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風濤(天狗文庫—井上靖文集)
- (日)井上靖
- 11099字
- 2020-03-18 15:57:24
高麗[1]太子倎因要前往蒙古入朝而攜帶降表離開江華島,是西歷一二五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的事。其實本應由倎的父親高麗王高宗[2]前去入朝——蒙古方面也一直這么強硬要求,但高宗時年已六十八歲,年老體衰,加之在與蒙古軍持續多年的抗爭中早已心力交瘁,身體已如風中殘燭,因此只能由太子倎替父前往。
倎率領參知政事[3]李世材、樞密院副使[4]金寶鼎等四十余名隨從,一大早便出了內城的北門,在蜿蜒于小丘陵之間的泥濘道路中行進了大約十多里,終于來到了島北端的山里浦,由此乘船進入了漢江的河口。江華島和本土之間的水域以這一帶最為開闊,漢江的水流與海潮交匯于此,兩岸之間翻涌著墨綠色的波濤,遙遠的對岸隱約可見。與此相反,島的東海岸與本土則完全是一衣帶水、呼應可聞的距離。蒙古軍每年入寇至開京附近時,都會登上位于水域最為狹窄逼仄的文殊山,隔江俯瞰江華島,那時萬千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動人心魄。
倎和隨從們渡江過到對岸的升天府,從那里開始,由早已等候在此的一支蒙古部隊護衛著,沿著業已荒蕪的國土北上。從升天府到開京有二十多里的路程,道路和島上的一樣泥濘不堪,馬只能在沒到了膝蓋的泥水之中艱難跋涉。田野荒蕪,所經村落中不見絲毫人煙——通常只要一看到蒙古兵的身影,本土的居民就會慌忙躲進山里或是逃往海島,因而此時要想在村落里看到半個人影幾乎是不可能的。
一行人在當日夕陽的余暉中進入了舊都開京。雖說是舊都,但這里才是高麗本來的都城,而江華島的都城江都,則是為了躲避蒙古軍的侵襲而臨時設置的都城。開京城內外到處都是蒙古的士兵和戰馬。王城、寺院、民家,全都成了兵舍,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也必定都建起了馬廄。倎曾在開京王城中生活,直到十四歲時才離開。每每想到這里,他就不禁感慨萬千,國土遭受蒙古鐵蹄蹂躪的這段歲月是多么的漫長啊!——現在太子倎已經四十一歲了。在業已廢棄的各個房屋前后,連翹那黃色的花朵依舊盛開著,這讓倎心旌搖曳——這可是他記憶中僅存的屬于舊時都城的東西了。
在開京停留了三日,一行人才得以繼續前行。有時幾乎徹夜不眠地持續北上之旅,有時又長時間地滯留在那些不知名的村落中。渡過大同江進入西京(平壤)已是五月初了。
西京附近往北一帶都成了蒙古兵的駐地,這里的景象已大為不同。民家中可以見到居民的身影;街道上店鋪林立,極為繁盛。駐屯在這里的蒙古部隊構成繁雜,有契丹人[5],女真人[6],也有歸附了蒙古的高麗人。街上的居民們也是如此。街頭巷尾可以聽到招攬顧客的商人們那吵鬧的聲音。那些奇特的聲音夾雜在高麗人獨特而尖厲的嗓音之中,很難聽出它們到底來自何方。
他們進入了義州,又渡過了鴨綠江。鴨綠江一過,景致更是大變,完全是異國他鄉的感覺了。正午還如盛夏一般酷熱,早晚時又帶有秋日的涼意。從義州開始,他們每日都在趕路。自己正奔赴的蒙古大汗蒙哥[7]的所在地是個怎樣的地方,倎對此一無所知。自己會被帶到蒙哥所在的蒙古首都和林王宮中,還是與宋國交鋒的戰場上?他完全猜不透。就連領著他們趕路的蒙古武將到底知不知道也很難說。畢竟每經過一個驛站他似乎都要接受新的指令。
到達東京(遼陽)已是五月十八日。進入東京前需要渡過虎川。時值天降大雨,水流湍急,李世材上奏提議說等水退后再走,但倎急著趕路,主張強行渡河。帶路的蒙古武將也同意倎的主張。進入東京之后才發現城里駐扎著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他們明日就要往高麗進發了。
將五十斤白銀、銀樽及銀缸各一個、酒水瓜果若干贈與了軍隊的指揮者也速迭。第二天十九日,倎見到了也速迭兒。這個肥頭大耳、半邊臉都被濃密的胡須覆蓋的蒙古武將開口便問:
“大汗現正率軍親征宋國,至于征服爾國之事已交由我等處置。我等正要發兵呢。你們為何事而來?”
倎回答道:
“我們高麗國眼下全仰仗著大汗和將軍您的大恩大德才得以茍延殘喘。我等此行是為了覲見皇上,表達臣服之意才遠道而來的,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請將軍您暫緩用兵。”
也速迭兒厲聲說道:
“我就問你,你們王京是不是已經撤出江都了?”
其實不僅是此時,在蒙古入侵期間,高麗朝廷撤離江都一事都是蒙古一方必定會提出的要求,這一慣例已持續多年。
“州縣的居民都已離開江華島,王京倒是還留在島上,不過那是在等大汗的命令,隨時都可遷都。”
倎解釋說。但也速迭兒隨即表示,既然王京還在島上,那么部隊斷無停止進攻之理。于是倎又說道:“將軍您不是說過嘛,只要太子入朝就停止入侵,所以我現在才來到這里。如果將軍堅持發兵,高麗的平民必定會因恐懼而四下逃散,到頭來再怎么下諭也無人聽從了。到底將軍說的話算不算數?”
也速迭兒無言以對。他沉默片刻,覺得倎言之有理,于是答應停止發兵,只留下一小股部隊前去拆除江都的城墻。
翌日一行人便離開了東京。之后一路上都是荒蕪地帶,只有雜亂的小草在亂石間生長。再往后就進入了山區,越過了萬里長城,不久之后就到了燕京(北京)。但他們沒有進入燕京城內,只在城外住了一夜便啟程了。接下來一路都是久違了的平原,四下里望去都看不到山的影子。平原似乎無邊無際。十多天后他們進入了高原地帶,不久波狀起伏的小丘陵又漸漸地變成了裸露出巖石的層層疊疊的山巒。
渡過渾濁的黃河、進入洛陽的時候,倎才終于得知,自己這一行人是要沿著黃河南岸前往京兆府(西安),再經此繼續西行去往六盤山(甘肅省隆德縣)。六盤山是個怎樣的地方?他想象不出來,但它作為蒙古的初代大汗成吉思汗駕崩的地方而為人所知,據說太子倎將要朝覲的大汗也要前往。也就是說,倎這一路跋山涉水就是為了前去覲見離開四川戰場前往六盤山的行所避暑的大汗。
到達六盤山已是九月初。離開江都四個多月之后,一行人才終于在渡過鴨綠江之后過上幾天不用在馬背上顛簸的日子。六盤山是一座小城,位于同名的一座山的山腳下,街道上兵馬熙熙攘攘。但進城之后,倎隱約感覺到蒙古軍的陣營里似乎發生了什么大事——城里的歌舞、游興、飲酒都被禁止了,既沒有開拔的部隊,也沒有進城的部隊,這與倎之前所經過的任何一個城市都不一樣,駐屯在這里的部隊的動靜隱隱有些異常。不過,隊伍中為何會出現這些征兆,士兵們并不清楚。他們也和倎一樣,覺得肯定自己的陣營中必定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進入六盤山第五天后倎才知道,原來自己要在這里等待會面的蒙古大汗蒙哥已于七月十六日在位于合州(四川省合川市)釣魚山的行所駕崩了。蒙哥去年年末起就親自率軍與宋軍對戰,今年還包圍了合州城,但由于染上重疾,終于倒在了陣中。
倎在六盤山滯留了一個月之后,又原路折返回了河南。這是因為要接受降表的蒙哥駕崩了,于是只能前去拜謁他的弟弟忽必烈。所有人都認定了忽必烈就是蒙哥的繼承人。不知道此行是否能夠見到,但大家都認為忽必烈此刻應該剛結束在湖北的戰斗,正在北上,于是倎就想在途中遇見他。這不僅是倎一個人的想法,也是護送他的蒙古武將的想法。
但一行人就得在京兆府、潼關都分別滯留數日了。忽必烈依然在湖北戰場,沒有要動身的意思。進入河南之后,倎一行人在河南的古都度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時值菊花盛開的季節,寺院里、居民們的后門,四處都是或黃或白的菊花,香氣飄滿了古都的大街小巷。
十一月末,傳聞忽必烈這次當真要中止湖北的戰事準備北上了,于是一行人趕往忽必烈北上必經的開封。在走到離開封約兩天路程的一個無名小村時,終于遇上了北上而來的忽必烈的部隊。這支隊伍的龐大是倎迄今為止從來不敢想象的。大隊的人馬陸續穿過倎所停留的村落,兵馬幾乎終日不斷。指揮官忽必烈的轎輿在騎兵隊的護衛下進入村莊時,倎就站在村子的入口等著迎接這位大名鼎鼎的已故大汗的親弟弟。倎頭戴軟角烏紗幞頭[8],身著寬袖紫羅的長袍,腰系犀牛鞓腰帶,手持象笏,奉幣站立,隨從手下也都各自穿著品位官服。忽必烈似乎已知道是高麗的太子在迎接自己,于是讓一部分隊伍留在了村中。
倎在一家小小的農戶的后院里拜謁了忽必烈。這是一名四十五歲的武將,一張圓臉,對于蒙古人來說皮膚算是比較白的。雙眼大而細長,瞳孔烏黑,看著倎的時候臉上滿是笑意。他須髯濃黑,略泛金色。一身甲胄緊緊包裹著他那龐大的身軀。
天氣寒冷,但沐浴著閏十一月的陽光還是讓人感覺到了暖意。在倎看來,忽必烈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在他呈上父王委托他遞交的降表時,忽必烈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色。
他對遠道而來入朝的倎表示了謝意:
“高麗遠在萬里,唐太宗時雖曾親征,但無論何種武力都沒能將其征服。現在此國的太子竟親自來歸順于我,這真是天意!干戈相交的日子已成過往,舊時代已經終結,從今往后兩國要世代交好,永遠親如一家,永世和睦相處下去!”
聽到這番話,倎頓時覺得心底涌上了一股暖流。他一直聽說蒙古合罕的人選將由蒙古的王族與重臣們召開大型集會決定,此刻的他多么希望蒙哥的繼承人就是自己眼前這位溫和慈祥、遠比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都要聰明的偉丈夫啊!
和倎約好在燕京再會后,忽必烈便匆匆結束了短暫的第一次會面,之后立即和部隊一起離開了村子。忽必烈走后,倎一時半會都沒能從心靈像被麻痹了似的陶醉感中覺醒過來。惡鬼般的蒙哥去世了,自己做夢都不曾預料到的新蒙古掌權人出現了!倎對蒙古多年的仇恨和憤怒深入骨髓,這是無論什么都無法稀釋的,但也正因如此,在見過忽必烈之后他的內心反而有了預想不到的感受。
倎一行人跟隨忽必烈的部隊后北上而去。從渡過黃河時開始,和忽必烈的部隊之間就有了距離,而且那距離轉瞬間就被拉大了。忽必烈所率領的大部隊以幾乎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穿越河北平原向北飛奔。
忽必烈的部隊在閏十一月的二十日進入了燕京,而倎這一行人則晚了半個月,于十二月初才入了城。進入燕京之后倎就沒有見到蒙古的任何一位高官,也沒有收到任何讓他前去見面的指令。他覺得忽必烈應該已經身在燕京了,卻沒有聽到任何消息。倒是一直有命令傳來,再三讓他更換住所,倎也因此知道自己其實并沒有被他們所遺忘。
年關過了之后,幾乎每日都能從住所的窗戶看到外面在下著雪。天氣極為寒冷,連門也沒法出了,于是倎干脆心安理得地每天過著閉門不出的生活。就在這時,倎聽說在蒙哥去世之后,蒙古國內因為立嗣的問題而起了爭端。蒙哥南征期間留守在都和林[9]的阿里不哥[10]在蒙哥駕崩后就開始自稱大汗,這讓忽必烈極為憤怒。忽必烈是蒙哥的二弟,阿里不哥是三弟。正因如此,蒙古的皇族、重臣們都無暇理會高麗太子。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從忽必烈派來的使者那里,倎獲知了父王駕崩的消息。使者名叫洪茶丘,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看到洪茶丘第一眼倎就想起來了,前一年在開封南方那個村中遇見忽必烈時,出現在忽必烈左右的就是這個少年。
這是一個臉形細長、眉清目秀的少年,無論是初次見面時還是今天再次相遇,倎都感覺到,這個少年身上有一種格外引人矚目的東西。這少年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別的什么民族的人,他的體內顯然流淌著高麗人的血液。他的眼里閃爍著清澈冷靜的光,額頭透出一種絕非少年人能有的冷靜,耳朵的耳廓很薄,嘴唇幾乎沒有血色,所有這一切都給人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感。就像是要親自證實倎對他的這種印象一樣,從洪茶丘嘴里說出的話語也表明了他就是一個不祥的使者。少年挺著胸挪到倎的面前低聲說道:“我叫洪茶丘,是蒙古最高統治者的使者。”
這是倎第一次聽到洪茶丘的聲音。——我是代表忽必烈來的,快低下你的頭!那簡單的話語里似乎包含著這種威壓。倎于是把頭低了下來。然后,洪茶丘那絲毫聽不出夾雜有任何情感、不帶任何抑揚頓挫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傳陛下旨意:去歲六月三十日,汝父王已于江都駕崩。驚聞噩報,朕不勝悲痛。唯慰令公子已作為權監國事[11]統領國政。務請殿下節哀順變。”
只說過這番話洪茶丘便轉身離去了。對父王的死訊,倎并未感到特別震驚,因為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去年六月父王離世的消息居然歷經八個月才傳到了這個國家,此事確實有點可疑,但細想一下,或許是本國原本計劃在自己歸國之前秘不報喪,但由于自己的歸期比預想的晚了太多,實在無法再隱瞞下去,于是只好公布了。
倎很是思念父王去世之后的祖國,但由于身處異鄉無可作為,且自己身為長子,聽到已逝高宗的嫡孫、二十四歲的諶在統領國政,想到諶那白皙的臉龐和那超越年齡的沉穩,他略感安心。
倎和手下們服了三日的喪。等他剛換下喪服,像是一直在等著他做完這些事情一樣,忽必烈的使者就來了,將倎帶到了忽必烈的寢殿。和之前的會面不同的是,這次忽必烈是要以蒙古的代理合罕的身份,正式接見前來呈遞臣屬誓狀的高麗太子。
倎被帶至深邃的宮殿大廳,在那里見到了身著華服的忽必烈。忽必烈在席上以鄭重的言辭對高宗的死表示哀悼,并對他表達了歉意——在倎滯留的大約兩年間,蒙古國內外發生了太多的事,為此沒能隆重接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宴席開始了。酒宴間,一些不常見的樂器被奏響,美妙的音樂在席間流淌。而忽必烈那厚重、擲地有聲的聲音就從樂曲當中傳了過來:
“太子歸國后也許就會成為高麗王,蒙古合罕的人選應該也會在近日宣布。也許蒙古和高麗會同時在新王的統治之下立國。不知因為何種宿緣,長久以來作為仇敵互相爭斗的兩個國家的王不約而同地在去年駕崩了。干戈相交的舊時代已經結束,攜手共生的新時代即將到來。等不久之后新帝確定下來,就要安排詔諭的交接了。雖然很想請你永遠住在我們國家,但貴國也需要太子早日歸國。既然如此,等天氣轉好了你就上路吧!”
倎雖然仍處于喪父之痛之中,但跟上次會面一樣,他的心里有了一種類似于陶醉般的感覺。也許從今往后高麗不會再被蒙古兵蹂躪了,那些日子真是陰暗得恍如噩夢啊!
倎想即刻歸國,但雪還沒停,所以不得已又在燕京停留了幾日。其間,蒙古對倎的待遇與之前截然不同。從謁見忽必烈的那天開始,他的住所就變了——他被安排住進了與先前完全不同的宮殿里的一間房。這里有很多侍女和近侍服侍,食物也奢華得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月二十五日天氣轉好,倎從燕京動身了。護送倎回高麗的蒙古警衛部隊扛著高麗的旗子。同樣在這一天,忽必烈離開了燕京,前往即將決定新的蒙古合罕的集會舉辦地開平府[12]。兩支隊伍從同一個城門出去,卻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朝著各自的方向前進。
倎想早日踏上故國的土地,于是夜以繼日地趕路。三月初時終于渡過業已冰凍的鴨綠江,進入了故國。國土依舊荒蕪,田地大半化為了荒野,原野上幾乎每天都飄舞著雪花。
回到江都已是三月二十日。進入江都之后的他,心里又平添了幾分對已過世的父王的哀傷,但也隱約感覺到了某種希望。此時雪已經消融了,眾多老樹綻放新芽的春天很快就要到來了。
四月九日,蒙古發出的國書送達高麗。在讓太子倎去蒙古朝拜之前,死去的高宗曾將使者樸希實派往蒙古,并向蒙古的先帝蒙哥提出了幾個要求,以此作為投降的交換條件。
對此,當時蒙哥的回復極其曖昧。而這次的國書中,高麗之前提出的條件幾乎都獲得了許可。即,把所有駐屯在高麗的蒙古部隊都撤走,對于被蒙古抓住或是逃往蒙古的高麗人,毫無遺漏地進行徹查,在讓他們寫下誓言的前提下放還。還有,在駐留軍撤離時,哪怕有人搶了一針一線,也要立即處斬。高麗的這些要求都得到了滿足。顯然,忽必烈的關照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四月二十一日,倎接替死去的高宗坐上了高麗的王位,是為元宗。而在倎去往蒙古期間守護國家的諶則成為了太子。三月下旬,在倎成為高麗王稍早之前,身處蒙古的忽必烈被其族人推選出來,繼承了合罕位。高麗的新王知道新帝忽必烈即位的消息是在四月二十九日。他是從蒙古使者的報告中獲知的。
元宗在聽聞此事當天即任命自己的叔父、王族永安公僖作為忽必烈即位的賀使,讓他即刻從江都出發。這一措施略顯慌忙,但元宗為了展示自己的誠意也只能這么做了。他讓永安公僖帶上寫著感謝之辭的詔書,作為對之前收到的那封洋溢著蒙古的深情厚誼的國書的回復。
——恩靈汪洋,寤寐感悅。雖慈母鐘憐于季子,過此何能。自小臣及于后孫,以死為報。
對此,忽必烈連續發來了三封詔書。最早的一封于八月十八日抵達江都。
——衣冠從本國之俗,皆不改易。行人惟朝廷所遣予悉禁絕。古京[13]之遷,遲速量力。屯戍之撤,秋以為期……朕以天下為度,事在推誠,其體朕懷,毋自疑懼。
想想先前蒙古那苛刻的要求,這無論如何都算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寬大的措施和言辭了。蒙古兵在秋天之前就會撤離,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國家了。而蒙古多年所要求的遷都事宜也可以根據實際情況來執行了。
接到這封詔書時,元宗猛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沖進自己的房間號啕大哭。他的痛哭持續了很久。父親高宗在沒有獲取新帝忽必烈的詔書之前就去世了。想到一生都被蒙古所折磨的父王,他忍不住悲從中來。
對于高麗來說,過去的三十年就像一場持續的噩夢。蒙古真正開始進攻朝鮮半島是在窩闊臺繼承成吉思汗之位、成為蒙古合罕之后開始的。而成吉思汗是從蒙古的一個部落起步,逐漸成為全蒙古的首領的。在他的一生中,討伐金國[14],占領黃河以北的土地,滅西遼,入侵花剌子模[15],席卷中亞大地,又揮戈向東滅了西夏[16]。在數次進攻金國的途中他患了病,后駕崩于甘肅省六盤山以南。
那之后第三年,也就是一二二九年,窩闊臺即位。他在位十三年,不能說很長,但在位期間,他繼承了成吉思汗的遺志,滅掉了蒙古多年的宿敵金國,又對宋發起了進攻。而在此次大戰進行的同時,他還發兵攻打遼東那墻頭草一般、時而反叛時而臣服的金的殘存勢力,在將其平定之后,漸漸地把侵略的魔爪伸向了朝鮮半島的高麗。
高麗在此之前的成吉思汗的時代有一段時期也曾向蒙古納貢,但這并非只是因為怯于蒙古的武力。但在窩闊臺[17]即位三年之后,蒙將撒里答突然出現在了半島的北部,其對高麗動武征服的野心昭然若揭。很快地,從那年秋天到第二年冬,撒里答所率領的蒙古兵攻下了高麗西北部的十多座城池,并在安州打敗了北上前來駐防的高麗軍。之后撒里答麾下的三支部隊更是推進到開京城外,逼迫高麗投降。西歷一二三一年,即高宗十八年,此時太子倎才十三歲。高麗不得已表示了臣服,獻上了大量的金銀財寶,被迫允許達魯花赤[18]進駐西京(平壤)以北的十四座城。達魯花赤是監察占領區的民政事務的蒙古官員的稱謂,當然該占領地所有事務的權利都歸屬于達魯花赤。
撒里答當年就留在了半島上。第二年,即一二三二年春又在開京以下的各個州府設置了七十二名達魯花赤,之后才陸續撤離了半島。但身在遼東的撒里答卻又強行要求在都城開京也設置統領高麗全國事務的達魯花赤。他任命契丹人都旦負責,并把他派到了開京。都旦赴任沒多久,就命令高麗進獻水獺皮一千張,并強迫高麗國王以下的諸王、公主、郡主、大官人[19]交付童男童女五百以及眾多工匠,以充作禿魯花(人質)。高宗把使者派到遼東的撒里答處,表示水獺皮可以按要求進獻,至于禿魯花,鑒于本國的窘狀,實在難以做到,還請寬恕。撒里答大怒,把使者趕離了漠北。
對于蒙古提出的這等過分的要求,高麗的君臣們實在難以忍受,于是大家決定叛離蒙古,把都城從開京遷到了不遠的江華島。又讓各道的百姓都前往山中或是海島上避難。高麗兵也對進駐北邊各城的達魯花赤發動了襲擊。
這年秋天,撒里答率大軍侵入半島北部,派使者到江華島要求高宗離島。江華島天然地形險峻,易守難攻,沒有海戰知識的蒙古部隊根本無從下手。高宗沒有答應。不久撒里答開始出兵。他從都城開京南下,攻陷了漢陽山城(京城),迫近龍仁城,在那里被高麗的一名僧侶從城內射出的箭射中身亡。在這場戰役中,八公山符仁寺所收藏的高麗國寶——
《大藏經》的經版[20]被越過小白山脈進入半島東南部的蒙古的一支部隊焚燒殆盡。
由于指揮者撒里答已死,蒙古兵無奈只得從半島撤離。
但在一二三五年,蒙將唐古又率兵出現在半島上。唐古的部隊沒有試圖與江都的官員們進行任何交涉,只是盡情地蹂躪著半島全土,時間長達六年。慶州皇龍寺塔被燒就發生在此期間。
國土荒廢得難以用言語形容,終于在一二三九年十二月,不堪蹂躪之苦的高宗讓王族新安公佺,以及王族的子弟十人前往蒙古入朝,更在一二四一年把王族永寧公綧作為人質送往蒙古,雖然這只是權宜之計,但也不失為逃避劫難的一個方法。但在一二四六年七月貴由大汗[21]即位之后,以高麗君臣們依然沒離開江華島為由下令出兵,于是半島又被蒙將阿母侃所率大軍的馬蹄肆意踐踏。
貴由大汗在位三年便駕崩,之后蒙哥繼位。蒙哥也逼迫高麗王離開江華島并遷都,聽聞對方不從,當即任命屬于蒙古王族的也古為主將發兵出征半島。高宗和蒙古軍交涉,表示等其一撤退就讓弟弟安慶公淐入朝。
但蒙哥并不滿足于只讓高麗王族中的一員入朝,他任命札剌兒帶為征東元帥大舉進攻半島。這次侵略從一二五四年開始,在蒙哥駕崩前長達六年的時間里都在斷斷續續地進行。札剌兒帶第一次出現在半島這一年的事跡記載于《高麗史》中。
——蒙兵所虜男女無慮二十萬六千八百余人,殺戮者不可勝計,所經州郡皆為煨燼,自有蒙兵之亂未甚于此時也。
自此開始,比這更殘酷的事情便年復一年出現。侵略軍每年秋天到來之后,通常會將稻谷盡數收割,在全國大肆劫掠,搶走無數男女老少,殺死膽敢反抗之人。于是每次蒙古兵到來時,百姓們,包括城里的守兵們都只能棄城逃往山中。
一二五七年,江華島上的高麗王高宗終于決定服從蒙古大汗的臣服要求。他先是讓弟弟安慶公淐入朝蒙古,緊接著又把將軍樸希實也派往蒙古。當年十二月淐離開江都,一年之后,也就是在淐回國后第二年一二五八年十二月,樸希實出發。淐和樸希實都是為了就降服條件進行斡旋。但這一年江都的高麗王朝圍繞著是和還是戰的問題一直搖擺不定。由于一個突發事件,常年掌握實權的主戰派武官崔氏一族意外覆滅。在崔氏被除掉之后,高宗才終于能夠自主采取行動。
為了盡快達成投降事宜,才有了太子倎的奉降表入朝一事。
倎離開江華島兩個月后,蒙古兵一侵入島上就立即把城毀了。在漸漸變得熾烈的夏日陽光中,在受蒙兵指揮的高麗民眾的手中,江都的內城和外城的主要部分都被悉數毀壞。
在這種紛亂喧囂之中,六月三十日的傍晚,高宗薨逝了。對高宗來說,他沒有過上一天安穩的日子。
蒙古新帝忽必烈下達給高麗新王元宗的詔書中所記載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虛的。所有事情都按詔書的要求執行了。放還逃兵和俘虜一事在詔書下發之后沒過多久就實現了。被抓到或是主動移居蒙古的四百四十戶高麗人很快就被送回了高麗。此外,派到蒙古祝賀新帝即位的王族永安公僖八月回國了。僖把自己在西京(平壤)親眼看到蒙古兵正在有序撤離一事報告給了元宗。
元宗依然住在江都。舊都開京完全荒廢了,宮殿也因長期淪為蒙古兵的營舍而毀得不成樣子,所以在還都之前必須先修筑宮殿。宮殿建造一事本該由作為達魯花赤滯留在開京的蒙將休魯臺負責,但他也在接到本國的命令之后就撤走了。從休魯臺的撤退開始,高麗王在時隔三十多年之后第一次迎來了完全從蒙古的威脅下解脫出來的日子。
元宗所考慮的是,要等宮殿的建造和街區的重建都完成之后再遷都開京。忽必烈關于遷都的那封詔書之中有一句是“遲速量力”,照他的理解,其中還有余地,可以看情況去實施。實際上還都一事也不是不急,但作為元宗來說,他需要首先著手解決的事情可以說是堆積如山。所有的耕地和山林都荒廢了,所有的河堤也崩塌了,大部分人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園。到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將會餓死、凍死。蒙將休魯臺在監督修造宮殿時,強制征集了成百上千個民工,不分晝夜地讓他們承擔著高強度的勞動。隨著休魯臺的離去,所有的民工都散了。面對著即將到來的冬天,他們首先最需要的就是一份能夠糊口的工作。
元宗二年,即一二六一年的春天到秋天,開京的營建工作雖然依舊進行,但進度十分緩慢。開京那修了一半的大路上,到處都躺著餓死的人,十字路口都是成群結隊的乞丐或盜賊。這一年的十月,忽必烈的詔書下達高麗。要求統計戶籍以便為征召農民參戰、運糧和補充兵源作準備。即為了保證緊要關頭能迅速實行征兵、運糧、補充兵源而制作戶籍。
在第二年的一二六二年二月發來的詔書中記載了需要朝貢的物品名稱。其中提到了“鷂子”(鳥嘴鷹)一項。但鷂子不是馬上就能到手的,只好進獻了其他的物品。誰知過了半年,忽必烈又來詔責怪高麗拖延了鷂子的進貢,于是又命高麗進獻好銅二萬斤。
在高麗,沒有人知道好銅是什么金屬,問了蒙使才知道那是黃銅。元宗立即派使者覲見忽必烈,就鷂子進獻遲緩一事致歉。上奏文書中說:高麗地處鴨綠江以南,并不出產好銅,本邦現有的都購自漢人。違背圣旨,不勝惶恐,但二萬斤這一數量著實為難。此次獻上六百二十斤,雖然略少,但還請笑納云云。
忽必烈的回復很快就下來了。內容大致如下:朕已聽從卿之奏請,衣冠不強令從蒙古風,允許依照舊時;已撤回蒙古軍,前往海島躲避戰亂的人民已遣送歸國,俘虜也已放還。但就進獻珍禽一事,卿并沒有展示誠意,僅獻了一點好銅并百般狡辯,此等借口托詞很難讓人相信。如果連此等小事都不聽命于朕,很難期待卿能守大節。我蒙古對于屬國一向都有嚴格的要求,如交納人質、組織百姓建立運輸隊、戰時輸送糧食、補充兵源、年年進貢不得懈怠等。高麗只讓永寧公綧入質,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因此,務須即刻履行此項義務。
元宗立即派使者奉書上奏,表示今后絕不再違反敕令,但還都、籍民、輸糧等并沒提及。實際上也沒法提。因為國家依然處于極度疲敝的狀態,流亡百姓一年比一年多,想讓高麗立刻按忽必烈要求的那樣組織起來是不可能的。
忽必烈似乎對元宗的書信很不滿意,他沒有作出任何回復,把使者趕了回來。元宗立即寫了一封極為詳細的長信,向忽必烈仔細說明了高麗國內的狀況,并懇求說,作為新附的國家,希望能延緩履行職責。元宗想,曾經會過兩次面的忽必烈肯定能理解自己的立場。高麗的朝廷中有很多人堅持認為忽必烈和之前的蒙古大汗并沒什么兩樣,但元宗卻不這么認為。每次想起忽必烈那溫和的臉,元宗都能回憶起那兩次會面時心頭涌起的那種難以名狀的陶醉感。終于,忽必烈發來了回詔。這次的措辭很是寬宏大量:
——朕向以細事見卿心之未孚,是故有責備之報。今茲來復,候生民稍集,然后惟命。辭意懇實,理當俞允。凡百所言者能踐與否,卿其圖之。
兩年之后的一二六四年,忽必烈下詔說,即位五年以來,阿里不哥之亂已平息,故擬讓王公、群牧[22]前往上都(開平)朝會,望卿也來行朝見之禮云云。對高麗來說,讓國王前去入朝是前所未有的,何況蒙古真意難測,于是很自然地就是否聽從忽必烈命令這一問題各方爭執不下。但在宰相李藏用的勸導之下,元宗還是決定入朝。
元宗于八月十二日離開江都,十月一日在燕都的宮殿中拜謁了忽必烈。他接受了相當于蒙古諸侯的禮遇。曾經的燕京(北京)從忽必烈即位以來就被叫做燕都,和上都一樣,這里也建有忽必烈的王宮。按詔書所說,朝會是要在上都舉行的,但不知為何,這次沒有選在上都而是在燕都舉行。忽必烈和以前一樣,始終以溫和的神色來面對元宗,不斷詢問高麗的重建情況。最后,他說道,據永寧公綧所說,高麗有常備軍五萬,其中一萬用于鎮守本國,其他四萬希望能移駐蒙古。元宗解釋說,實際上高麗連這十分之一的兵力都沒有。忽必烈頻頻點頭對此表示諒解,并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同月十八日,臨行之前,元宗前往萬壽山宮殿拜謁忽必烈,獲賜十頭駱駝作為該國的土產。帶著這些在自己國家估計用不上的神奇的動物,元宗于十二月下旬結束了蒙古入朝之旅,心安理得地回到了江都。
第二年正月,元宗把王族廣平公恂作為謝恩使派往蒙古。夏初恂回國,在王族重臣聚集的席間報告說,大汗親切地詢問了我國的事情,并表示深深的慰藉。江都的君臣們這才改變了對忽必烈的認識,齊聲稱頌忽必烈的德行,并為高麗的前途感到慶幸。之后眾人在必須盡快履行忽必烈所要求的還都和籍民等事情上達成了一致。但具體應該采取什么手段,誰也說不上來。從一席人的嘴里說出來的凈是斷糧、絕米之類的話語。前一年高麗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饑荒,其影響在今年已然顯現。該怎么支撐到秋收,這是眼下國家面臨的最大的問題。長達三十年的蒙古入侵所帶來的巨大的傷痛在蒙古軍撤退五年后依然隨處可見。都城也只建了一半,流亡百姓的身影一年到頭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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