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母走上前,興致勃勃地朝顧道問了聲:“這姑娘模樣標致,也能吃苦。你看怎么樣?”
他當然知道母親是在問什么。
二百年前大晏以武力國,重整河山,一掃前朝頹靡矯揉之風。是以民風淳樸,并未像前朝那般曲解禮教。
加上顧母本是清貧人家出身,自然也不必不像世家大族那樣講究禮教大妨。
如今看到有個姑娘家才貌雙全,家世不好,也許不像其他女孩那樣在意夫婿家的條件。她這是動了心思,要操心兒子的終身大事了。
顧道心中好笑,自己的母親不出手則已,一要出手就碰到個硬茬子,“這姑娘個性清冷高潔,未必看得上咱們家,您就別操這份心了。”
顧母把眼一瞪,有些慍怒地說道:“怎么說得和你沒關系似的。我不操心?你實歲二十四虛歲二十五,晃二十六,你都三十的人了!還連個家都沒成吶!你讓我別操心?”
其實顧母的擔憂不無道理,大晏科教有方,在立國兩百年后的現在,秀才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了。
顧道來到這個世界以后或聽旁人說些閑言碎語,或有意無意地打聽,已把原身家里的情況摸了個大概。
原身的父親也是秀才,小時候家中條件本也不錯。
可惜他父親早喪,田地耕耘全靠顧進一家幫襯,人家辛辛苦苦勞作一年,不可能做白工,收成到顧母手里便要少上幾分。
他這秀才,是顧母白天黑夜地做些女工外加塾師劉秀才可憐他家世,時常幫襯才供出來的。
后來他年僅十六就舉了秀才,堪稱少年有為。
然而事后顧道才發現,當秀才雖減了些田稅,但書籍、筆硯樣樣都要錢。
母親前兩年還能斷斷續續做些女紅。自己也接點書畫之類的活計,也不圖錢,就是想得些筆墨之類的謝禮,勉勉強強日子也還過得去。
可鄉試兩次,六年過去了,他仍是個不第秀才。
眼看母親年邁,顧道的心氣也泄了,索性放棄了科舉。他為人木訥,人情往來一竅不通,種田也不行,家里日子過得便一天不如一天了。
近幾年,倒不如一家安心種地為生的顧進家了。
說一千道一萬,顧母不容易,為了完成夫妻二人的夙愿,再苦再難也送孩子走上了科舉的道路。
然而人到老年,家業反倒漸漸衰敗,她怎能不愁啊。
顧道看著眼前的顧母,不禁百感交集,‘如果穿越前自己父母健在,想必也和這老人一樣要為自己操心吧。’
自私的說,那樣,多好啊。
“你看我作甚?唉,我跟你這榆木腦袋說什么,人家常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事我給你做主了。”
顧母說完作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轉回房里。
“您干什么去?”
“找找家中有什么能當禮物的,下午去拜訪拜訪應姑娘的母親!”
顧道笑著搖搖頭。由老人家高興吧,反正也成不了。
萬一要是成了……那豈不更好?
“還傻愣愣在那干什么呢,不吃飯啦?”
“來了來了。”
說來也怪,顧道家往常除了些求書畫的,一向很少有客人登門。
可今日剛送走了應姑娘,連飯都沒來得及吃,門就又被敲響了。
“大哥,開門啊。有客人來了!”
顧道放下稀飯,朝顧唐氏念叨了句“進弟帶了什么客人來了。”
開門一看,好家伙,還真是位稀客,禮也備的挺足。
那人帽上鑲玉,一身靛藍色絲綢長衫,腰間系著塊美玉,外罩黑色棉質大氅,面容端正,氣度不凡。
原來是顧遷的兒子,宣哥兒的爹爹顧溫登門拜訪。
身后還有一位頭挽發髻,身穿黑色直綴的老人。
再后面是兩個黑衣小廝,一起抬著一方大木箱子。
顧溫見他開門,笑道:“全怪小侄教子無方,讓道叔、進叔受累了。”
邊說邊往一旁欠了欠,讓出身位給后面的老人,口中話也不停,“這位張大夫是遠近聞名的賢醫,小侄回家后聽說叔叔為找那小畜牲受了風寒,忙請張大夫來幫您診治診治。”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捧了醫生,又表達了自己對顧道身體關心。
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孩子,表情不表禮,若是愛顯擺的人家必要說說給帶了點什么東西表感謝,反落了下乘。
像顧溫這樣帶著一個大箱子過來,卻不說一句,反而顯得更加誠摯。
問題是,昨夜顧遷已給了謝禮,何必今日又帶一大箱子東西過來呢?
顧道心中疑惑,卻還是把顧溫讓進家里。本讓顧進也一同進屋,可他家中還有事要忙,喜滋滋在門口跟哥哥侄子道了別,家去了。
顧溫進家,禮儀俱全,哄得顧母眉開眼笑,又是讓飯又是拉家常,跟對待親侄孫似的。
可不同于外屋的輕快,顧道屋里,張大夫一臉凝重。
“大夫,我這病嚴重嗎?”
剛剛顧道本已不怎么擔心了,此番見大夫的樣子,又嘀咕起來。
畢竟術業有專攻,萬一應姑娘看岔了癥狀,低估了病情呢?
“公子這脈象,不似有病啊。”
那你皺眉做什么?
張大夫顯然也感受到他的情緒起伏,開口解釋道:“常言道氣血虧損,實則這血與氣是分開的。在下這一脈醫道雖也涉及氣,但主要診血。公子心脈強勁、規律。脈象上看,沒病。”
這大夫,確實有一手。這世界,果然不能以常識度之。
“可是,公子的氣象卻十分雜亂,在下醫術尚淺,實不知為何無緣無故會氣象亂至如此。只能給公子開些益氣補血的溫和藥材調理調理,真是慚愧。”
不得不說,張大夫作為一個普通人能看到這份上,可知顧溫那句賢醫不僅不是吹捧,反倒有些屈才了。
“哪里哪里,先生言重了。”
張大夫診畢不再多言,拱手退出屋里。跟顧溫說了幾句,在外屋桌子上寫了個方子遞給顧溫帶著的一個小廝,讓其拿藥去了。
一時小廝回來,他又把用法跟幾人說了一遍,就起身告辭了。
顧溫見狀跟顧唐氏告罪一聲,讓顧道不必相送,自己把醫生送出門去。
兩人來至院中,顧溫已按捺不住心中疑慮,朝張醫生問道:“先生,我這叔叔……”
張大夫撫須點頭:“在下行醫半生,也見過些江湖中的奇人。令叔,恐也非常人吶。”
顧溫只覺胸中激蕩,送走醫生便回到屋里,這下更把顧唐氏哄得越發高興。
眼看都快過了午時,他才起身告辭。
顧母讓顧道去送,他也不推辭,到了門口,終于開口朝顧道小心翼翼地問道:“叔叔恕罪,小侄斗膽問一句。您那孫兒,還要不要請個先生看看?”
顧道哪還不知道,估計是顧遷家里責備宣兒的時候問出了些蹊蹺,這是帶人來他家里打探情況又怕自己真有些不凡之處。
唯恐貿然開口惹惱了自己,這才推說是來幫自己看病的。
不過自己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人家又是為了自家孩子,沒什么可生氣的。
大戶人家,顧慮的總是比他這種貧民百姓多些啊。
“沒什么恕不恕罪的,還是找人看看吧。雖然應該沒有事,但看看也好,我們都放心些。”
顧溫如蒙大赦,鄭重拜別道:“多謝叔叔了,小侄改日再來叨擾。叔叔留步,小侄告辭了。”
說完,帶兩個小廝走了。
‘沒想到顧道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竟然真有些奇妙手段。要不是張大夫醫術高,憑宣兒幾句話我是怎么都不敢相信世上竟真有那種東西。’
顧溫邊走邊想,突然冒出個念頭,回身朝身后小廝問道:“我們平素應該沒怎么得罪過道叔叔吧?”
“您說的哪里話,您跟太爺都是遠近聞名的好人,他們感念您恩德還來不及,哪結過仇。”
顧溫知他這話夸張了,但想想自己家里確實沒得罪過顧道顧進一家,這才放心些。
‘宣兒這次也算因禍得福,跟顧道結個善緣,日后沒準什么時候會有事能求上人家呢。’
他先前差點打了宣兒一頓,此時卻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兒子可愛非常,隨后便得意起來。
‘還好多了個心眼,沒拿金銀去感謝人家。顧道叔叔既非常人,又豈是金銀能打動的,若送金銀,反落了下乘。’
“哈哈哈哈,今天這事辦得利落!回家!”
小廝們不知家主高興些什么,只得隨口附和著,跟他往家中去了。
與此同時,顧道正快步走進屋里。
“他既猜我不凡,必有些厚禮相送,這一箱子不會都是錢吧?”
“挺大個人,做什么事都毛毛躁躁的。多跟你溫侄兒學學才好。”
顧母的念叨從耳邊傳來,他傻笑著應是,雖說自己有了畫卷日后總不會困頓,但一想到箱子中滿滿的都是金銀,還是有些心中激動。
“咔噠!”箱子打開……
“老爺,您讓我們送給道太爺的到底是什么啊?”
“書!滿滿一箱的書!”
“老爺這書可有什么講究?”
“不懂了吧,我這道叔安貧樂道,你送他金銀,他必嫌棄你俗了。你必得投其所好,送他一箱子書。這一箱子書說不上貴重,卻也不寒酸,當然最妙的還是那個詞!”
小廝也是個機靈人,當即點頭連連附和道:“投其所好!”
“哈哈哈哈哈”
驕陽下,顧溫意氣風發。