦?!币园⒘嫉钠?,對于這個認(rèn)識疾風(fēng)之介、像怪物一樣的人,如果不能從這里獲知關(guān)于他所知曉的疾風(fēng)之介的一切,她是絕不會離開的。
即便是很久之前的事,只要與疾風(fēng)之介有關(guān),哪怕一點點,她也想知道。
“哎,你說呀。”阿良逼近兩三步,彌平次也退后兩三步。
“我不知道?!睆浧酱我褟氐讌挓曇舻吐洌瑤缀跏歉骛埖目谖?。不知為何,面對這個逼近跟前的年輕美麗的女子,他束手無措。
“別蒙我!”阿良嚷道。與此同時,月光中一只潔白美麗的手,以很柔弱的姿態(tài)閃來,卻是劈向彌平次左頰。彌平次的右手立刻攥住了阿良的右手腕。
彌平次意識到自己粗壯的手中握著的這柔軟的手,忽覺戰(zhàn)栗。慌忙松開手,好似灼燙般火辣。又好像要急于甩落似的,胡亂丟開手。突然,彌平次狂奔起來。
這次還好,沒有再追來。彌平次爬上山坡,回頭望去,看見半山腰正往這邊張望的阿良的小小的身影。彌平次松了口氣。
但很快,那小小的身影忽而一閃,又朝這邊奔來。彌平次也繼續(xù)跑。沿著竹林邊的小路飛奔,穿過梯田間的小道,又走上一段山坡。當(dāng)他一口氣沖到自家門口,卻被阿良一把抓住了。
彌平次有點沒想到姑娘家能跑這么快,完全像一陣風(fēng)。
他掃了阿良一眼,大口喘氣,徑自走向自家土屋內(nèi)。阿良也跟著他進(jìn)去,來到鋪地板的房間。
彌平次在地爐邊坐下,從吊鉤上取下鐵壺,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又問她:“喝么?”
阿良默默點頭,接過彌平次倒?jié)M的茶杯,雙手捧著,輕輕吹了吹滾燙的茶水,喝了下去。彌平次發(fā)覺她稚氣的動作,重又審視她。有些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還只是個小姑娘。
“你啊,是個美人。不過還是孩子呢。”彌平次終于恢復(fù)了打量她的從容。同時,方才不知怎么有的戒心也消失了。
村里的年輕男子端著鍋進(jìn)來,一下呆若木雞。
“十八郎啊,過來吧。”彌平次道。
“是?!蹦贻p人將鍋放在地爐旁,退了出去。
“十八郎!”彌平次又叫,“喂,十八郎!”彌平次低沉的聲音響徹四周。而年輕人卻似乎被這一切驚到,裝作沒聽到似的,突然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阿良見此,替彌平次道:“十八郎!”
年輕人只好應(yīng)聲,又轉(zhuǎn)身回來。
“你再叫兩三個人來,把雜物間給我收拾一下?!边@回是彌平次開口。而后頓了頓,又說是給自己女兒準(zhǔn)備住處。
年輕人心不在焉地答應(yīng),再度從土屋內(nèi)退出,到門外才長長松了口氣。
他想起方才喊他的年輕女子的美貌,第一次知道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無可企及的美麗。就像他當(dāng)初知道世上也有像彌平次這樣可怖的人。
不多時,年輕人和一個叫阿松的四十多歲的瘸腿男人抱著竹席過來了。
“阿松么?!睆浧酱螁?。
“是?!卑⑺稍谕廖蓍T口微微躬身。當(dāng)初妻子從山崖落下,摔裂了腿骨,他卻能平靜地揪著她的后頸,任其嚎哭,一路拽過來,實在有些無情。而當(dāng)他走近地爐,突然看到阿良時,不由變色。在世上最丑陋的人旁邊,有著世上最美的人。
極端與極端的對比,令阿松那原本不夠長的腿顫抖不已。
“阿松,你先打點水來?!卑⒘挤愿赖馈?
阿松吞下口水,不由自主應(yīng)聲低頭。而后走出土屋,汲水去了。
五
阿良暫時在彌平次住處的雜物間住了下來。她打算至少在這里度過冬天,等到春天再說。比起漫無目的四處亂轉(zhuǎn),不如就在彌平次身邊,說不定能聽到些關(guān)于疾風(fēng)之介的消息。在比良山里,完全沒有與疾風(fēng)之介重逢的希望。但若住在琵琶湖畔,或許還有一線可能。
而且彌平次也對散居于湖北湖東的部下下令:“要是聽說有個叫佐佐疾風(fēng)之介的人在這兒轉(zhuǎn)悠,給我抓來?!?
曾在小谷城生活的疾風(fēng)之介再度出現(xiàn)在這一帶,確實有相當(dāng)?shù)目赡?。一旦出現(xiàn),就一定會落入彌平次鋪開的大網(wǎng)中。
但是,除卻這些地理條件,令阿良留在這里的最大理由,卻是因為在她看來,不知道為什么,彌平次是值得信任的人。
她從彌平次那張無比兇暴的臉上,體會到其他男人所沒有的奇妙的信賴感。他寡言少語不可接近的性格,也與父親藤十相似,這是她喜歡的。
彌平次也對這突然降臨到自家雜物間生活的美麗年輕的女子產(chǎn)生了莫可名狀的感情。
“見到疾風(fēng)后,你有什么打算?”彌平次也曾問過阿良。
她被這么一問,驀然一怔。有什么打算,她從未想過。
“也許,我會殺了他。”略作思索后,阿良這樣回答。事實上,她也是這樣被認(rèn)為的。
“殺死?用刀么?!?
“是啊,我也沒辦法?!?
“哼……”雖然彌平次完全無法理解年輕女子的曲折心理,卻感到她的語氣有一種奇特的自然、純真。
盡管不知道阿良與疾風(fēng)之介究竟是何關(guān)系,卻也可以想象阿良對疾風(fēng)之介有一種強烈的執(zhí)著。所以當(dāng)這種執(zhí)著以“殺了他”這樣的言辭表現(xiàn)出來時,彌平次居然很滿足。
“你呀,真不得了!”彌平次道。
要是好不容易幫她找到了,兩個人卻纏綿廝混,那可受不了。不過既然說“殺死他”,彌平次也樂于助她一臂之力。
總之,對這位年輕女子阿良的戀慕之情,已深深打動彌平次的心。也許是她的爽快恰與彌平次的趣味相合吧。
彌平次在夜半一睜開眼,就留意起隔著土屋的雜物間內(nèi)睡著阿良。從枕上抬頭,側(cè)耳細(xì)聽,確認(rèn)土屋那邊沒有任何異常,才重又安心躺回去。
彌平次留意阿良的動靜,有兩層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心情。其一,他擔(dān)心阿良心意驟變,轉(zhuǎn)身就走。他對她真有一種對女兒的心情。
如果自己有女兒的話,那么一定和她一樣吧。雖然沒有孩子,不知父親的心境,但卻想,也許這樣的感情就是父親對女兒的心情吧。除了阿良老是直呼“彌平次”“彌平次”,二人的生活已具備父女關(guān)系的一切條件。
其二,他還要提防村里人,擔(dān)心有年輕人潛入阿良屋中。哪怕是有小鳥或是老鼠的動靜,他也會立刻醒來,從枕上抬頭,注意雜物間的情況。
但他有些思慮過度。因為其一,僅因為阿良身邊有彌平次,他們連對她開一句過分的玩笑都不敢。要真有人敢開一句玩笑,下一刻肯定身首異處。
即使沒有彌平次,也不會有哪個男人有膽量去侵犯這個美貌非常、粗暴非常、難以捉摸的女子。在他們看來,阿良并不是普通的女子。她的笑容也令他們感到幾分恐懼。她的美有某處令人毛骨悚然。似乎用手一碰,就會令手腐爛。
因此被阿良直呼姓名,他們居然也都不生氣。次數(shù)一多,這樣的稱呼反而更覺自然。
“你們一有疾風(fēng)的消息,就趕快告訴我,明白了嗎?”他們聽阿良吩咐過好幾次。每次都答:“遵命!”而且總覺得這個叫疾風(fēng)之介的武士似乎是阿良的仇家。他們自然無法想象阿良正迷戀著某人。那么如此熱切搜尋來的男人,一旦出現(xiàn)在她跟前,必然立刻被殺死,扔到湖里去。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有別的可能。
這一年,比良山的初雪比往年來得都早,在十月中旬就降落。這一日,阿良想起比良山中的父親,忽然有了女兒的思念。但這只是一瞬,很快又消失了。
這世上,除了疾風(fēng)之外,阿良不會去想念任何人。早晨一睜開眼,必能回憶起被疾風(fēng)抱在懷中,像被榨木壓緊般不能動彈的陶醉的瞬間。那樣用力,又那樣溫存。他在她渾身各處留下的痕跡尚未消逝。當(dāng)晨初曉光流淌入窗內(nèi)時,阿良總是神思馳蕩,思念起疾風(fēng)之介。
每到黃昏,又想起疾風(fēng)之介的足音。她清晰聽見那跫跫的足音,周圍寂靜無聲,只有疾風(fēng)踏著落葉的特別聲響,遠(yuǎn)遠(yuǎn)近近包圍著阿良。每到夜里,對這個將自己拋棄的男人的感情,又常常變得充滿怨憎。
“畜生?!彼@樣罵著,又想象起與疾風(fēng)之介相逢的瞬間。就像好幾次跟彌平次說的那樣,當(dāng)真親手把他殺死吧。
想到用短劍穿透他魁偉的胸膛,然后雙手抱起癱軟無力的他,她總是輕輕“啊”地叫出聲,恍惚中體會到某種不可言說的滿足感。因為到那時,疾風(fēng)之介已經(jīng)哪里都不能去,永遠(yuǎn)都躺在自己懷中。
疾風(fēng)之介到那時一切都將聽從自己。但如果殺死他,他將停止呼吸,也再不能開口說話。一想到這里,即將入睡的阿良又悲從中來。
阿良總是朝右睡著,雙手蜷在胸前。仿佛是被疾風(fēng)之介抱在懷中。就這樣安靜地睡著,連呼吸也聽不見。
只有土屋那邊傳來彌平次震耳欲聾的鼾聲驚擾她的清夢,阿良才翻個身繼續(xù)睡下。
六
天正三年(1575)春。
與往年一樣,春日和煦的陽光曾一度驅(qū)散湖面黯淡的冬色,泛起粼粼波光。很快冬天又卷土重來,是最后的猛烈寒潮。
從比良山吹來的刺骨寒風(fēng)從早到晚刮了兩三天。
湖岸的樹叢被西風(fēng)刮得向東倒伏,枝干颯颯有聲。湖面波濤洶涌,岸邊蘆葦叢中拍起白沫,水浪激蕩。
“你們老說冷啊冷的,若和比良山的冷比起來,也算不得什么?!卑⒘甲诘貭t邊,撥弄著冒煙的木柴。
彌平次不知到一里外的村里做什么事,阿良留下來和村里的女人們閑談。
原本村里嚴(yán)禁女人踏足,自從阿良來后,女眷們也漸漸返回,熱鬧起來了。彌平次也因為自家住下了阿良,不能對其他人家的女人孩子回來說什么。結(jié)果村里又回到彌平次到來前的樣子。
風(fēng)刮了整天。早春的黃昏籠罩了整個村莊。
阿松從后門一瘸一拐過來了。
“今天抓到個人,說是在信濃的諏訪和疾風(fēng)之介見過?!?
他用生來就有的粗啞嗓門道。語罷又出門。
阿良猛然站起來:“當(dāng)真?快把那人給我?guī)恚 ?
“見不見都無所謂,那人已經(jīng)淹死了?!?
“淹死?是被你淹死的吧!”
“他不老實嘛?!?
“混賬!”阿良一下子撲向土屋內(nèi)立著的阿松,細(xì)細(xì)的手腕掐住他的脖子,“你就聽他說了這些?”
“為什么不把他帶到這里來?說!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阿松從未見過阿良這么動真格。簡直不能形容這是可怕還是美麗。
“你讓我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可我也只知道這些啊?!睋?jù)阿松說,他們在湖上遇到一只船,上頭有一個武士,一個船夫。他們?nèi)艘黄鹣率郑涯俏涫孔サ竭@邊船上。待要把他剝光前,阿松又確認(rèn)了一遍,問他知不知道疾風(fēng)之介這個人。不想對方答:“在信濃的諏訪,遇到過這個男人?!闭f著,瞧準(zhǔn)機(jī)會就朝阿松他們砍去。他們就拿船板砸倒他,搶了他的長刀短刀,把他扔到湖里去了。
“你們做了多蠢的一件事!”阿良放開了阿松。
阿松一個踉蹌,搖搖晃晃走出土屋。
當(dāng)晚,彌平次回家時,沒有看到阿良的影子。以為她是去附近人家玩了,但一進(jìn)雜物間,就發(fā)覺有些異樣。屋子已被收拾得十分整齊。
盡管如此,彌平次仍然沒有想到阿良已經(jīng)逃走了。直到深夜,仍不見她的影子。這才開始意識到,她已經(jīng)走了。
他這樣想著,在地爐邊呆坐片刻。起身敲響最近的十八郎的家門,命村里的男人全體集合。
半個時辰后,他們從深夜的村莊出發(fā),沿著湖岸散開。
彌平次想到阿良的腳步之速,心里很絕望。
直到次日清晨,村里的男人們還沒有回來。彌平次又命村里的女人到湖東湖北一帶向他的部下傳達(dá)指令,命他們務(wù)將阿良抓回。
這一天,連續(xù)三日的寒潮終于收斂。雖然寒風(fēng)如故,而飛快掠過的云層中,偶爾已有春日的陽光瀉下。
彌平次每每走出家門,多少次立在山丘一隅,遠(yuǎn)眺無邊的湖面。
昨夜出去的村人還沒有回來,也沒有哪個村子送消息來。就這樣白晝到來,又至黃昏。
彌平次多少次走到山坡高處,坐在地上,抱著胳膊,死死盯著湖面與沿著湖岸的街道。
他知道,今后沒有阿良,生活將變得很難挨。
阿良大概不會再回到他身邊了吧。一想到這里,難以忍耐的寂寥令他肝腸寸斷。這與目睹小谷城淪陷是完全不同的寂寞。
他像野獸般咆哮著。很想掄起長槍亂舞一通,逢人就刺。現(xiàn)在,只有戰(zhàn)場上的廝殺才是解救他的唯一出路。
這血腥的激情平復(fù)后,他再度陷入嫉妒的空虛,茫然望著薄暮籠罩的湖面。
這時,湖水中央只有一處泛起波濤。仿佛是打在巖石上激起的驚濤,卷起千堆雪。定睛一看,那湖上的動蕩,以驚人的速度逐漸向東北方向而去。
那是龍卷風(fēng)。
這春季激烈的龍卷風(fēng),足將小船拋向天空。在彌平次眼中,春日茫茫的薄暮,有一種莫可言喻的悲哀。
他盤腿跌坐在地,再一次咆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