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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藏用接著說道:

“不過,就算我們是小國、弱國,如果沒有理由,他也不能輕舉妄動。所以我們過去才能盤踞江都,保全高麗。眼下我們必須阻止蒙兵入境。不惜一切代價地去阻止。元宋之戰可能很快就會結束,那樣一來,忽必烈又會把眼光轉向日本了。不過,蒙古連以這些許水域作為屏障的江華島都攻不下來,還會考慮出兵伐日嗎,這還是個疑問。如果是的話,那我們面臨的事態就嚴重了。蒙古大軍會進駐我國,再從我國出征。這事也許不會發生,但他們定會以征日為由不斷提出各種課稅、勞役要求。想想過去這三十年中我國全境也曾遭受蒙古鐵蹄的蹂躪,這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李藏用說出了心中一直想吐露的話語。元宗,還有不像元宗那么極端的淐都幻想著忽必烈能手下留情,保全高麗。但李藏用不同。他曾兩次入朝蒙古謁見忽必烈,他所感受到的忽必烈和元宗的完全不同。無論是忽必烈的臉、眼神、膚色還是聲音,他從中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人性。在說出那些人類無法想象有多可怕的事情之前,他已經把手頭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忽必烈就屬于這種人。第三章六月中旬,高麗突然發生了一件讓人震驚的事。去年年末殺掉金俊并取而代之統領軍隊的樞密院副使林衍意欲廢立國王。行動前一天,李藏用在自己的府邸接待了來訪的林衍??吹剿囊凰查g,李藏用就知道他要做的事肯定非同小可。李藏用把林衍帶到面朝庭院的一間屋中,這時從住所外傳來了軍馬的嘶鳴聲。這聲音可不止一二十匹馬,可以想象到武裝部隊業已占據了各處要害。

林衍用殺氣騰騰的眼直勾勾地盯著李藏用。他要把現任國王元宗流放到海島上,擁立國王之弟安慶公淐。這是他反復考慮之后決定的,無論身為宰相的李藏用要說什么都不能改變他的想法。廢立的理由很明確:光憑一心追隨忽必烈、充當其傀儡的現任國王是無法解決高麗如今所面臨的困境的,靠世子諶的力量也解決不了。這樣下去,高麗只會變成蒙古的直轄地,最終亡國。最好的辦法就是擁立國王之弟安慶公淐為王,改革國政,重振民心,以當國難。

言之有理,李藏用道。林衍之所以采取這番行動,理由確實如他所說,但也不僅限于此。元宗一向不怎么重視林衍。就算他誅殺權臣金俊有功,但他行事魯莽沖動,對于這個動輒訴諸暴力的中年武官,元宗評價不高。林衍也很清楚這一點,想到自己眼下兵馬在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不如廢掉元宗,擁立自己能隨意使喚的淐罷了。王宮想必已經被士兵們重重包圍了。就算反對也無濟于事,只會令事態越發糟糕,于是李藏用提出了一個修正意見,那就是,不把元宗流放到海島,而是轉移到別的宮殿。如果國王被流放海島,閣下一定會落一個叛亂者的污名,這會激怒忽必烈。不如以國王病弱為由,采取最為穩妥的方式來廢立國王。對李藏用來說,他必須保住元宗的性命,還要阻止蒙古人插手干涉。林衍覺得李藏用言之有理,決定聽從他的意見。

廢立事宜于次日進行。太子諶四月初便離開江都入朝蒙古,這讓林衍行事起來方便多了。當日淐即位為王,元宗則被轉移至別的宮殿。一切都在全副武裝的士兵們的監視下進行。兩三天后,李藏用拜訪樞密院副使金方慶,兩人一同偷偷謁見元宗,說,以后會努力安排他復位,在此之前請先暫時忍耐。自己和金方慶二人在此期間不會做出什么誤國行徑的,請放心交給臣等二人。金方慶長身瘦軀,身體筆直如鶴,他神色如常,口中念念有詞。金方慶以罕見的結巴和沉默寡言而聞名。他說道,雖然誅殺林衍易如反掌,但若因為此事給蒙古人落下口實就不好了,因此請國王暫時忍耐,再忍耐!李藏用和元宗都沒能聽清他在說什么。但金方慶開口說話本身就讓人感覺很安心。金方慶是李藏用最信任的武將,時年五十八歲,比李藏用年輕十一歲。金方慶,字本然,安東人,據說是新羅敬順王[41]的遠孫,其父孝印性格剛毅,登第之后官拜兵部尚書[42],位至翰林學士。母親懷他時,屢次夢到云霞,曾跟人說過“總有云氣在我口鼻中。故子必來自神佛”。金方慶繼承了其父的性格,嚴峻剛毅,守法不阿,氣節凜然,就像來自神話中的人物。在蒙古侵寇時代,他曾任西北面兵馬判官[43]。江華島地勢平坦,具備良好的耕作條件,但當看到海水涌進來,田地無法開墾時,金方慶立即下令筑堰,防止海水進入,確保糧田可以播種。另外,島上本無井泉,島民常要到陸地上打水,經常會被蒙兵擄掠,他看到這種情況后,下令儲水為池,解決了用水的難題。金方慶就是這樣的人。但在元宗時代,他直接從軍職上退了下來,作為宰相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林衍安排廢立國王之后,派心腹中書舍人[44]郭汝弼前往蒙古朝廷,奉上寫有元宗因病而傳位于弟弟淐的表文。

七月二十一日,蒙使烏爾泰等六人帶著兩個日本人來到江都,傳令即刻把二位俘虜送還對馬島。高麗政府派金有成、高柔赴日,讓他們攜帶前次遣日使原封不動帶回來的牒書,同時送還兩個日本人。這是高麗第四次往日本派遣使節。

七月末,金有成、高柔一行人離開江都前往日本。在草芝津渡口處,和之前一樣,擠滿了朝野上下前去送行的人。

八月下旬蒙古來的詔書中說道,未曾聽聞元宗有何過失,為何未得宗主國蒙古的裁決許可便妄自廢立國王,速速上奏詳情。問了詔使才知道,郭汝弼在入朝蒙古途中鴨綠江畔的靈州遇上了從蒙古歸國途中的太子諶,實在無法隱瞞,就將國內發生的事告訴了諶。那是七月二十四日的事。諶立刻折返,于月末進入燕都,將祖國發生的事情奏報忽必烈,請求援助。于是忽必烈才派詔使前往江都。

李藏用受林衍之托,前往蒙古入朝,以化解忽必烈的怒火,并平息事態。

“臣原本就不受忽必烈待見,上次入朝時候也是如此,忽必烈始終沒對我笑過,只是下令造船和征兵而已。這是決定國家命運的重大時刻,我很樂意出使蒙古,但希望這次能派金方慶前去。金方慶和臣不同,忽必烈很愛惜他的人品,對他總是不吝贊美之詞,我自己都聽過好幾次。如果是金方慶說的話他應該會信的。”

李藏用說道。李藏用想的是,入朝蒙古是件大事,最好讓金方慶承擔,自己要留在江都。因為離開元宗左右總讓他感到不安。

于是事情很快就定下來了,由金方慶和蒙古詔使一起前去蒙古上奏表文。表文內容與之前郭汝弼所要奏告的基本一致。

金方慶九月初離開江都。此表文的返詔由詔使赫德于十一月十一日帶至江都。其中提到,讓元宗兄弟和林衍入朝,忽必烈自己要聽取事情的原委,之后作出裁斷。同時,還宣布了蒙古將要出兵高麗一事。

——因爾國權臣擅行廢立,特遣國王頭輦哥等行中書省事,率兵東下,撫定爾國,惟首是問,自余吏民不及一所,惟爾有眾[45],皆當安堵如故。

李藏用最害怕的事寫在了詔書中。蒙古想要干涉高麗的內政,想讓自己的軍事實力發揮作用?!奥时鴸|下”應該是說國境或是離之稍遠的東京一帶集合待機吧。要阻止蒙古出兵,就要先消除蒙古出兵的理由,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那就是,要解決好元宗的復位問題。

李藏用想讓蒙古詔使赫德勸林衍安排元宗復位。林衍也正因意識到自己的立場正變得越發艱難而焦慮萬分。如果蒙古軍當真出兵,自己就難辭其咎了,他想必很清楚這一點。

因此林衍會乖乖聽從蒙使赫德而不是別人的建議。作為造成這一事態的責任人,林衍既倔強又好臉面,就算身邊有人去勸他安排元宗復位,估計他也不會答應的。

在蒙使每次來到江都都會住宿的宮城內的驛館里,李藏用拜會了赫德。在赫德作為最初赴日的使節離開江都時,李藏用曾給他呈遞過書信,從那之后,對于這個腦滿腸肥、不拘小節、行事魯莽的人,他都懷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赫德的行動實際上違背了忽必烈的意志,當然應該被問罪。但不知道他是怎么辯解的,居然還是多次作為使者被派到高麗來,還被再次選作了遣日使,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人物。不知怎地,赫德每次都是在高麗處于困境時現身江都。在江都人的眼里,赫德是最了解高麗國情的人。

李藏用把自己拜訪的目的告訴了赫德,請他助一臂之力,以化解高麗目前所面臨的困境。赫德考慮了片刻,終于簡短地說了幾句表示應承,說這事就這樣吧,然后又立刻轉移了話題。他說自己是蒙古人,無法從外表上看出高麗人的性格,于是就根據他們來自何方來大概判斷其性格:“東北面(咸鏡道)的人是‘泥田斗狗’,西北面(平安道)的是‘猛虎出林’,交州道(江原道)的是‘巖下石佛’,西海道(黃海道)的是‘石田耕?!?,京畿道的是‘鏡中美人’,忠清道是‘清風明月’,慶尚道為‘泰山喬岳’。全羅道為‘風前細柳’?!惹氨粴⒌慕鹂∈俏骱5莱錾?,他的一生就好像是耕種石田的老牛。林衍是西北面出身,如猛虎出林。他殺了金俊,廢立國王。金方慶來自慶尚道,就好像是泰山喬岳,是這個國家的基石人物。宰相是京畿出生,是鏡中美人?!?

說到這里,赫德哈哈大笑起來。這番話或多或少讓人覺得云里霧里,但在李藏用看來,赫德這個人委實不可小看。

他看待高麗人的眼光確實毒辣,該看到的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藏用自己被他說成是“鏡中美人”,想必是對他的有心無力表示遺憾,有意無意地諷刺李藏用在林衍廢立國王一事中所起的作用。既然能主動前來和自己商討元宗復位的問題,為何當初在林衍舉事時沒有干掉他呢?

“確實是鏡中美人,慚愧慚愧?!?

李藏用說道。

“元宗復位一事,老身就不辭辛勞地入朝蒙古去拯救高麗國運了。而高麗國王已經蒙召,遲早也要入朝的,我和‘泰山喬岳’金方慶都不在場,屆時就拜托您了?!?

他懇求赫德。

或許是赫德的勸解奏效了,林衍終于把淐從王位上拉了下來,又安排元宗復位了。這是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事。四天之后的二十七日,肩負著向忽必烈上奏元宗復位及入朝一事的使命,李藏用離開了江都。元宗剛剛復位,還不能離開江都,因此其入朝最早也得過了十二月中旬。這是李藏用第三次進入蒙古,和前兩次相比,他所肩負的使命更艱巨了。必須上奏忽必烈說高麗國內已經恢復和平,阻止詔書上所說的讓頭輦哥東下入國一事發生??傊M快見到忽必烈,讓他撤回出兵命令。

李藏用晝夜兼行。沿著國土北上不久,老宰相就聽說在北邊發生了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西北面兵馬使[46]書記官崔坦以誅殺林衍為名謀叛一事已傳至江都。崔坦說服三和縣的李延齡,唆使龍崗、咸從、三和等縣的民眾,很快集合起一股很大的勢力,殺了咸從縣令[47],趕跑大同江口附近椴島上的留守司[48]長官,又捉住西京留守殺掉,之后一路北上,殺了龍州、靈州、鐵州、宜州、慈州等西北部各城的長官,之后便銷聲匿跡,如今身在何處不得而知,沉寂得令人毛骨悚然。他起初曾叫囂進攻江都,但那只是招攬百姓的名目罷了,從其動靜來看,絲毫沒有要攻占江都的意圖。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叛亂事件,李藏用還不至于那么震驚。當然從江都也派來了鎮壓部隊,但由于崔坦銷聲匿跡了,所以江都方面只把這次北方事件單純看作一次騷亂事件而已。但崔坦事件并非那么簡單。

接近西京(平壤)時,李藏用在所到的各個農村中看到到處都貼有告示,說是為了把高麗人民從生靈涂炭之苦中拯救出來,皇上的軍隊就會到來。圣軍不久也會來的。三千蒙軍不日即將越過國境。這三千救濟軍接受皇上的命令,現在已經到了鴨綠江畔?!媸旧蠈懙梦寤ò碎T,但每件事情都不可能實現。赫德攜來的忽必烈詔書中雖然寫有國王頭輦哥率兵東下、平定高麗國等文字,但這多半是恐嚇性質,此時離蒙古入國應該還有一段時間。李藏用本身就是為了使出兵命令撤銷而正朝著燕都飛奔。此時貼這種布告就意味著這一帶有內通蒙古、歡迎其入境的勢力存在。當然只能是崔坦和他的同黨了。

李藏用自出生以來還沒這么震驚過。崔坦十月初作亂,從那之后消息就斷了,一直到今天,近兩個月的日子過去了。其間,這一帶的叛亂者都在策劃什么陰謀呢?還有,現在他們身在何處,正在做些什么呢?過了西京后一直到鴨綠江畔,每個村子中都貼有同樣的告示,既沒有高麗的地方守備軍兵,也看不到任何像是崔坦一伙的士兵的身影。城市和村落全都過著平穩的生活。冬天迫在眉睫,百姓們都在忙于為過冬做準備。每進入一個城市或是村落,李藏用都會問當地的居民們最近此地是否有事發生,但所有人都對此一無所知。之前在這里的地方官衙的差役、還有守備的軍兵們在崔坦之亂之后全都舍棄衙門,跑得無影無蹤了,官衙和兵舍全都空了。而居民們對此都毫不關心,只顧埋頭于自己的生計。

李藏用心懷忐忑地渡過了鴨綠江。渡船行到義州和對岸的婆娑府中間時??吭诹诉|代所造的大富城所處的河中島上。在這里,李藏用又聽說了一件事。那就是,崔坦為了進入蒙古而來到了島上,會見了要前往高麗的蒙古使者脫朵兒。之后脫朵兒便放棄了高麗之行,從島上直接折返了。崔坦也放棄入蒙,直接返回了高麗。李藏用意識到自己之前所懷著的不安不再朦朧含糊,而是形成了一個輪廓。莫非崔坦作亂之后,為保持自己的勢力,正在尋求蒙古出兵?在他和脫朵兒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諒解。李藏用想到這里,不禁大叫了一聲:

“不!”

船中二十多名隨從都不禁往他這邊看了過來。那是他對自己正思考的事進行的突然且斷然的否定,是他不禁脫口而出的否定表達。事情沒那么簡單!李藏用那瘦得枯樹一般的軀體痙攣似的劇烈抖動著,想停也停不住。他恍恍惚惚站起身來,被身邊的侍者們一把抱住。船開到江中,在波浪的相互撞擊中,順著水流以驚人的速度奔馳。李藏用看著略顯蒼黑的河面,拼命地想要把襲上心頭的想法驅散。但它還是執拗地縈繞著。莫非崔坦是要把掌控在手中的北部地區全都歸附給蒙古?如果只是請蒙軍出兵的話,那北方各個村落中所見的那種告示是毫無必要的。那些文字不可能是為了歡迎蒙軍前來誅殺林衍的。它一定是和與那片土地相依為命的百姓們密切相關。

李藏用只想盡快到達對岸。只要進了蒙古人的勢力范圍,或許事情也就明朗了。但抵達婆娑府之后,事情仍未明朗。那里也有各種種族的百姓在荒涼的原野上守著小塊耕地生活,他們看上去和這件事毫無關聯。一行人從早到晚都在馬背上顛簸,除了午飯時間之外,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讓馬停下來歇歇。隨從們很擔心李藏用的身體,勸他哪怕休息一天也好,但李藏用沒有答應。

進了東京(遼陽)之后,街上到處都是兵馬,混亂不堪。明顯是高麗人的年輕人們身著兵服三五成群地聚在街頭巷尾。有像是在服兵役的人,也有從中脫離解放出來、漫無目的四處游蕩的人。這些都是歸附了蒙古的高麗人中被征作士兵的年輕人。除了這些士兵以外當然還有為數眾多的蒙古兵。根據街上的傳聞,出兵三千的命令已經下來了,那些士兵們都是在這里待機的。但怎么看也不像只有三千人的樣子。還有人說,一個月以前頭輦哥、趙璧等被已被任命為東京的行中書省事[49],已經來到鎮上赴任了,關于擔任軍隊指揮的武將眾說紛紜,有人說是抄不花,也有人說不是抄不花,而是蒙克多等等。還有人說先前來赴任的軍隊指揮者和最近剛來的頭輦哥、趙璧等人關系不洽,導致每次的命令都不盡相同。但這個鎮具體是由什么樣的武將在指揮什么樣的軍隊,實際上誰也不清楚。

進入東京當夜,李藏用聽說金方慶也在這鎮上,于是四下派出使者,但最后也沒找到他的住所。只要跟金方慶見了面,事情多多少少都會有所了解的,另外也能知道自己進入燕都之后應該怎么做,但李藏用的這一心愿并沒有達成。

李藏用在東京住了一晚,第二天凌晨就出發了。十二月十五日進入燕都后,他立刻前往太子諶的驛館,在那里見到了憔悴得快要認不出來的諶。

見到諶之后,李藏用終于知道了,渡過鴨綠江時在船上向自己襲來的那種不祥的念頭現如今已經不僅僅是個念頭,而是事實了。崔坦竟然想讓高麗北部,即北界五十四城、西海六城的軍民全都歸附蒙古,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目前還不清楚忽必烈對此將會作出何種決斷。諶說,忽必烈要發兵高麗誅殺林衍,正讓蒙古兵在東京待機,他行事一向謹慎,對于叛亂者崔坦提出的要求,他不太可能會接受。李藏用卻不這么認為。因為忽必烈是以林衍擅自廢立國王為由出兵高麗的。這其實有點小題大做。忽必烈的目的不是要妥善解決高麗的王位繼承問題,而純粹就是想出兵高麗。這樣的忽必烈,就算崔坦心懷不軌,但身為此地實際的統治者,他主動提出要讓高麗北部一帶的國土歸附蒙古,忽必烈又怎會不接受?李藏用沒有把自己的這一想法說出來。這樣會造成恐慌,也很不吉利。

李藏用辦理了謁見忽必烈的手續。既然自己是來上奏元宗復位和入朝事宜的高麗使臣,想必很快就得蒙召見了吧,他想??梢馔獾氖?,他接到了要通過中書省[50]上奏的指令。李藏用立即照辦,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而忽必烈那邊也沒有發來新的指令。

這是進入燕都以后才知道的事情了——進駐高麗的部隊依舊駐屯在東京,并沒有進軍高麗,這是因為太子諶對忽必烈提出了請求。請求的主要內容是:在元宗入朝、高麗國內形勢明朗之前,希望蒙古軍暫緩進駐高麗。諶孤身一人留在蒙古,為解決祖國直面的問題而孤軍奮戰。但隨著李藏用的入朝,事情已經明朗。國王廢立的問題解決了,元宗入朝一事也已確定。李藏用本想面見忽必烈,正式上奏此事,讓忽必烈撤銷派蒙古軍進駐高麗的命令,但既然沒有獲準謁見,也就無法實行了。忽必烈既然異常關心高麗國內的紛爭,那就理應盡快安排引見李藏用的,但他居然不這么做,對此李藏用百思不得其解。他內心隱隱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述的不安。諶自己也再三請求面見忽必烈,但忽必烈總以政務繁忙為由沒有作出批復。

李藏用進入燕都幾天后的十二月十九日,元宗離開江都入朝蒙古。一行人約七百人,蒙使赫德亦同行。留守期間的政務都交由諶的弟弟悰代為處理。林衍也被忽必烈要求隨元宗一同入朝,但林衍卻沒有加入。既然元宗已經復位,忽必烈要求入朝的命令也就沒有什么意義了,這是林衍的想法,也是他的解釋。當然,他很害怕入朝蒙古。在高麗政府內部,并沒有人勸林衍入朝。他在國王廢立一事上遭受了沉重的打擊,這來自忽必烈施加的壓力,而在高麗內部,他依然掌控著名為三別抄[51]的江都特別警備隊。對現在的林衍來說,他就像一只受傷的野獸,誰也不知道在形勢變換之下他會做出什么事來。

元宗一行離開江都當天就到了開京,當夜就住宿于此。

在開京的臨時行宮里,他度過了難熬的一夜。第二天二十日,他意外地見到了忽必烈派來的詔使。一行人只得改變行程,又在開京多停留了一天。詔令和之前有所不同。那是給高麗叛亂者崔坦下達的,同時也發到江都君臣手中。也就是說,忽必烈這次是給崔坦下的詔令,卻要讓江都君臣也都了解,于是相同內容的詔書就被帶到了這里:——高麗國龜州都領崔坦等及西京五十四城、西海六城軍民等,近崔坦奏高麗逆臣林衍遣人誘脅眾庶及其妻子,俱令東征。且曰:“若不從令當戕害?!睜柕葘徠漤樐娌粡谋泼{,剿誅逆黨,以明不貳,其義可尚。今坦已加敕命,自余吏民別敕行中書省,重為撫護,惟爾臣庶,仰體朕懷,益殫忠節。

元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顫抖的雙手接過詔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崔坦一伙人叛亂之后,為保全自己的勢力而請求蒙軍來援,此事元宗通過入朝途中的李藏用派回江都的使者已經獲悉了。但忽必烈竟會滿足一個叛亂者提出的要求,這他做夢都沒想過,所以這件事一直沒放在心上。

但從這封詔書來看,事態遠不止如此。給崔坦及其同伙的這封軍功狀,其言辭讓人不寒而栗。顯然叛亂的崔坦殺了自己的長官,以西海、北界六十座城向蒙古提出內附,忽必烈接受了他的請求,于是才有了這封詔書。忽必烈表示從今以后會對新納入自己領土的西海、北界的軍民多加撫護,故要求他們務必盡忠??梢钥闯?,這封就是最原始的那份詔諭。

“今坦已加敕命”的意思是,他還另外給崔坦下發了別的詔敕,滿足了他的愿望?!白杂嗬裘駝e敕行中書省,重為撫護”,當然就是讓新附的軍民們明白他們由誰管理。至于“惟爾臣庶,仰體朕懷,益殫忠節”這一措辭,則是要明確高麗人民和忽必烈之間是明明白白的君臣關系。

元宗立即給忽必烈寫了奏文,并委托使者先行趕路。

——予全蒙大造,佇覲天庭,已于今月十九日上途,猖獗奔走。近者小邦邊民,嘯聚西都,多殺守令,欲逃其罪,至以貝錦之辭冒黷上朝。凡其情狀,驗取節次先行使介言說,辨其曲直,縷達天聰,益加護恤,永使殘邦無失其民,萬世供職,是所望也。[52]

奏文的措辭多少有些過激。元宗數次訂正,但越是修改措辭越顯激烈。于是決定采用最初草擬的奏文。

了解這一事態之后,赫德提出和先行的使者同行。赫德這么做是想為元宗盡微薄之力。在蒙使的眼里看來,忽必烈的這一詔旨也欺負高麗太甚了。

元宗一行人在二十一日離開了開京。離開開京后每天都下雪。一行七百人排成一長列,沿著白茫茫一片的雪原往北走去。因受到風雪所阻,行程極不順暢,二十七日總算進入了西京。自從過了西京之后,元宗的心情開始漸漸平復。忽必烈所下的詔敕并非在責怪自己入朝遲緩。他之前也接到過忽必烈怒氣沖沖的過激的言辭,責怪高麗沒有盡到作為屬國職責的詔書。但是,當自己詳細地訴說高麗疲敝的國情,請求延期履行職責時,不也當即獲得他的同意了嗎?如今情形相似,只要自己吐露真情,表達訴求,他肯定也會接受的。

忽必烈就是這種人。想來,自己這邊也不能說毫無過錯。先前派了金方慶去,但金方慶是為了向忽必烈解釋國王廢立一事而派出的使者,與其說是自己,不如說是林衍派出的使者。金方慶當然無論在何種場合下都不會危害國家的,但是對于金方慶,忽必烈原本就不認可。而作為上奏復位情由的使者,忽必烈以前就沒有對李藏用抱有什么好感?,F在想想,這種情況下,李藏用并不見得是合適的人選。而太子諶在事發之前就已入朝,現在還住在蒙古,他對此事的原委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忽必烈最信任、最有好感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如果自己先行入朝的話,就不會出現像今天這樣混亂的局面了。

沒這么做是高麗的不幸。但現在還不晚,元宗想,忽必烈是給崔坦下了敕令,但實際情況是,他不是還沒有把一兵一卒派往高麗嗎?

——干戈相交的舊時代已經結束了。今后兩國保持友好關系,永遠親如一家地和睦相處下去。

元宗忘不了十年前相遇時忽必烈那溫和的臉色。他至今還能清晰回憶起聽到忽必烈話語時心底涌上來的感動。

一行人在大晦日(三十一日)那天到達了清川江畔的博州。這一天,元宗迎來了身處東京(遼陽)的李藏用、金方慶二人派來的使者。他不知為何二人還在東京,但能在進入燕都之前見到二人讓他感到無比高興。

但正是由于是這兩位重臣特地派出的使者,他們攜帶來的文書上寫的內容才更顯非同小可。文書的主要內容是說,崔坦一伙乞求李延齡派兵,對此,忽必烈決定讓蒙將頭輦哥率二千名軍兵前往,此命令已經下達到東京的行省[53]。頭輦哥現已身在東京,正為進駐高麗做準備。希望元宗即刻派遣急使求見忽必烈,阻止此事發生。

當晚,元宗就給忽必烈寫了信函。在他下榻的寺院的某間房里,深夜依舊還亮著燈,許多人進進出出,很是繁忙。

元宗和一行人的三名高官商議之后,才寫了要呈交忽必烈的奏文,最后還把收件人改為了中書省。

——“今聞小邦叛民崔坦等馳告上朝,托以京兵欲侵,請送天兵二千許遮護,而帝決已到行省矣,是事不難別白。

予早知其叛,而不一問罪者,以其投附上朝也。今既上途空國,而誰肯以兵來侵。待臣近觀龍顏,仰奏一言,然后遣兵未晩也。安有國君躬進帝所,而兵入其境,百姓驚動者乎。

伏望諸相國閣下以此情狀具奏天聰,憫予父子勤王之懇,扶護始終?!?

對高麗來說多災多難的至元六年就要過去,明天就是至元七年(西歷一二七〇年)、元宗十一年的元旦了。元宗讓負責呈遞文書給中書省的十幾名使者騎馬先行,之后開了一個簡單的新年賀宴,等這一切結束之后,立刻朝燕都進發。

今年這一帶積雪很少,但雪依舊每天都在下,寒風徹骨,人馬都疲憊不堪。一月五日,元宗把一行人分為兩隊,壯者百人編隊先行,元宗自己也加入其中。

一月九日傍晚時分,元宗和李藏用、金方慶等數十騎人馬在茫茫雪原之中會面。他們是為迎接元宗而從東京趕來的。出迎的騎兵隊分列道路兩側,待以元宗為中心的隊伍一穿過其間,他們就匯入元宗的隊伍后面。李藏用和金方慶也騎馬跟在元宗隊伍后面,但在元宗命令之下,二人立刻打馬前行,和元宗并駕齊驅。有好一陣子,主從之間一言不發。

李藏用是十一月二十七日離開江都的,所以這是元宗時隔四十多天與李藏用會面,而金方慶是九月離開的江都,兩人是四個月以來首次會面。相互間要說的話堆積如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們各自在不同的場所、從不同角度目睹國家動蕩,自己也隨之心潮澎湃。

“現在應該怎么辦?”

這是從元宗嘴里說出來的第一句話。

“盡快趕去燕都,面見忽必烈。還不晚?!?

金方慶用手掌擦了擦自己被雪潤濕的臉說。

“面見忽必烈能阻止他出兵高麗嗎?”

“無論如何都要盡力阻止。如果蒙克多軍隊進駐高麗,那么高麗北部一帶就成為蒙古的直轄地,高麗就要喪失自己的版圖了。蒙克多軍接受東征的詔令來到了東京,正等待著最后的出征命令。命令隨時可能在今天或是明天下達,事態十分緊迫,之所以拖到今天都沒下達,是因為太子一直在懇求等待我王入朝,忽必烈也不好斷然拒絕。忽必烈現在就是想進駐高麗,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此事無論在誰看來都不合情理。利用崔坦請求內附一事,以討伐林衍為名進駐高麗,這顯然屬于侵寇。我王面見忽必烈之后,如果以理相訴,忽必烈也不能胡來,只能收回進駐高麗的成命。因為誰也不能顛倒黑白,把河的上游稱為下游?。 ?

金方慶說道。他并不像往常那樣磕巴,想表達的地方都表達得很清楚。金方慶不認為此次事件是因為忽必烈誤解高麗發生了不祥事件,說到底就是要以林衍的國王廢立事件和崔坦之亂為由進行侵略。但忽必烈也不能無理地反駁太子諶的訴求,所以只要元宗和他會面了,或許事情就得到解決了。

李藏用沉默不語。元宗感覺老宰相的軀體又瘦小了一兩圈。他想對李藏用說點什么,但李藏用只是一味搖頭,表示自己不認同金方慶所說的話。他說道:“要做好心理準備。我覺得忽必烈是想等我王到燕都會面之后再發兵高麗。忽必烈這種人,一旦決定了就無論怎樣都會做下去,這次怎會有例外?出兵的理由怎么都能說得通的。但就算大同江以北的地方被并入蒙古了,也不能收服當地的高麗人的心。而且大同江以北只不過是高麗國土的幾分之一而已。就算高麗喪失半數的國土,哪怕喪失了三分之二,只要高麗的國名之下還有半寸土地,總有一天它們都會回到一起的,不可能抹殺原本存在的高麗?,F在我們既要做好以防萬一的準備,也要做好心理準備,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能氣餒?!?

他的話語表明,他認為最糟糕的事情一定會發生的。

“李藏用啊,你在哭嗎?”

元宗問。李藏用的臉濕了,元宗并不知道那是被淚水打濕還是被雪花潤濕的。

“為什么要哭?這點小事有什么可哭的!我李藏用會把眼淚留到真正需要哭的時候。”

李藏用說著,就像先前金方慶那樣用手掌抹了一下臉。

兩天后的十一日,元宗一行人進入了東京(遼陽)。東京城內外都被兵馬淹沒了。時任東京行中書省事的頭輦哥、趙璧等武將們各自率兵駐扎于此,另外,接到了出征高麗的命令的蒙克多也正率領準備完畢的軍隊蓄勢待發。詔書上說進駐高麗的兵力為二千人,但蒙克多所率部隊絕不止這些數。單是以歸附蒙古的高麗人編成的部隊就超過二千,再加上蒙古兵組成的部隊,數字要遠超二千。

在最初集結至東京的命令下達到蒙克多軍隊的九月,金方慶就被命令和蒙克多軍一道轉移至東京,從那之后就一直留在這里,而蒙克多軍的兵力連金方慶也不清楚。部隊不斷地轉移。有從東京撤到后方的,相反,也有從后方進入東京的。為什么要這樣不斷地替換隊伍呢?金方慶不得而知。

蒙古的領導層讓金方慶和蒙克多一道留在東京,恐怕是想讓這個高麗將軍在進駐高麗時充當參謀。李藏用似乎也是因同樣的目的才被轉移到了這里。

元宗在東京住了一晚,第二天十二日就離開了東京。李藏用、金方慶也想隨元宗同行,于是向行中書省奏請,但未獲批復。元宗一行朝著燕都一路進發。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到燕都的道路如此遙遠。想到太子諶此刻或許也正一日三秋、望眼欲穿地盼著自己到來,他便無暇顧及在馬背上顛簸的辛勞了。

元宗還沒有放棄只要見到忽必烈就一定能打破困局的想法。這一點和金方慶類似。他不愿像李藏用那樣撇開忽必烈去考慮問題,而且這種情況下這么想也無濟于事。

在離開東京第五天的下午,一行人與一隊蒙古軍擦肩而過,他們的行進方向與一行人相反,正往東邊趕去。有騎兵,有馬拉著車的運輸部隊,也有徒步的士兵。士兵們急著趕路,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和往日截然不同。軍隊不止一支。

一支軍隊剛消失,別的軍隊又過來。元宗一行人不得不因此不時避讓到道路兩旁。他只覺事非尋常,但又不能向行進中的部隊開口詢問他們要趕往何處。

那天元宗一行很晚才抵達一個村子宿營。從村里一個長老那里聽說,白天那些軍隊之所以遷移,是因為讓蒙克多軍隊進駐高麗的命令最終下達了。如果這是真的,那么蒙克多軍今天就是要離開東京趕往高麗了。而白天與元宗等人擦肩而過的、洪水一般往東開進的那幾支部隊,要么就是等蒙克多出征后輪換駐防東京的部隊,要么就是和蒙克多軍一樣要進駐高麗的部隊。

一切都太遲了。眼看還有十天左右就要進入燕都了,可是忽必烈就等不及了,已經下令出兵了嗎?如果是這樣,那么不得不說,別說金方慶了,就連李藏用所設想的也過于天真了。在一家民宅的一間房中,元宗幾乎徹夜未眠。他熄掉蠟燭,呆坐在暗夜之中,心里一個勁兒地祈禱長老所說的都是錯的。

第二天從一大早開始,一路上也和很多隊伍擦肩而過。

每遇到一支部隊,元宗都要派侍從到該部隊的長官跟前去。

長官們說的話都一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可能到了東京后會有新的命令下來,走一步算一步。一行人這一天給東進的部隊讓了好幾次路,為此不得不長時間停留在村子里。

直到一月末,元宗一行才進入了燕都。這比原定計劃晚了十多天。從一月下旬起,天氣就很惡劣,暴風雪的日子很多,有些日子完全被堵在村里,一步前進不了。就算不是天氣原因,每天也會被東進的部隊拖住行進的腳步,有時大半天都只能待在村中。

終于要進入燕都的那天早上,忽必烈派來了使者。在一個小村子中的寺廟中的一間房里,元宗接見了使者。使者是洪茶丘。這是時隔十年之后元宗再次見到洪茶丘。當時在燕都,他是前來報告元宗的父王高宗死訊的使者,想到這里,他發覺洪茶丘已經長大得快要認不出來了。當時他才十六七歲,而現在,臉上那種稚氣完全消失了,現在的他,已經是一個相貌堂堂的青年武將了。他肩膀寬闊,眼睛清澈,眉清目秀,聲音平靜。但這種外表給人的感覺比過去更加冷漠。

在看到對方第一眼的瞬間,元宗就有了一種預感,那就是,這次從對方嘴里說出來的絕不會是什么好話。

洪茶丘帶來了忽必烈給高麗君臣的詔書。相關信息已經由別的使者攜往江都了,說完之后,他把詔書放到了元宗的面前。

——朕即位以來,閔爾國久罹兵亂,冊定爾主,撤還兵戍,十年之間,其所以撫護安全者,靡所不至。不圖逆臣林衍自作弗靖,擅廢易國王禃,脅立安慶公淐,詔令赴闕,復稽延不出,豈可釋而不誅。已遣行省率兵東下,惟林衍一身是討。其安慶公淐本非得已,在所寬宥。自余脅從詿誤,一無所問。

詔書的日期是一月十七日。讀完詔書,行過禮,元宗就把它裝入了盒中。詔書中提及了發兵討伐林衍一事,但北界四海的內附問題根本沒有涉及。為了討伐林衍一人,就需要那么龐大的一支部隊進駐高麗嗎?

元宗詢問洪茶丘崔坦內附一事,洪茶丘立刻回答道:“帝嘉其忠節,已經準其所乞?!?

“那他所乞的是什么?”

“北界、四海的六十城?!?

“那又準了什么?”

“準其以慈悲嶺為界的北部一帶內屬。決定改西京為東寧府。負責奏報此事的使者已經從燕都出發了?!?

元宗拼命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一切都完了。就算明天見到忽必烈,蒙古兵也已經進入了高麗,慈悲嶺以北已經被納入了蒙古的版圖。這個不祥的年輕使者留下像虛脫了似的癱坐在地的高麗國王,離開了。

一月的最后一天,元宗進入了燕都。比元宗一行晚幾天離開東京、一直匆匆追趕的李藏用也在這一日進入了燕都。

蒙克多軍離開東京,雖名義上是要誅殺林衍,而實際上是為了占領高麗北部。金方慶也被命令和蒙克多軍同行。不知為何,李藏用被解了任,身份完全自由了?;蛟S他是因為高齡以及健康狀況不佳才遭到這種待遇的。李藏用和金方慶告別后,緊隨在元宗一行之后再次進入了燕都。按照中書省的安排,元宗被分到了位于都城中央那壯麗的王宮一角的某家驛館,其他人則被分到位于城內西北部的寺院街上的宿舍里。

第二天,元宗在王宮大極殿拜見了忽必烈。一行人中,以李藏用為首的數名重臣獲準和元宗一同拜謁忽必烈。這次會見是禮節性的、形式上的,很短時間內就結束了。忽必烈就林衍廢立國王一事詢問了元宗和其他兩三個人幾句之后,似乎不太關心,在回話的人說完之后只是向對方點了點頭,自己沒說什么。元宗匯報說自己復位之后國內事態基本平復了,忽必烈對此也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表示基本上都清楚了。然后,又反復說了一些類似于如果有什么愿望就上書給中書省,不用客氣,想做就做之類的話。

對元宗而言,包括這次在內,忽必烈無論如何看上去都不像是一個苛酷的統治者。實際上在忽必烈的命令之下,高麗正遭受著讓人難以置信的、毫無道理的侵略,但元宗一直有一種想法,那就是,這其中或許是出了什么差錯,不久之后一切都會恢復如初的。像忽必烈所說的那樣,只要上書給中書省,一切事情都會迎刃而解的。一定是的。否則,忽必烈怎么會以這種態度接見自己?忽必烈溫和的面龐和身上散發的魅力和以前沒什么兩樣。只是明顯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此時的元宗五十二歲,忽必烈五十六歲,元宗更為年輕,但任誰看上去都不像。元宗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老,老年的陰影正悄悄地靠近他,而忽必烈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仿佛正值壯年,精力充沛。

短暫的會見結束了。從忽必烈面前告退之后,元宗和李藏用在元宗驛館的一個房間里進行了一場只有兩個人的會談。元宗征求李藏用的意見,問他,如果上書給中書省,索還崔坦獻上的六十城,這樣事情或許會有所改觀,只是不知該怎么做?李藏用說,原以為這次在我王進入燕都拜見忽必烈之前,蒙古無論如何是不會出兵的,但現在看來自己的想法還是太天真了。忽必烈在知道我王不久就要進入燕都之后,并沒有稍作等待,立即就發兵了?;蛟S這就是善于用兵的將領的做法。對于這樣的忽必烈,現在就算想索還六十城也沒用的。何止是六十城,忽必烈肯定是想把整個高麗都據為己有。但也不是毫無辦法。那就是,高麗要順著蒙古領導人的意思,將計就計,主動表明自己真心想成為其屬國,顯示甘心把命運交到對方手里的態度。

“乞求公主下嫁太子也是一個辦法。關于舊京出排一事,奏請若干士兵相助也是一個辦法。目前只有這兩個辦法。如果能獲準公主下嫁,那太子和忽必烈就是父子關系,我王和忽必烈也就有了關系,忽必烈也不能對我王所管理的國家做出荒唐的事情了。還都一事也能仰仗忽必烈相助,同時也能證明我們沒有二心。這樣一來,關于北界西海六十城返還一事,或許忽必烈也能通融了。老朽李藏用目前也只有這等小智慧了。”

李藏用說道。元祖立即跟諶商議,諶也同意李藏用的提案。當晚,諶和李藏用便起草了上書給中書省的文案。李藏用和往常不同,他反復斟酌上奏文案,總感覺心里有些不安。現在的他,對自己做的事情也失去了充分的自信。

四日,諶和李藏用二人所寫的上奏文被送到了中書省。

幾天之后,元宗又再次通過中書省提起了北界西海六十城的還附問題。

過了大約兩天之后,永寧公綧、洪茶丘二人攜帶忽必烈的回函來到了元宗的住所。洪茶丘的父親洪福源為永寧公綧進讒言所殺,所以對洪茶丘來說,是他的殺父仇人?,F在兩人都成為了管領歸附軍民總管,分管東京和沈州的高麗人,但顯然兩人相互之間沒有任何好感。這次一起作為使者前來,這讓元宗父子和李藏用都覺得不可思議。洪茶丘起初就像是一個公證人一樣站在旁邊等著,而□則擔當著使者的角色,是忽必烈的代理人。

“按照韃靼(蒙古)的習俗,也有通媒合族一說。如果是誠心結交的話,怎能不許。不過,如今爾等是因其他事由來到我國。不如盡早還國撫民。公主的事情這次暫且不提也罷?!?

席間坐著元宗、諶、李藏用三人。元宗和諶深深地低著頭聽□說話,而李藏用則備受煎熬,他以屈辱和悲憤的心情看著□。如果這是親口從忽必烈嘴里傳出來的話還能忍受,從曾經作為高麗的質子前往蒙古、現在對本國完全不懷好意的人的嘴里說出來,這讓他難以忍受。李藏用對于自己的愚蠢感到十分氣惱。眼下忽必烈根本沒必要把公主許給高麗太子。因為,就算不把公主給高麗,他不是照樣能穩步推行對高麗的政策嗎?

接著,洪茶丘站起來說道:

“上書中書省索求兵馬一事,陛下已經應允,最近就會派出頭輦哥作為殿后軍了。”

是替忽必烈說出那番話的,而洪茶丘則是以自己的語言說的這番話,多少讓人感覺委婉。

李藏用臉色煞白。這算是好事嗎?本來是為了順利還都而索要若干士兵的,現在忽必烈卻要安排兵馬進駐江都。

“其他的呢?”

李藏用替元宗問道。還剩下六十城還附的事情沒說呢。

“其他好像沒有什么回復了。”

洪茶丘說道。

“辛苦您了。對于陛下的話,我們多少還有點疑問,那就改天再上奏,再聽聽陛下怎么說吧。”

李藏用說完站起身來。他只想盡快把這兩名使者送走。

永寧公綧和洪茶丘剛走,李藏用就跪到元宗和太子面前,對自己的獻言給國家帶來的災禍請罪。元宗和諶一時之間也無言以對,過了一會才終于開口說道。

“我們所奏請的事情一定沒有被傳達給忽必烈。如果是原樣傳到忽必烈那里的話,不會這樣的。”

元宗說完,諶也表示同意。李藏用當然不同意。所有的事情毫無疑問都是忽必烈的意思。

第二天元宗上書請求撤回頭輦哥出兵的命令,取而代之的是,請求派遣達魯花赤。達魯花赤是司政官,這和派遣兵團并沒有關系。

——若前后大軍到國,則恐百姓驚竄,抑供憶難支,也請停后軍,且大軍留屯古京(西京),毋令越境。

對此,忽必烈沒有答復。十二日元宗和諶被召到王宮覲見忽必烈。元宗和諶被帶著穿過長長的回廊,鉆過幾個門口,沿著鋪得很整齊的地毯直接走到忽必烈的住所。街上有積雪,但宮城里卻一點也沒有。地毯兩旁排列站立著全副武裝的弓箭兵和長槍兵。從太極殿的廣場開始,穿著品服的文武百官分列成三列,一直持續到太極殿里。元宗父子還從沒有像這樣謁見過忽必烈。對于元宗和諶來說,這些天的忽必烈像是忽然成為了一個巨人。他看上去比平時心情要好,總是笑瞇瞇地說話,但元宗和諶又不能總是直勾勾地盯著忽必烈看。他們把頭低了下來。忽必烈給元宗賜了禮物,命頭輦哥派護送他們即刻回國。元宗和諶在忽必烈面前一句話也沒說上。元宗以前是可以和忽必烈自由交談的,可這次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為什么會這樣?元宗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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